“好起来,你一定要好起来,以后我不会再搁置你不管,不会了,你听见了吗?二哥不是存心要冷待你,真的不是……我只是怕,怕你想起了过去的种种,怕要再与你为敌,我怕……我心里是真怕,真的怕再逼死你一次。”
律韬抱着怀里的人儿,听着她时而沉重,时而虚弱的喘息,仿佛在下一刻就会断了那口气。
他心里的绞痛,一阵剧烈过一阵,让他再也忍不住痛苦地闭上双眸,眼前仿佛看见了当年在“迎将台”上,那一袂随风飘扬进他心里的天青之色。
终于,他在心里,轻悄的,无声的,对怀里的人儿喊出了那个他许久不曾唤过,却早就已经烙进他心坎里,从未有一刻遗忘的名字。
“容若。”
容若,“若”之一字,取“般若”之意,意即“智慧”。
当初,华芙渠给亲生儿子取了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他能有容纳智慧,而且是能容天下苍生的大智慧。
春寒料峭,虽然天清气爽,但是风却极冷,皇后的“坤宁宫”里,为了容若的到来而张罗忙碌,华芙渠让人在院子里摆了茶膳,她坐在一张交椅上,腿上覆着软毯,在她的面前,坐着一位眉目噙着笑意的俊美王爷,白鱼龙袍服,软玉系带,金冠束发,举手投足之间,一派皇家的优雅贵气。
“母后,别净瞧着儿臣,再多瞧几眼,儿臣的脸上也不会生出花来,多吃些,你这两日又见消瘦了。”
说着,容若持玉箸挟起一块枣糕,喂到母后的嘴边,从小,只有他们母子二人时,什么宫廷规矩都拘不着他们,就像是一般民间的母子,儿子喂娘亲进食用膳,一切都再自然不过。
华芙渠吃进了枣糕,仍旧微笑地盯住儿子的脸,虽然难掩近日抱恙的憔悴苍白,但是她那张脸蛋仍旧是美得惊人。
“母后只是在惋惜,怎么这几年咱家的容哥儿,长得与母后越来越不像了!”她煞有其事地叹息,唯有在儿子面前,她才会露出像少女般贪玩调皮的表情,这样爱娇的神态,就连她的天子夫君也不曾见过,“明明小时候明眸皓齿,就像个小帝姬,把你扮成小女娃的样子,多好看啊!可惜了,你五岁之后就不再让母后为你穿女装了。”
“那是当然的吧!”容若没好气地回道,心想他明明才是受害人,但一脸委屈的人却是她这位母后,只怕见到的人很难想象,他眼前那个对自己儿子摆出一脸哀怨表情的女子,是被世人称为深受皇恩,拥倾城之色却冷情冷性,只知道独善其身的华皇后。
“儿臣是个皇子,如果到了二十二岁都还见女相,如何在朝堂上慑服群臣,领事议政呢?若是如此,母后该担心才对。”
从两年前,他父皇生了一场大病之后,病情就反复不定,是以他从弱冠之年首次被帝上指派摄国领政之后,这已经是第三次,所以,这两年来,群臣都已经将他视为太子的当然人选。
尤其,在去年扫荡了他大皇兄与三皇兄的谋反之后,他将被立为太子的传言更是甚嚣尘上,因为,在大臣们眼里,二皇兄律韬人在西北打仗,多年来不问京中事,对储君之位更是不曾听说妄议之论,想来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与大位无缘,才会断了争位的念头。
但容若心里有数,在他父皇眼里,十分看重这个二儿子,几次提及西北的战况,对于律韬的带兵本领,以及运筹帷幄的才干,都是赞不绝口。
所以,容若不否认在数月前,大军在西北面临被敌人截断粮草的危机时,他曾经想过,借口拖住粮草不发,让律韬这个所向披靡的皇子将军吃一场败仗,就算不死,至少也一挫他不可一世的傲气。
但终究,事关天下苍生,将士安危,他还是在千难万险之中,用计将粮草交运到律韬的军队营里。
当然,除了心里顾念天下之外,还有一点拢络这位二哥的意思,总归是雪中送炭的恩情,往后见面,至少能有三分情义。
“小姐,进药的时辰到了。”兰姑姑端了一个小药罐,以及一杯温水过来,她是陪着华芙渠嫁进宫的丫鬟,私下她仍唤主子“小姐”,见了容若,她笑得十分慈祥,“四殿下,姑姑已经装了一匣子的枣糕,回王府的时候记得让奴才们携上,够你吃两、三天了。”
“通宵批折子的时候嘴会馋,怕是一晚上就没了。”容若撇唇轻笑,站起身,接过药罐与水杯,伺候母后吃药,这时,才见到她的左手腕上缠着绷带,眉心微蹙,“母后的手怎么受伤了?”
