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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仙 第一章

作者:决明类别:言情小说

“去找老七来评理呀!看他是推你,还是推我!”

“一定是你!你刚根本使诈!”

吵到最后,两声吼叫,绝对有志一同,合而为一──

“老七──”

自小到大,诸如此类的嚷嚷,狴犴听得太习惯。

不管是兄弟间的争执、芝麻小事的胜负,吵不出结果、打不出输赢,最终一定是以“老七──”做结。

还没踏进龙骸城,已先听见四龙子吼吠声,响如巨雷。

被喊得全城尽闻,当事人忍不住一声低叹:“我才方从仙界回来,不能让我喘口气先吗?”

岁月使少年褪去了青涩,抽高了身形,宽广了双肩。

当年稚拙模样、清亮嗓音,已不复见。

唯一不变,是梳整的发辫,丝毫不乱,以及一身凛凛端正的长袍。

狴犴脚尖落地,甫踩上城门前阶,就想转身走人,到外城去找间客栈,花钱住两晚,换取清静。

但速度不够快,两名兄弟追上来。

“老七,评评理!”

看来,是不能了。

无奈,吁叹,狴犴回头苦笑。

“二哥、四哥,你们又在争什么?”

四龙子难得赢一场,却被诬蔑毁谤,气恼磨牙,双颊红鳞发满满:“这家伙打输了又不认账,说我耍手段!你跟他说!说我有没有?!”

“你那第四招明显做了手脚。”二龙子难得输,也输得很不痛快。

一手一个,搭搭哥哥们的肩头,狴犴重申:“到底要我说多少回,你们这种比试的胜负,不归我管,等哪一天,你们两位受冤屈了、被诬陷了,我保证,一定替你们洗刷冤情。”很够兄弟情谊吧。

说完,准备进城门,这回换他的双肩,让两位龙子一人搭一边,不放他走。

“你看我们两个,谁在说谎?!”两人换另一种问法。

“……没有,两位哥哥正气凛然,光明磊落,两人都说了实话。”

所以高抬贵手,放开我,容我回房补眠,好吗?

“总有一个人说谎吧?!”两人都不信。

“所谓谎言,是指不实之言,心存欺骗,藉以想谋取好处,嗯,你们这叫……各说各话,并不算说谎。”狴犴嘴边的笑,已经有些僵硬,看得出勉强。

他看似脾性温和,面对兄长们有问必答,实则耐心有限。

他嫉恶如仇,嫉“啰唆”,亦然。

“睚眦,呦厚──”远远地,听到蔘娃吆喝,声先到,身影迟了些。

双髻鲨驮载蔘娃和红枣,一路游来,蔘娃在鲨背上挥舞着手。

“你们两个怎么越打越远,打到城门口来了?”

见惯了龙子兄弟互殴……不,是切磋武艺,所以两个女娃打从一开始,坐在远程亭间,边喝茶,边看两人动手,也不阻止男人的乐子──流血流汗的乐子。

哪知打着打着,兄弟俩远离了视线,她们担心出差错,才乘上双髻鲨跟了过来,怕两人不懂拿捏,出手太重。

“我这次赢了!”四龙子很骄傲,向爱妻红枣炫耀。

二龙子马上啐声:“胜之不武。”

“我凭的是实力!”四龙子朝他龇牙咧嘴,恶狠狠地。

“你也有十粒哦?”蔘娃瞟他,怎样也在四龙子身上找不出“十粒”玩意儿。

“这什么话?!我当然有实力!”四龙子被看扁,很是不爽。

“……一、二、三、四……十二、十三、十四……”蔘娃模着脑袋瓜,默默数起数,尔后一声嘿笑,忍不住面露高傲:“二十!我有二十粒!”

二十粒人蔘果,高挂乌亮青丝间,鲜红欲滴,结实累累!

几只雄性只能无言,红枣倒给逗笑了,笑颜清妍。

“没人比妳多粒啦!”四龙子赏她白眼。

“你凭十粒赢睚眦,我凭二十粒赢你!”嘿,妻报夫仇。

“光听妳这么说,全不来劲了,啧!今天到这里算了,改天再比一场!喝酒去!”四龙子摆摆手。筋骨动一动,还可以多喝好几碗!

