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信我……我看起来真有那么坏吗?我脸上有写着“我是凶手”吗?……连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我……”她咕哝着,备感委屈。
单薄的身躯缩回长椅上,凤仙埋首于膝间,似极虾米一只,那么渺小、那么脆弱。
“我不会退缩的,我一定向你证明,你是错的!你冤枉好人……不,是冤枉好鸟!到时,要你跟我道歉……说一千次的“对不住”,我才会原谅你!”
可惜,连呛声也很瘪弱,含糊口中,丝毫没胆量放大。
她声音虽小,狴犴听得逐字不漏。
演技真好,难怪骗倒一群家伙,真当她是小可怜。他冷嗤。
他躺上贝床,背对她,彻底忽视她。
背后窸窸窣窣声,没有间断过,一会儿,是她细碎的嘀咕,说着——
“等你认了错,我一定要你这样这样……那样那样……”
这样那样,她说得声如蚊蚋,有听没有懂。
“把我的清白还来……”
“囚禁几十年的青春,也还来……”
“还有,一日三顿,在深牢……好几天才吃一顿,一年少吃一千顿有……几十年就少掉一万顿……把我没吃到的,还来……”很认真地计算过。
狴犴锁眉,那些埋怨,像夜里的蚊子在耳边嗡嗡作响,挥之不去。
若是夜蚊,还容易解决些,一掌拍死,干净利落。
偏偏海中无蚊,但有她。
再一会儿,自言自语没了,取而代之,是扰来的恶梦,嘤咛啜泣……
“这里好暗好黑好可怕,呜……”
狴犴决定——
明天,把这只鸟精,打包丢回去给父王!
避父王要如何处置她,别留在他房里,都好!
下一步,该要替自己洗刷罪名。
可是,如何做呢?
她要怎么证明,自己与杀人案,没有半点干系?
凤仙才在思索这难题,想不到已经有人替她想好了办法,连用具也一应俱全。
谁说世上没有好人?她这不就遇上了吗?
惫一次遇上五个!
太感动了,凤仙一杷鼻涕,一把眼泪,泪珠滚烫,纷纷滴坠,全是窝心的眼泪。
“好久……没人对我这么好,谢谢妳们、谢谢妳们……因为我被关进牢里,害我的亲人……遭全族指指点点,他们早就不想认我、不愿再理睬我……谁都不敢跟我……沾上关系……”
她伸手接过红枣递来的绢子,喃了声抱歉,擦擦泪,再用力擤鼻。
“好了,不要再哭了,把力气留下来做正事吧。”蔘娃率先进入正题。
“嗯嗯。”凤仙抽抽鼻,力图振作。
“我先问妳一句,妳真没杀人?”
“真的,我没有杀人。”凤仙目光炯然磊落,没有半分闪烁,举手立誓。
“好,冲妳这句话,信妳了!”
“这、这么简单?”大概是遭质疑太多回,无论喊冤千万次,从来无人信她,蔘娃一个拍肩,一句相挺,反而凤仙愣住了。
“妳都特地跳进海里,要老七还妳清白,这举动还不够证明吗?再说,本来就该先“无罪推定”,再去找罪证来说妳有罪,而不是一口咬定……”
“等、等等……”凤仙按着酸软眼头,泪泉哗啦啦倾泄,完全关闭不住,心头一整个大暖。
让她先哭一下,呜呜呜。
“妳也太爱哭了吧?!”厚!不是才刚哭完吗?!
“应该是心中感触万千吧。”红枣替她说话,又掏了条绢子递上。
凤仙直点头,嘴里呼噜噜地,语意不清,唇儿蠕蠕,咿咿呜呜说话,根本没人听得清。
“好啦,妳爱哭就哭啦,耳朵拉高点,别漏听我说话,我继续——”蔘娃指向石桌:“这满满一桌,全是我们挖来的宝物,有龟心镜、咒杀草人、吐实丸、翻滚丸、说谎会肚痛丸……”
琳琅满目,吃的、喝的、用的,当然还有更多瞧不出端倪的玩意儿。
“咱们先用龟心镜——”
“窥心镜。”延维纠正蔘娃。
“哦。龟……窥心镜的功能,就是看穿人的内心,这镜子一照,任何谎话、坏心眼全藏不住,妳可以拿它去照照其他疑犯,包准连他们的肠呀胃呀,全给看透透!”
