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九重暖阁,建在王府花园的牡丹园正中央,九十九间半完全没有重复的窗户,却也只是花园的小部分,就这暖阁,已经比一般高门深院还要大,这扈桀骜究竟多有钱,大概没有人能说得出来。
暖阁呈环臂状,北屋隔成三间,中间是厅室,两侧是水榭厢阁,用雕花门相隔,厅室的前方有假石山,山前是一个形似蝙蝠,也可以说是元宝的大水池,取其“福”意,又春夏渠水可以潺渥的流到流觞亭,可以举行曲水之宴,水杯流到哪,客人就要即兴作首诗,要是作不出来,就必须罚酒一杯,饮酒作诗,逸兴遄飞。
茜色纱窗笼烟梅花围绕的暖阁中,温暖如春,雕花钿螺的几上放着各式用釉彩青花盅子盛放的茶点,还有莲花水晶碗装着冬季少见的葡萄瓜果,茶香扑鼻,却无人取用。
来到富贵地的云端也无愤慨或羡慕的情绪,只是简单欣赏过暖阁的一切之后,眼光就再也不曾离开坐在他眼前的女子了。
“这样的天气,怎么还出门?”最初的千回百转,一见面时的泪光盈然,到现在终于可以平心静气的坐下来,对曾经历经生死一线的小后来说,见到云端,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真的不容易。
她一度以为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依旧耀如星华的云端坐在打造的轮椅上,眉目还是一样的清俊温雅,令她不舍的是,这样的他比她离开云府之前又瘦了一大圈,他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饭?
“你好吗?”话说完,他才觉得多此一举了,眼前的小后脸色红润,气色极佳,细女敕的皮肤像浸在水里的豆腐,蓝地团花夹缎氅衣,衣袖绣满小朵紫蔻草的粉红色袄子,简单清爽的发髻,唇瓣如粉花,说她过得不好,谁都不会相信。
“我好,云端呢?你没有好好养身子吧,人瘦了那么多,这样不可以的。”她起身拿来锦榻上的毡子,盖在他膝上。
“天气冷,不要受寒了。”
他抓住小后的手。
“我的身子好不好有什么打紧的?你不见了我没办法安生。”
“没办法往外给你递消息,是我的错。”她没想过他会找来,他一直惦记着她吗?
“我到处找你,直到最近才打听到你的消息,但是王府守卫森严,我求见了好几次,他们就是不让我见你。”王府熏天的富贵和权势他见识了,也深刻的明白,凭自己的力量要带走小后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她愿意跟他走,就算拼尽一切力气,他也不会放弃。
当初他发现小后不见了,几乎翻遍整个云府,可恶的是府中的下人对她的去处守口如瓶,父亲也瞒得滴水不漏。
那时的他心凉了一半。
他弄丢了他一心呵护,想一辈子照顾她、疼她、爱她的孩子。
他一个大男人却懦弱得连一个自己想要保护的人都无法护她周全,到底他算什么男人?!
她不在的时候,望着四下空茫,他突然不知道要怎么活下去,那是一段即使睁着眼睛也觉得黑暗的日子,即使活着,也没有知觉的日子。
直到现在见到她,好像才知道要怎么呼吸。
“你真的不用担心我,你看,我这不是好端端的?我在这里,大家都对我很好。”她劝慰着慢慢抽出手,不要云端再为她担上一丝一毫的心,他对她的好,就算以后老去,她都将会一生记在心里,永远不忘。
闻言,云端心上的那根丝线又勒紧了些。
她以为他什么都不知情吗?
她以为他没听过扈桀骜残暴肆虐的传闻吗?她是怎么九死一生的活着的?
但是看着她,他心心念念的人儿,坐在这儿的她没有一句抱怨诉苦,没有半个字说云府的人错待她,她为什么可以这么善良?
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我居然让你吃了那么多的苦。”声音中盈满自责。
“云端,不要这样,过去的事,无论你怎么懊悔,都无法改变它的存在,只是徒增烦恼而已,过去就过去了,请你不要自责,不要让我觉得愧对于你好不好?”
她脸色平静,有着尘埃落定的淡然。
很多事都回不去了,但是他们曾经携手走过一段路,那是多么珍贵的一段路,就算往后不能再那样走下去,她依旧万般珍惜。
“跟我回去。”云端的手越过桌面覆住她的。
“我们不住云府了,我们像以前那样,自己找间房子住,想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好不好?”他眼中的忧伤清晰可见,让人也跟着难过了起来。
“你休想!”锦帘被人粗暴的掀开,扈桀骜夹着风和沙沙的雨声钻了进来,一时,温暖的阁楼吹进让人冷到骨子里的寒意。
“王爷?”看见不该在这时间、在这地方出现的人,因为意外,小后没有发觉自己因为看见了扈桀骜眉目流露出来的柔软和欣喜。
她是在意他了,一旦在意了,在不知不觉中就不一样了,只是她自己还没有察觉而已。
扈桀骜用令人胆寒心慌的眼神瞪着云端握住小后的手,声音令人发颤,“后儿是本王即将要娶进门的王妃,看在你曾经照顾过她的情分上,最好不要再碰她一根寒毛,不然,你用哪里碰她,便剁哪!”
他的眼神太可怕、太骇人、太凌厉,还夹杂着复杂的感情,云端并不畏惧,但还是把手收了回来。
“小后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他不信,也没错过小后微微蹙起的眉头。
“君无戏言。”
“小后,你来说。”他不相信这个男人。
“我?”她被雷得外焦里女敕。王妃,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就是一颗心太好,阿猫阿狗的要求也舍不得说不,人贵自知,再说云府早把她卖了,她与你已经没有任何干系,千万不要来索讨任何东西。”这个在小后心里占有一席之地的男人当真找来了,只是找来了又如何,人是他的,他绝不会放手。
“云端不是别人,他是我的亲人!”听扈桀骜一派胡言,小后真想左右开弓给这个自大的男人两巴掌。
他到底把她和云端当成了什么,说要娶就娶,说赶人就赶人,任何人都该随他搓圆捏扁吗?
