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记得,有一阵子你不是迷上了英国雕塑家亨利。摩尔吗?”
“是啊,代表作“国王与王后”,夸张变形近乎抽象的造型,月兑去了以往雕像那种繁复而精致的表像摹写,反而提炼了的人的基本形骸,那凝缩而精练的结构,处处透着原始意味和雕塑家的返璞情结……”
“摩尔认为,在复杂的事物表现背后,隐含着最为纯粹的本质与灵魂,现代雕塑应当摒弃虚假的浮饰与多余的赘语,抽取客观物象最为原本的内在精神,引导人的精神向原始复归,所以……这次画展,你迟迟不肯透露的最后那幅你的大作,是类似达利的那种超现实主义风格吗?”
“不是,画画的话,我还是偏向写实派……对了,你说达利那幅“记忆的坚持”里面,那些柔软的时钟象征的到底是哪种生物呢?”
“女人吧,已经冷却不可复燃的过去的爱恋,那是想抹也抹不掉,然而留着也毫无用处的记忆。”
“女人吗?确实有可能的啊!学姐果然厉害……”
毋庸置疑,那是愉快的对话,就发生在昨天下午三点零三分,彼时屠瑞瑞得了周恒的批准早退,提着两把雨伞就去了医院,一整个上午的焦躁让她早已等不及周蒋来接自己了。
他们在病床前热烈讨论艺术的时候,她就站在窗边,看着窗外树梢间盘旋飞过的鸟儿。
其实一切都很正常,周蒋甚至一定要屠瑞瑞坐在身边,握着她的手才会放声大笑。
但是,那时,她还是深深地感到了不安。
因为,周蒋是真的热爱着他的事业、他的艺术,正如周恒所说,他对她的爱和他对艺术的爱是同等强大的,都是他求之、迷之、爱之远胜过生命的。
又因为,那样无障碍的沟通交流是她哪怕穷极一生都做不到,之后她也上网查阅了他们所提到的雕塑家和画家,当时她完全不能用自己有限的词汇量,去形容那两位大师的杰出作品,最后脑子里也只轰然落下这么一句——简直糟糕透了!
此刻的屠瑞瑞,正孤零零地站在人行道上,一手撩过被风吹乱了的头发,一点点地从压抑的回忆里挣月兑出来。
公交车远远地来了,她本能地迈动了步伐。
今天,几位与周蒋相熟的日本代表团的艺术家突然来了台湾,据说到时要一起前往马赛,他身为在地人不得不负责招待,这是他的工作,而且他也乐在其中,毕竟在他们这些感性至上的人心里,千金易得知己难求!
她其实都明白的,只是有些小失落而已,他热衷的艺术事业,她竟然一点插手的余地都没有呐!
快到家时,坐在她后面的一对小情侣突然吵起了架。
男生质问女生道:“是我重要还是学业重要啊?你一个星期有六天都在补习班,别说约会了,就连在公园里散个步都是奢侈,我有女朋友和没女朋友到底有什么区别啊?”
女生却格外委屈,“你成绩好当然无所谓啦!我要是不用功的话,明年就考不上和你一样的大学了,到时候我们就得分开了知不知道啊?”
最后男孩嘟囔着爱语将女孩搂进了怀里,而屠瑞瑞也到站了。
只因烟火绽放时太过华丽,才会显得燃烧后的空寂分外忧伤!
只因习惯了他的张狂热情,才会显得没有他的时间格外孤独!
只因越来越爱,才会越来越慌乱,唯恐自己不够好,占有不了对方更多乃至所有的爱。
踏入玄关,脚底踏实地踩着地板之时,屠瑞瑞突然释怀,想起当初周蒋的试探,其实也是源自这种心态吧!
她很快做好了晚饭,自己先吃过后,便将为周蒋留的饭菜收进了保温盒,下班之前她打过电话给他,他说再晚也会留着肚子吃她做的饭菜的。
想到这里,她不由地笑了,自己确实是被好好爱着的呐!
又做了些家务后,屠瑞瑞看时间还早,便萌生了去座落在后花园里的周蒋的工作室一游的想法,自从住进这栋大宅以来,还没去过的地方也就只有那里了,倒不是周蒋不让她去,纯粹是出于自卑的自己不敢去面对那个自己一点都不了解,却是牢牢占据了周蒋内心一席之地的世界。
穿过走廊,很快就到了那类似于爱琴海地区的特色建筑蓝顶小白房的面前,那是一连串正方形、长方形与圆顶的可爱组合,就跟孩子的积木城堡一样。
扶着蜿蜒的白色栏杆,屠瑞瑞目不斜视地走了进去,来到屋前,只轻轻一推,湖水般蓝色的大门便在发出“吱嘎”一声脆响后开启了。
一阵穿堂风轻轻掠过身侧,带着淡淡的天然矿石颜料的香气,昏黄的光线由她身后洒入,她清楚地看到里面浮动着各种颜色的细小颗粒,尤其是橙色。
这里就像是一间糖果屋,和周蒋本人一样,充满着美丽的梦幻。
屠瑞瑞突然有些后悔,上次周蒋邀她来一起制作陶器时,她本应该一口答应的,而不是只顾着看综艺节目把他给晾在了一边,并且视他的爱好为无物。
唉,她是不是真像周蒋说的那样……有够笨呢?难道她前世真是一只笨到撞死在树桩上的傻兔子吗?