“看穿他们的肠呀胃呀要做什么?”珠芽失笑。
凤仙恭敬接过窥心镜,模糊黝暗的镜面,朦胧地映出她的容颜。
“……原来我现在长这样呀?好像没什么变,不是已过数十年吗……”她好久好久没照镜,都快不记得自己的模样。
“我记得窥心镜的用法,是镜面对着人,然后提出妳想知道的问题。”延维补充道。几人当中,就属她跟窥心镜最熟。
当初,可是险些吃过窥心镜的亏。
“真的吗?来玩玩!”蔘娃跃跃欲试。这玩意儿她只听过,没用过。
“像这样。”延维以镜对着蔘娃:“窥心镜,将蔘娃心中最重要之人,映入镜面。”
“哇!哇哇哇——”蔘娃尖叫:“是睚眦耶!”
几个女娃似乎忘却正事,玩了起来,窥心镜照照鱼姬、照照珠芽……
她们在镜里,都照出了心爱的男人,凤仙好生羡慕。
她已经没有重要的人了……
亲情,淡薄了;友情,蒸散了,这数十年来,逐步失去……
“把凤仙心中最重要的人,照出来!”
蔘娃玩上瘾,窥心镜拿来乱用,这一回,轮到了凤仙。
“我没有啦……我没有重要的人……”凤仙摇着头手。
结果,镜面一片的黑。
凤仙毫不意外,虽有些小沮丧,但这本就是已知的事情,她才不会去期待,期待镜中能出现谁。
“我就说嘛……我被关太久,久到连我自己是谁,都快忘——”
“咦?!出来了出来了……”几个女娃好奇凑近。
窥心镜逐渐变亮,如黑夜远去,白昼降临。
一道身影,清晰可见。
当身影的面容越发鲜明,引发女娃们尖叫,而其中叫得最惊骇、最震撼、最久久不断的,是凤仙。
“怎么会是他?!”凤仙一整个傻眼。
他,狴犴。
年少的狴犴,青涩犹存,面容稚俊,甫入栖凤谷那时的风姿。
“抽高了耶,“他”在镜子里……长大耶。”蔘娃惊呼。
没错,镜中的少年,年岁渐增,成熟洗练,趋近于……现在的狴犴。
延维唇角一抹艳笑,兴味盎然:“在妳心里,狴犴……很重要?”
凤仙一听,脑里热烘烘的,使劲摇头,结巴起来:“不……不是的,我意思是……因为我一直想着,要找他澄清,满脑子全是这念头……才在镜、镜里浮现出他……对,是这缘故……”
正因天天想、夜夜思,把这只害她吃苦、陷她入罪的龙子,摆进心坎,怨呀怨、骂呀骂,才被窥心镜误会,误以为她很重视他……
这不是重视,是怨念,对,很深很深的怨念!
“蔘娃是问“心中最重要的人”,而非“心中最爱的人”,所以出现了狴犴吧?”鱼姬猜道。
“那么,再来一次,把凤仙心中最喜——”蔘娃准备改变问话方式。
凤仙连忙阻止,嗓音哀求:“别、别玩了,换其他东西吧!”