她的意愿呢?
云端该得到的尊重呢?
他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尊重别人?
也许她真的想太多了,但是她也没有喜欢他到甘心被他利用的地步!
云端不是阿猫阿狗,他是她的哥哥、父亲和娘。
拜托,不要动摇。
什么?小后把翻腾的思绪拉回来,看见扈桀骜无声的口语。
他那眼光好像隔着千山万水,直直撞进她心里,将她软禁在他眼中的天地里。
她心里蓦然一软,没了怒气。
“云端,小后送你出去吧……”她推起轮椅,慢慢走出了暖阁。
下人递来了一把油伞。
两人静静的走着,偶尔可以听见树枝被厚雪重重压断落地的声音。
“王爷是真心要娶你的吗?”
“我还没有决定要不要嫁。”
“果然还是小后的作风。”本以为她变了,有些地方还是原来的她。
话到这里,她不知道要怎么接下去,她转头看着漫天匝地的雪花。
“我来迟了对不对?”云端声音很淡,眼神很空。
“云端对我的好,我一辈子都会记得的。”
他忽然煞住车轮,回过头来看她。
“不能把你的心给我吗?”
她的心被揪紧了,有好一下子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但是我没有多余的心可给了。”
“这样啊……”他眸光清浅温煦,神情和平悠远,如泉的嗓音却忽然的模糊了。
她还是她,他也还是他,只是沧海桑田。
只是,要将爱硬生生埋葬心底,谈何容易?
活生生摘掉一颗心是什么感觉,他终于明白了。
“你知道,我一直喜欢你的。”喜欢很久很久了,久到他自己都以为没有可以把心里话说出来的一天。
“小后也喜欢云端,小后还是喜欢当云端的妹妹,云端可以一直当我的哥哥、家人吗?”她从没想过他会这么说。
云端望着前方,沉默不语。
她迈步,脚印浅浅的印在雪地上。
“其实,来见你之前我有满月复的话想说,但是见了……”他忽然苦笑,声音里说不出是悲是喜。
“家人吗?现在还没有办法,不过,等我觉得可以的时候,我再来告诉你好吗?”
她点头,这一刀下去,小后发现切断的不只是她的过去,和云端的牵绊,可能也会变成云烟了……
她心底侧然。
会不会这是最后一次?她以后再也见不着他了?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要珍重,将来娶一个真心待你的人,你这么好的人,值得更好的女子。”
云端静静的看着她好一会。
“婚姻吗?我这一生,恐怕再也不会有妻子,就连侍妾,我也不想要了。”他望向白雪皑皑的世界,眸里满是求不得的悲哀,一直来到二门处,表情已经是一片漠然。
在轿夫房的云家轿夫还有小厮一看见自家的少爷出来,连忙迎了上去。
“你要好好保重自己。”上了轿的云端不忘叮咛。
“我会。”她点头点得很用力,然后恭恭敬敬的对他行一个大礼,双手叠在膝上,腰深深的弯下去。
他给了她这一世亲人的感觉,他善待她,她一直很感谢他这些年来的回护和看顾。
云家的轿子走了,那轿影在烟雾中看去有些朦胧。
他们的距离已经不只有一个轿身的距离。
一片雪花黏在睫毛上,眼睛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朦胧了。
请你、请你务必要保重。她在心里说着。
小后一直站在门口看着云端消失在街的那头。
回首向来萧瑟处,无风无雨也无晴。
人果然变娇贵了。
在雪地里走了那么些工夫,手脚就麻到快要失去感觉了。
小后捏捏拳头,甩甩手,嘴里呵出气来。
“你到底在做什么?”
兜帽黑貂大氅盖上她的头,包围住她的身躯,温暖瞬间驱走了无边的冷意。
扈桀骜有如蟹螯般把她连人带斗篷夹到怀里,一张嘴不由分说的贴了上来,他浑身散发的凌人气势,令她一下喘不过气来。
嘴被严峻的堵着,她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他的吻一点也不温柔,又啃又咬,凶狠的掠夺,简直是一种最严厉的处罚。
她憋着一口气。这男人,每次吻她都像肚子饿在吃东西似的,那种蛮横的掌控和狂野,凶悍的用唇辗过她的唇,让她莫名气愤又浑身燥热。
她拼命的想推开他,这动作更令扈桀骜生气,他怒火中烧,紧紧箍着她,唇瓣更像火焰般的蹂躏着她的小嘴。
终于他放了她,冷喝,“太不像话了!我在暖阁等了你半天,你倒是在这冰天雪地的地方做什么?想把自己冻成冰棍吗?”
小后下意识的碰着自己的唇,他狂野的味道还留在上头,她的嘴又肿又痛,彷佛可以尝到嘴里的咸味。
她陡地勃然大怒!
每次都这样,她回过神,狠狠的、重重的就甩了他耳光。
“你这个目中无人的大色胚,无法无天,坏到骨子里的混帐,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了,每次都这样对我——”她眼圈红了,声音哽咽。
扈桀骜好看的脸庞因为遭重掴微微地偏了过去,他幽微的眼神里看不出任何情绪,就连脸上的辣印子也不去管。
小后怔怔的看着他。
被她打了个耳刮子,那么骄傲的他居然无动于衷,她还以为他会冲过来掐她的脖子。
羞愤的眼泪掉了下来,她扭身就走。
她走,他也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