“没事,昨天修剪花木时,让月季的花剌给螫了一道口子,是你兰姑姑大惊小敝,一道血口子缠了一层又一层,说是怕感染了。”华芙渠不动声色地拉过衣袖,遮住了裹伤的地方,回头对兰姑姑说道:“给皇上的药备妥了吗?”
容若也回过头,看着一向都是和颜悦色的兰姑姑没了笑容,语气里带了几分不甘愿,“就快好了,等娘娘亲手下了‘药引’,就能送过去了。”
华芙渠听跟随多年的心月复丫鬟故意在容若面前强调了几个字,心下不悦,但只是回眸淡瞥了她一眼,以眼神示意她说话当心。
“母后,你给父皇配的是什么药?为什么非要你来操这心?就把药单交给太医院的院判们,让他们去张罗就好了。”
论起医理,容若虽懂几分,但是不若母后精通,他十五岁出宫建府时,她曾经交给他几本从“药王谷”流传出来的医书,要他闲时抽空读看,只是近几年朝廷事忙,他粗读过两遍之后,也就搁下了。
“药在我这宫里煎好再送去,其实我也不经手什么,还不都是奴才们在忙活儿,容哥儿,母后知道你心悬外廷的政事,去吧!不过记着,兰儿做的枣糕好吃,一次吃多了还是有碍胃气的,知道吗?”
“是,儿臣明日再来向母后请安。”他微笑颔首,与母后话别几句,就领着随从带着满满一匣子的枣糕离开“坤宁宫”。
但他的脚步走到门墙之外,忽然顿止停下,俊颜霎时沉凝,身旁的随从疑惑地想要出声,就被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给制住。
他静心凝神,听着门墙之内,他母后柔婉的嗓音带了几分严肃,道:“以后在容哥儿面前,说话要当心,我不想让他多心猜想。”
“可是--?!”兰姑姑一口气提起了,很快又叹落,“知道了。”
“兰儿,对不起,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原本严厉的语调,蓦然柔软了下来,华芙渠幽幽地叹了口气,“兰儿,他还是不肯给我回信,只按照约定,让人把喂血的药送过来,那日,我的一意孤行伤了他的心,他不肯原谅我了,是吗?兰儿,我的决定是不是错了?可是,要我眼睁睁看着那人死去,我还是不忍心,总归是多年大妻……”
湛蓝的天空,浮云似白衣,瞬息千变万化。
相较于这秋日里纯净澄亮的穹苍,由毅王爷律韬所率领凯旋回京的军队,便如一道黑色的旋风,在百姓们夹道的欢呼声中,纪律严明的军队在行进中,无一不是神情肃穆恭谨,丝毫不见为朝廷立功待赏的沾沾自喜。
律韬一身玄色战袍,骑在黑马背上,让他原本就高大伟岸的体型更添几分慑人的气息,战甲上点点的磷光,看起来仿佛是敌人未干的鲜血,深刻阴鸷的五官上,见不到一丝表情,冰冷得就像是方才浴血战归的修罗之王。
“王爷,前方就是‘迎将台’了!听说今天皇上龙体违和,是由睿王爷率百官前来迎接咱们凯旋。”一旁也骑在马上的京远春凑过身来,低语道。
“嗯。”
律韬颔首,锐利的眼眸敛了一敛,这些年来,他虽然征战在外,但对他这位四弟在朝堂上的作为却时有耳闻,想到了数月之前,在最危难的关头,是这人高明地掩过敌人耳目,将粮草送达,光是这一份心计,让他心里虽有三分感激,但还有七分,是忌惮。
若说,眼下人们茶后闲谈他律韬最多的,是他数月的对付敌人的残酷屠城之举,那么,对于这位身份尊贵的皇后嫡子,百姓们除了赞扬他的治河救荒之功,还有就是他讨伐自己大哥与三哥谋反,所赢得的漂亮一役。
那时,他人在边关,看着从京中送来的密报,详实的陈述讨伐的经过,心想若是换成了他,就连他自己都没把握,对付这位睿王爷面面俱到的盘算,与之为敌,能够从这人手下讨到几分赢面?