“既然如此,我先回房了,你们慢慢喝,慢慢聊。”狴犴适时开口,不陪两对兄嫂闲话家常。

二龙子和四龙子的手仍旧扣在他肩上,没有放过他的迹象。

“一块儿去呀,老七。”

两人又异口同声,这种时候兄弟显得特别友爱。

“我到仙界去,替他们解决三十多件疑案,现在我只想躺回床上,好好睡一觉……”狴犴很想伸手抹脸,抹去一脸倦意。

“解决疑案?”蔘娃眸子一亮,脸上光彩四射,摆明对这四字充满好奇。

“不,全是些不足为道的小事……”拜托,千万不要感兴趣,他不想一件件重提。

“说来听听嘛!”蔘娃当他是谦虚,出言鼓励他。

他就是最怕这五个字!

“对呀,说来听听嘛,一边喝酒,你一边说,咱们一边听。”四龙子径自替他做决定,与二龙子合作,将他架着走。

小亭幽静,海景优游,坐落于紫红海草间。

亭柱为绿碧珊瑚,通体翠玉,亭檐悬挂珍珠,海潮拂动,光影变化,宁谧中,洗涤心灵。

隐约听闻远程箜篌清音,时而悦耳,时而崩坏,不难想象,远在那处的箜篌,除了大龙子拨奏外,还有颗小蚌搞起破坏。

“所以……你真的光凭双眼看,就能看出坏人哦?”

蔘娃嘴咬海果,配口茶沫,咀嚼有声。

听完故事的娃儿,总要发表一下感言,提些疑问。

“书籍上曾记载,獬豸见人起纷争时,会以独角顶向理屈的一方,是非常公正耿直的祥兽。”红枣就其见闻补充说道。

“可他是龙子耶,也会这样做吗?”

“老七是独角龙,这点倒有些獬豸的味道在。”

“独角龙呀……角是长在左边右边?”蔘娃又好奇了。

“正中央啦,只长左边或右边,不是很畸形?”四龙子啜酒,回她。

蔘娃盯向狴犴,瞧了一会儿,咽下嘴里果肉,再问:“你从来没有判错过吗?”

狴犴淡淡觑她,虽淡,眼神对她的疑惑,仍能看出些许嗤鄙。

“不曾。”他仍是好声回答了“二嫂”。

“一次都没有?”

“不曾。”同样是那两个字。

“万一有呢?”

“不曾。”这次语气加重,已有微微火气。

“说不定有哪个倒霉鬼被你冤枉过,而你毫不自知,自以为自己次次皆对。”

“不曾!”狴犴皱眉,瞪她,管她什么二嫂,照瞪。

“若曾呢?”话干嘛说得那么死、那么硬呀?!

“……”这回连拨冗回她,都不屑了。

“我家老七,在这方面真的是无人能及,娃儿,妳别再诬蔑他,惹他发脾气就糟了。”二龙子出言,管管自家那口子。

“纯粹假设嘛……才不会以后真发生了,他措手不及,不知怎样应付嘛。”蔘娃一开口,没几句好话。

“有道理,防患未然。”四龙子倒赞同蔘娃说法,连连点头。

真是够了!

他浪费宝贵的补眠时间,坐在这里,“讲故事”娱乐他们,还要遭质疑能力?!