无力地垂下脑袋,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莫名的悲凉袭上心头。
特别订制的感应灯在她进入后自动亮起,屋内霎时泛起无数鹅黄或芽绿色的流光光束,使得整间屋子更加美轮美奂了。
屠瑞瑞看得痴了,无意识地往右走了几步,在撞到画架的时候才把走失的神魂吓回了胸腔。
她手忙脚乱地去抢扶就快倒下的画架,最后扶是扶住了,白女敕光滑的藕臂上却留下了一道细长的伤口,是被木质画框的一角划到的。
这道伤口,要不是渗出血来,痛觉迟钝的她可能还不会注意到。
不过,就算看到了,她也只是抬起另一只手,马马虎虎地随便抹了抹,她对自己身体的状况还是相当有自信的。
目光回到画架上,她左左右右地检查了一遍,连画上盖着的暗紫防尘布都还健在,自己总算没有闯出什么祸来。
放心之余,对眼前的这幅画却产生了好奇心,歪着脖子,她将防尘布先撩起了一个角,入目的居然是一双小巧玲珑的女人的美足,那双脚穿着的还是复古的扣带红皮鞋。
突然,屠瑞瑞不寒而栗,心跳如擂鼓。
她想起,周蒋对澳雪守口如瓶的那最后一幅参赛作品!
她想起,澳雪那双**在病服外苍白的纤巧双足!
她猛地抬头,脊背挺得跟旗杆一般直。
她振臂一挥,那防尘布便像被风扬起的帆一样飞离向一边。
画貌毕露,屠瑞瑞屏息了几秒后又连退了数步,心是痛的,但痛得还不够,因为那样的气质,甚至深深吸引了她。
画中的澳雪,戴着花色的头巾,穿着洋红色立领连衣裙,怀里抱着画册,笑容似掬着春意般地伫立在法国梧桐下。
那样清新的姿态,独属于那些最最纯净的岁月,那里有他们一起走过的林荫、一起住饼的象牙塔、一起营造过的浪漫情怀。
嘴一咧,屠瑞瑞艰涩干苦地笑了。
这就是周蒋最得意的作品,这就是他准备拿去向全世界展示的他心中最美的印象!
尽避她还想再坚强下去,可面对眼前铁一般的事实,她真的有种被一下子抽光了所有力量后彻底陷入绝望的错觉呐!
刚刚还在猛烈擂动的心脏,此刻却久久才小小搏动一下,那力道也许还比不过一只被勒断了脖子的兔子最后一记蹬腿吧!
屠瑞瑞在意的不是他没有将自己当成模特儿,而是时至今日,他竟还能如此赤luoluo地表达着自己对澳雪的爱慕!
是周蒋骗了她吗?也许她才是被他用来激发情人热情的那枚催化剂?
她的脑袋里现在一片混乱。
她本应该默默地转身离开,可腿却不由自主地往前迈了去,然后是不受控制的手,只三秒钟的功夫,她便完成了从抓笔到在画中人鼻下添上两道山羊胡的一系列动作。
轰!轰!轰!
屠瑞瑞脑中轰隆作响,才添完她就后悔了。
不管周蒋对她有爱无爱,这下她都坐实了自己一手毁了他的前程的罪名了。
她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杰作,朱唇上那两道粗黑的胡须,在自己的怒瞪之下似乎还会随风轻摆。
她清楚记得,刚认识周蒋那会儿他的胡须也是如此夸张。
“啪嗒!”手一抖,炭笔掉在地上摔成了两段。
完了!完了!完了……
没几天国际画展便要开幕了,她弄坏了他最重要的作品!
难以言喻的自责与悲伤席卷胸口的方寸之地,她蹲下抱紧了自己颤抖不已的身子。
几经挣扎,她只觉得头也痛得厉害,根本无法思考。
她只知道,自己一点都不敢面对即将到来的周蒋施予的狂风骤雨。
他那么重视他的艺术、重视这次的画展,他一定不会原谅她了!