同样的心思,换了个立场,此刻在另一方,容若的心里也在思考。
“迎将台”上,容若身着一袭天青色的云锦袍服,清冽却柔软的颜色,十分相衬他温润俊美的脸庞,他的体态说是纤细,不若说是修长,他虽无武功,却勤练拳脚功夫,弓马娴熟,是以他的外表看似文弱,其实肌理分布极匀称,就只是一张晒不黑的白净脸皮,让他看起来只能是个书生样。
“四哥,二哥他们到了!”
青阳的一声兴奋大喊,让容若扬起眸光,直视着前方朝他们开进的玄色大军,即便是居高临下,都能够感觉到那宛如黑云袭来的气势磅礴。
他心下一凛,目光落在大军最前方的男人身上,看着日阳之下,那人的眼眉冷厉加寒冬的冰霜,一身玄黑色的战袍仿佛还透着从战场上带回的肃杀之气,生平第一次,他的心因为看见了一个人而翻腾起来,其中,竞有一丝他所不熟悉的胆颤。
他嘲笑自己的天真,怎么以为自己能够拢络得了这样的人?!
此刻的容若,一颗心是通透清醒的,他知道如果要得到帝位,这男人将是横阻在他面前最大的阻碍。
一抹笑,悠然轻浅地,跃上了他的唇角。
这时,站在下方百官之列里的裴慕人,转眸看着他四殿下俊美无俦的侧颜,看见了他翘在唇角的那抹笑,不禁微楞了下;多年的至交情谊,让他知道那是这位主子心里有盘算时的表情,那笑极明艳动人,任谁也不知那笑里,藏着这天底下最甜美的毒药。
而也在这一同时,在离“迎将台”百余尺之外的律韬抬起了头,映入他眼帘的,是城楼“迎将台”上那一抹随风飘扬,令他无法忽略的天青之色,然后,是那人温润如玉的脸上一抹睥睨众生的浅笑。
天雷地火般的一瞬。
就在他们的眼眸对上彼此的那一刹间,骤然,大风起兮,浮云翻掠,扬起了尘沙漫漫,众人或掩或避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黄沙漫天。
人海里,只有律韬直挺坐在马背上,一动也不动,深沉的目光,却自始至终都离不开城楼上那一抹天青之色,高贵雍容的姿颜,依旧是朗眉舒目,昂立于滚滚尘沙之上,宛若谪落凡间的天人。
他的心,不住地悸动,生平第一次,为了另一人狂跳不已。
不能输。无论如何都不能输给这个人。
一抹势在必得的笑意,淡淡地染进律韬冰寒的眼眸里,他一眼就看穿了城楼上那人天生贵胄的高傲,也庆幸自己这些年来,暗中布局以掌握京中秘情,深知这人只手翻云的能耐。
他心里清楚,这一生,若不能得到帝位,当这人越过他这个比肩的兄弟,登上九五的那一天到来,他也将永远得不到这个拥有倾城风华的男人。
他不允许。
所以,不能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