狴犴一口饮尽杯酒,喝完搁下杯,宁可回房滚绡被。

这回,没被两位兄长拦下,他成功走人。

“干嘛一脸严肃呀……”蔘娃噘嘴。

二龙子揽揽蔘娃的肩,唇抵在她耳边,声量不大,但嗓音清楚:“他呀,有龙的骄傲,及獬豸的严谨,每次被请去办案,皆非信口开河,胡乱了事,他可是赌上性命。”

“咦?赌上……性命?”蔘娃满脸惊讶。

“獬豸一旦判错,误致无罪人丧命,其角将月兑,角断者,死。”红枣轻轻喃道。

“他又不是獬豸……他一判错,也会断角吗?”蔘娃问,换来两只龙子耸肩。

“至少可以肯定,他活得好好的,角没断,命还在,表示他之前所做的每一个判断,皆属正确。”二龙子很乐观。

“难怪,他敢说得笃定,原来指错了……代价这么大?”蔘娃啧啧说道,“我要是他,才不去帮人指凶手哩,弄个不好,自个儿的角断了,多划不来。”

“关于这点,他又像獬豸多一些,心存勿枉勿纵的信念,拒绝不了别人的请托。”

虽然偶尔也有龙的惰性,不过论及善与恶,狴犴大多都会点头答应,出出力,帮些小忙。

“要是真的哪天判错了……”蔘娃又在乌鸦嘴。

“呀,二龙子,四龙子……”蟹将行色匆匆到来,即便已在两人面前停下,揖身,所有蟹足仍是急乎乎地不停舞动:“刚不是还看见七龙子也在这儿……”

“他先回房去了,找他有事?”

又是哪有纷争,需要老七调解吧?

蟹将有问必答,喘归喘,态度仍是恭敬:“有人在城门口击石喊冤,拦轿告御状,正好拦到龙主的大鲸轿……”

“有冤情?要老七去帮忙瞧瞧,是吧?”四龙子很顺口接下去说。

“不……”

蟹将猛摇头,支吾了会儿,脸上表情复杂,彷佛自己也深觉难以置信。

“那人告七龙子,诬陷忠良、冤枉好人,毁她清誉──”

★★★

那人,字字泣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正哭着控诉。

“我跟他无冤无仇,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冤枉我……呜,他一句话都没问,也未听我解释,手一指……就说我是凶手,吭──”痛痛快快擤鼻涕,擤完,继续哭。

“他诬赖我!毁我清白,害我……被关了好久好久,吭──”

狴犴被蟹将请来,尚未踏入厅堂,便听见指责,浓浓冤屈,如泣如诉。

他像个恶人──这是他走进厅内,由数人眼中所感受到的指控。

因为哭诉的“那人”,太娇小、太荏弱、太楚楚可怜,嗓,清甜而无辜,挟带泣音,哀哀似雏鸟──而恻隐之心,同情弱方,本属天性。

“我根本没有杀人……我怎么敢……尤其还是同族姊妹……”

五彩织纹的肩帔,随其说话时,微微颤着、抖着。

色彩鲜艳的短帔,很是眼熟。

狴犴脑中的记忆,逐渐清晰。

黑衫、黑裤、五彩短帔,凤羽一样,艳丽的颜色……

“这真是……太可怜了……”龙主赶快撇开脸,偷偷拭去男儿泪。

“呜……吭──”擤鼻声附和。

“只为我家老七一个字,妳被监禁至今?”龙主转回头,鼻头还红通通的,没留意到狴犴来到。

小脑袋瓜点了点,小髻间,随其摇曳的金凤篦,羽翅欲飞……狴犴完全想起来她是谁。

许多年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凤族凶嫌。

一面之缘,他却在想起的瞬间,记忆鲜明。

是因为……她几乎没有太多变化?

除了瘦削些许、憔悴不少外,她的容貌、她的身形,与当年……很遥远之前的当年,全然无异。

彷佛,在她身上,岁月冻结。

“妳别哭,我一定叫我家老七给妳个交代──”

“要交代什么?”狴犴出声,走近。

“老七!”

龙主及那只雌凤精,同时转向他。

两人皆是鼻眼红红,这一刻,竟有些神似……神似于弃犬的表情。

“就……就是你?!”

很明显,凤族丫头已不识得他,毕竟年代太久太远,少年已长,变化恁大,不是当时模样。

她揉揉布满水光的眼,努力瞧清他,眸儿瞇得好细、好细。

“好像……不太一样,没那么高,声音也……”她咕哝,试图回想,做起比较。

“距离我前去凤族,迄今已有数十年。”狴犴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