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北蒙国临近大陆北方,故而每年冬日皆可谓之严冬,即使只是初入冬而已,大都俨然已成了一座风霜弥漫的雪城。在经过了一夜的大雪洗礼后,清晨的晨光中,晶莹的冰柱垂挂在家家户户的屋檐下,宽阔笔直的街道也披上了厚厚一层雪毯。
冷至骨子里的晨风中,位于大都最繁华热闹的大道上,一间不起眼的布庄方才开门纳客,就迎来了一名不远之客。
“又失手了?”
布庄主人南宫远两手抱着布匹转过身来,不可思议地盯着他问。
狼狈遭人扔出精远侯府的莫追,半趴在柜台上,将整张俊脸埋在一团碎布里动也不动。
“居然接连失手两回,这不像你呀。”与他家门派合作多年,南宫远很清楚莫追易容的本事有多大。
莫追闷闷地抬起头来,“我怀疑,连坏我两桩生意的都是同一人。”
“同一人?”南宫远将手中的布匹搁好,然后取来布尺站到他的面前。
莫追懒样洋地站直了身子,任由他拿着布尺量起他的身材,边回想着记忆中的那一双眼。
戏班的当家小生武烈,眉眼甚是英气逼人,而靖远侯府的七公子,那双眸子则是温润似水。乍看之下,这两者应是相去甚远的,但他可不是什么外行人,自然也不会只看他们作戏时的模样。
他知道,一个人不管再怎么防备,也总会有松懈下来的片刻,他记得很清楚,武烈登台的那一晚,初初上台时,眼眸干浄清澈,一如在花园中屏退了丫鬟小厮后,于四下无人时分,独自晒着融融暖阳的燕七公子。
“这两人的眼睛太像了。”一个人无论再怎么易容,唯有眼神是不会变的,专靠易容这门手艺吃饭的他,打小就养成了认眼不认脸的好习惯,他怎会有认错的一天?
“会不会是你想太多了?”光凭一双眼就能认准了,有没有那么神?
“不可能。”莫追说得很笃定,“况且,这些年来,我就是靠着想太多才吃遍我家那票师兄师姊的。”
“那……”
莫追愈想愈是懊恼,一拳重捶在桌面上。
“不成,这事不能就这祥算了。”他堂堂黄金门莫追,居然在同行的身上失手了两次,说出去他都嫌丢人,这事要传了出去,日后他还要不要在这道上混了?
南宫远不看好地揺揺头,“此人连续在你手中成功夺食两回,只怕不是好解决的。”
“不好解决也得解决,要再被他给坏一回事,今年我就甭想上坟了!”天下间所剩的魂纸本就不多,好不容易才打探到北蒙国这儿还有,他怎可能错过?他家老头的忌日可是不等人的。
已帮他量完尺寸的南宫远朝天翻了个白眼,想都想不透那座师门的人脑子都是怎么长的。
“不能上坟就不能上坟嘛,顶多就是日后没得分遗产而已,你们又何必一个个都那么死不要命的坚持……”上至掌门大师兄,下至九师妹,全师门的男男女女就跟疯子似的,大江南北、上天下地的四处找魂纸。偏偏他们还不是为了许愿后可供差遣的魂役,更不是为了什么纵横武林、或雄霸天下或是一统江山大业,他们就是为了把它当成纸钱烧?明显一家子都有病嘛。
“开什么玩笑,要我放弃老头子的遗产,在我做牛做马这么多年后?”莫追亮出一口白牙,笑得阴恻恻的,“哼,我就算撑死了也不会白白便宜了他们!”
“既是如此,那你就勤快着点吧,省得又有人赶在你前头得手了。”南宫远也不指望能够打消他那疯病级的坚持了,“日前我才收到消息,听说你家五师兄已经到手今年要烧的魂纸了,这阵子他可在你家师门里耀武扬威得很,你要是再不加紧点,到时看笑话的就是他不是你了。”
莫追登时被他激起了万丈雄心,“你就等着看吧,小爷我今年定要上坟烧纸钱!”