极致的恐惧教她本能地选择了逃避。
等周蒋终于结束一天的忙碌回到家里,准备抱住他家小兔左蹭右蹭、上蹭下蹭,好好温存一番的时候,才发现屠瑞瑞离家出走了,没带任何东西,亦没留下只言片语……
在看到那副画的那一刻,他明白了,也疯了,急火攻心之下砸烂了所有东西,包括那幅画。
周蒋动用了一切能够动用的关系,地毯式地找人,最后还是大哥周恒通过有名的私家侦探,取得了屠瑞瑞确切的藏匿之所。
周蒋即刻动身,半秒都不敢耽误。
他绝对不能够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幸福,毁在一个天大的误会上面。
但是又五个小时过去后,他心中却不禁升起了一股滔天的绝望来。
“喂,我快死了,务必叫屠瑞瑞来跟我讲话,你告诉她,我在树林里迷了路,在进入林区后的第三个岔路口附近迷了路!你告诉她,她要是不来救我的话,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抓着手机,喘着粗气,身处开阔林地的他着急地不住环顾四周,入眼的景色就像不断用复制、贴上键完成的巨型拼图一样,一样的云、一样的树、一样的土丘……
他正联系的是屠瑞瑞的高中同学孟百合,她正和她地质学家的老公在祖传的古老别墅度假,而屠瑞瑞就是去投靠了她。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周蒋心里要多愤怒有多愤怒。
扯了扯衣领,他焦躁不安地怨恨起,把别墅建造得如此偏僻的孟家列祖列宗来。
“喂……”一个疲惫而迟疑的声音,在长久的沉默后终于犹如飞弹一样击中了他。
“是屠瑞瑞吗?该死的,你就不能等我回来后大声地质问过我再走吗?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从我身边逃走吗?我对你来说,就是这样可以随意弃置、无足轻重吗?如果你不爱我,那你这下子可就该高兴得痛哭流涕了,我就快死了,彻彻底底地从你的生命中、从这个该死的世界上消失掉啦!”他已经气急败坏了,嗓子有些哑,声音里透着浓浓的倦意。
半个钟头前,他的车熄火、抛锚了,此刻,在这荒郊野林,他拥有的只有自己黑色的影子。
“对……对不起……”屠瑞瑞嗓子的状况也不比他好,哑哑的,听起来就跟有人掐住了她的脖子一样。
“为什么道歉?我要的不是道歉,我要的是你,是你是你从来都只有你!”他恨恨地碾碎脚下的一片枯叶。
“那幅画……明明那么重要,我不但帮不了你,还添乱……”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哭腔。
屠瑞瑞已经不在乎他对澳雪到底是何种感情了,她现在只对自己毁了他的画和画展,感到万分的内疚。
他或许不会原谅她,可她也停不下爱他了。
“你啊,笨兔子、蠢兔子!”周蒋却不耐烦地打断,“在我生命里还能有什么是比你屠瑞瑞更重要的呢?跟你比起来,那幅画的重要性还不及你对我说你爱我的万分之一。”
“可……可是画展怎么办?”
“你给我听着,那幅画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那只是一副旧作,是我美大毕业前的最后一份作业,本来一直存放在美大展览馆的,可是那里最近翻修扩建,学生卸画的时候不下心划坏了一个角,然后教授便拜托我进行修补,所以并不是我有意留着画想要睹物思人,我根本就不爱澳雪!”
屠瑞瑞愣住了,久久回不了话,捂着嘴巴哭了个痛快!
周蒋猜得出她的反应,心脏无条件柔软下来,“你决定要不要陪我一起走,这条路没了你,我势必是孤独寂寞的,小兔,我爱你,来找我吧,把我带回你的身边,从此不要分开。”“好。”她抹干眼泪,挂了电话,不再迟疑地夺门而出。
四十几分钟后,屠瑞瑞找到了周蒋,他侧身躺在湖沿岸的步行栈道上,雾气将他团团包围,浑身冻得直发抖,她自然心疼不已,浓雾已将他乌黑柔软的头发都打湿了,而他身上也仅穿着早上出门时的那件橙色衬衫,根本抵挡不住这夜的寒气。
扔下自行车,她向他跑了过去,夺眶而出的泪水在空中闪着莹莹的光。
银盘皎月,流辉四溢,她跪坐在他脑后捞他入怀,俯首与他深深相拥,“周蒋,你疯了,你疯了……可我好爱你好爱你……”
他大掌一压,她的脸便贴上他的,他一口攫住她的唇,热切地吻着她,像要将她吞噬殆尽,也许只有将她吞入月复中、囚在心里才能彻底教他安心!
“唔……”屠瑞瑞瘫软在他身上,抱着他、暖着他,渴切地想和他融为一体。
她的大胆撩拨了他,他的野心、他的占有欲无限升腾起来。
……
他今天晚上非要将她掠夺殆尽不可!
免得……她有那么多多余的力气,敢从他身边溜走。
可怜的屠瑞瑞,这就是兔子惹怒了野狼的下场啊!不被吃干抹净是不可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