反手盖上窥心镜,凤仙自己也不懂,像在抗拒着、害怕着,去挖掘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异愫。
“狴犴这家伙,对家人与对外人的态度相差千里,家人面前,有说有笑,可是一站在外人面前,那张脸就石化了、僵硬了,皮肉皆不笑,真不可爱。”延维故意试探,闲话家常般提及七龙子。
丙然,有人马上上钩,听得好专注,彷佛关于狴犴的一切,她都有兴致了解。
“……他也会笑哦?”凤仙根本想象不出来。
记忆中,他看见她时,都是同一款神情,不是太欢愉的那种。
“比起老六,他算话泼了呢,也挺好相处。”珠芽道。
比上,不太足;比下,很有余。
几人有志一同,全望向鱼姬。
鱼姬完全无法反驳,只能苦笑。
“哪里好相处?我倒觉得他太严苛。”延维嗤哼。
“严苛?”珠芽不解其意,凤仙也一脸困惑,很想问个清楚。
“他用他那双眼,把好与恶分得太清楚,不容别人犯些错误,不给别人机会去改过。所以他迄今,没喊过我一声五嫂!”说到这,延维就有气。
对啦,她以前是很坏,但现在乖很多了呀!
狴犴却还是维持着疏远且不热络,以及“看在妳是我五哥妻子的份上,我容忍妳”的嘴脸,不经意之间展露出来。
“咦?他没喊过妳哦?……他有叫我嫂子耶。”珠芽回想了一会儿。
“因为妳在他眼中,是颗好蚌吧。”延维虽不甘愿,但不能不承认,珠芽生性善良,没有坏心眼,讨人喜爱。
“原来还有这回事呀……”蔘娃也努力回想,自个儿有没有被狴犴“尊称”过。
“那……我这辈子在他面前,根本没有翻身机会……”凤仙小脸转苦,一副哀凄惨样,“他昨天说……我说的每一个字,他都不会再信……”
突然有种天崩地裂的打击感。
“他说,我句句都是谎言……”呜。
几个女娃瞅着她,看她垂眸时,几滴眼泪掉落手背上。
珠芽轻言安慰,红枣为她拭泪,鱼姬心生同情,延维静默不语,蔘娃最实际,一手搭向凤仙肩上,一手摇蔽小药瓶。
“这种时候,妳就需要这个——”
西边,龙脊骨亭,一群龙子围坐圆桌,远远眺望她们的方向。
两处相隔数里,要看清她们的动静,对龙子而言不成问题。
九龙子眼力好,报告目前实况:“蔘娃喂她吃下吐实丸。”
“魟医新炼的药丸?据说吃下一颗,想说出半句谎言都不可能。”五龙子对这药丸不陌生。
上回,魟医要找人试药,大伙共推了老四出马,这一试……效果惊人。
四龙子那日,整整一天有问必答,字字诚实坦白,被大伙挖出不少“秘密”。
据说,吐实丸里,以“天地醉”为药引,食下后会有酒醉倾向,但非真醉。
“那鬼玩意儿!”四龙子啐声,表情嫌弃。
“现在去拷问她,所听到的全部会是实话啰?七哥,你还等啥?!快去!”九龙子认为机不可失,此刻不做,更待何时!
狴犴啜着茶,脸上神情带笑,口气倒显阑珊。
“去哪?”明知,故问。
“去找她问问案情呀。”趁她无法撒谎,好好逼问!
“没必要。”狴犴喝完茶,再配口酥海虾,咔滋咔滋。
“为什么没必要?”
“……”因为自觉愚蠢,所以启齿之前,迟疑了片刻,不过,狴犴还是回答九龙子的疑问,嗓音淡淡:“我开了心眼,将她重审一遍,证实我并无冤判。”
“你为她……开了心眼?”众人皆愕然。
兄弟们清楚,鲜少有案件需要狴犴动用心眼,他平时的“本能”已经很够用,各式奇案怪件,游刃有余。
贬打开心眼,代表他对凤精这一案,多少是重视的。
狴犴扫视众兄弟:“你们一个一个全用“你错陷忠良,欺负弱小”的眼神,在控诉我,我开启心眼,便是想证明你们被她那副皮相所骗。”
他不疾不徐解释着开启心眼的原因,但听进众人耳中,反倒有种欲盖弥彰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