“天底下也就你那一家子爱拜坟……”莫追晾着白眼,将一大包他特别订制的衣裳塞至他怀里,“您老就好好努力吧,不送”
有了南宫远的激励后,不甘心就此错过北蒙国生意的莫追,决意先解决那名老是与他抢生意的碍事者。
他先是在夜里易容潜回了靖远侯府,却自下人口中得知,他们家人见人爱的七公子,昨日响午过后,就起程回外祖家给外祖办周年法事去了。当下他即刻出府买了匹快马,披星戴月地匆匆追了去,岂料,次日他在抵达那座外祖府时,却早已是人去楼空。
听隔邻的邻人说,七公子办完法事后即将随身的仆从赶回了靖远侯府,独自出门访友去了,除了知道这位友人就在大都之外,何时回外祖家或何时回靖远侯府,皆一概不知。
打听完了消息后,莫追抹了抹脸,一声不坑地翻身上马再次赶回了大都,除了请南宫远帮忙在城内打听七公子的下落外,他自个儿则是挑了几间客栈,轮流蹲点守着,而这一守,就守了三日。
这日一早,大都几条重要的大道上,四处皆可见巡守的城兵,还有大批身着皇家制服的兵卫,拿着圣旨挨家挨户的搜。无人知晓他们究竟是在搜些什么,只能在暗地里隐约猜测,今日会有这阵仗,或许就是前阵子忠孝公邸失窃一案所引起的。
在一片风声鹤唳中,容止一手挽着绣篮,举步巧巧地绕过在隔邻青楼外的一排官兵。
站在青楼门口的官兵看了她一眼,年约三十,面上脂粉不施,黑亮的长发在脑后挽成个朴素的发髻,髻上还插了朵服丧的白花,很显然就是在隔壁这座绣楼里任职的寡妇绣娘。当下他收回了徘徊在她身上的目光,两眼继续在街上来来回回搜寻着可疑的人物。
在他别过目光后,容止在暗地里稍稍松了口气,正想举步走至绣楼里,一道摆明了是在试探的内力,忽地自道旁的另一侧朝她射过来,庞大慑人的压迫感不疾不徐地扫遍她全身。
这种感觉……
不好,是相级中阶。
武士间分为将、相、士、军四级,每一级又有初、中、高三阶,相差一阶的差距,武力便差了约莫十来年,更何况是整整相差了一级?如今她仅仅只是士级中阶,无法抵挡这等武力压迫本就是当然,可眼下她却不能在那人面前露了馅。
容止在衣袖中紧握住双拳,感觉浑身的血液,正呼啸倒流纷涌至她的脑袋顶上,她咬着牙,强忍着体内剧烈的疼痛,装作若无其事般地往绣楼里走去。在她走了几步后,来者的内力便抽了回去,没再继续试探,似乎是把她当成了没习武,故而对内力没半分影响的寻常人罢了。
走进绣楼里掩上楼门后,浑身汗湿的容止整个人倚在门板上,身子遏止不住地颤抖着,犹自庆幸虎口逃生的她,并没有注意到,此刻透过窗扇,另一道探测的内力正自隔邻的青楼里朝她探出。
入了夜后,绣楼中一院子的寡妇们,皆按时灭灯就寝一如平常,只是今晚注定不会是个寻常的夜晚,因就在容止坐上床榻不久后,便有人来翻她这寡妇的窗。
刚从隔邻青楼跳窗过来的莫追,攀坐在窗边动也不动,错愕地瞪着似乎早早就在等着他的容止。
眼前这位在月光下看来年过三十的大娘,真是那个耍了他的燕家七公子?
“你……究竟是男是女?”戏班的小生武烈、靖远侯府的七公子、绣楼的寡妇……怎么她每个都扮得入木三分?
聆听着他低沉的男声,容止坏坏一笑,反倒是五十步笑百步地打量起他来。
“那你呢?”哟,穿得还挺香艳的,敢情他是刚从隔壁的青楼跳过来的?
一时忘了掩饰声音的莫追,低首看了看自己一身风情万种的艳妓打扮,而后他清清嗓子,很严正地澄清。
“要不是你惹来那么多官兵,我也不至于这祥……”若不是她在大都里惹出了大麻烦,他会连客栈都不能蹲点打听了,必须混水模鱼改在青楼里接客探消息吗?也幸好这回凑巧,让他没花多大力气就找着了她。
她一点反省的意思也没有,“喔。”
“还有,我平常也不翻姑娘家窗子的。”他是很有节操的。
“意思就是平常不翻偶尔翻?”瞧他方才动作挺利落的。
“偶尔也不翻的。”他又不是色中饿狼,才没夜探闺阁这种坏习惯好吗?
容止挑高柳眉,“是吗?”
“谁让你太会跑了?”在她质疑的目光下,莫追一张脸黑得跟锅底似的。
“就算你翻了我也照祥能跑。”
莫追放出内力一探,很快即知道了她的武力等级,他不看好地问。
“你以为你打得过我?”该说她天真呢还是自信过度?
她很老实,“不认为。”
“既是如此那就痛快点。”他伸出一掌,不客气地朝她一摊,“赶紧把东西交出来,大家也可以收工早早回家睡觉了。”
容止比较好奇的是这个,“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他恼羞成怒地憋红了脸,“连连被你抢了两回,再认不出你来我可自戳双眼了!”
她轻声一笑,状似优闲地下榻,走至桌边为自己倒了杯凉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