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一弯银月如钩,静谧地挂在暗色的天边。
在这初更时分,明明应该已经寂静无声的京城郊野,却传来天籁般的丝竹乐声,几幢大约都是两层楼高的雅筑临湖畔而建,湖面上还泛着几搜画舫,人们饮酒作乐,美丽的女子们吟笑相陪。
而丝竹奏乐的声音,是从主楼里传出来的,现在大多数来寻芳的客人都坐在主楼里,有人坐在大厅,而身份比较尊贵特殊的客人,则被安排在二楼的雅房里,打开临着开井的窗户,可以将楼下的动静俯瞰得一清二楚。
在南面最大间的雅房之中,在座的客人都是商场上叫得出名号的响叮当人物,而这场盛会的主人家是唐桂清老太爷,在生意场上,他的人面一向广阔,所以,即使是天下第一皇商鹰扬天,以及“京盛堂”的当家雷宸飞,都还是要卖他三分薄面,出席了这场盛宴,只是短暂露了面,便借口离去了。
而向守阳即便不论身份,在情分上,也是唐老太爷最中意的晚辈,自然也被相邀前来共襄盛事。
只是原本应该是只有男人才来的青楼勾院,沈晚芽竟然也来了,就站在主子的身边侍候,虽然静立不语,但是一身月白色的衣裳,外罩湖绿色的衬袄半臂,宛若水仙般出尘挺立的姿态,还是引起在场爷儿们的注目与观赏。
她身为何家的总管,一般不陪着主子出席这种场合,而是由归家陪着,但是,今天是唐桂清特别指名,要问守阳一定要携上家里的小总管,要不,他老头儿可要翻脸不认人。
此刻,楼下传来众人的叫好声,他们正欣赏着一群美艳的胡姬们跳舞,而这些正在跳舞的胡姬们,正是现在京城青楼里最炙手可热的宠儿,她们大多有着一头如黄金般的发丝,眼珠子的颜色是宛若宝石般的蓝色或绿色,虽然在肌肤的细女敕度上不若中原女子,但是肌白若雪,透出花瓣般的红润。
不过,几间楼上的雅房虽然临天井的窗都是开着的,却没有传出叫好声,似乎在里头的男人们对于美色当前,反应都是十分淡定。
那当然是因为他们来此,并非是为了欣赏美色,而是应了唐桂清所开设的赌局而来,几间雅房里,分别赌着骨牌、马吊,以及掷骰子,要论风雅的话,有人则选了双陆棋与围棋。
人们的目的不在于赢多少,因为所赌的筹码甚至于不是银两,而是春天即将要盛开的姚黄魏紫牡丹植株,实在是因为唐桂清麾下养了一批厉害的高手,能与这些高手过招,教好胜的男人们蠢蠢欲动,欲罢不能。
沈晚芽所站的位置临窗,能将楼下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对于男人们的对话,她既插上不嘴,也不能过问,只能闭上嘴,不时地瞧望着楼下正跳着胡旋之舞的胡姬,欣赏她们美妙的舞姿打发这难捱无聊的时光。
“沈小总管。”唐桂清冷不防的开口唤她,略显清跃的老脸上,带着慈蔼的呵笑。
闻唤,沈晚芽立刻不着痕迹的把眼光挪回唐老太爷脸上,“是,晚芽在这儿听老爷子吩咐呢!”
“你瞧楼下那些胡姬们样子好看吗?”
“老太爷这话,应该是要问在场的爷儿们吧?怎么问起晚芽来了!”她吟吟轻笑,试图把话题从身上转开。
说完,她敛眸瞅了坐在手畔的主子一眼,见他只是淡淡地抬起头,与她相视了一眼,唇侧勾起似有若无的浅笑,回过头,不打算帮她。
虽然沈晚芽没寄望她的爷会好心帮忙,但见他那副完全打算隔岸观火的态度,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一点火大。
“问他们做什么呢?”唐桂清呵呵笑道:“男人瞧女人,是凭着颗色心,哪有女人瞧女人来得细心呢?”
沈晚芽转念一想,微顿了下,才开口道:“是啊!是要细心没错,如果不细心瞧的话,又要怎么挑剔呢?总归都是女人家嘛!”
她巧笑倩兮,明明暗指着自己同样是女人,当然会嫉妒美女,但是,由她的嘴里说出来,却只觉得轻松逗趣,不失诙谐。
“哈哈哈……”
唐桂清与在场几个男人都笑了,而问守阳依旧只悬着唇畔那抹浅笑,再抬起眸望着她,眼底多了抹深思。
“好好好,你这丫头真得我心,不过,我听说你不只会说一些金毛胡人的话,还会读蒙文,说突厥以及回纥人的话,这可是真的?”
“只是略懂一些罢了!不知怎么被人传着传着,我会的一些雕虫小技竟然成了一桩神话了!”她眸光柔敛地扫视了在场众人一眼,“各位应该都知道昭武九姓吧?”
在场的人都是商场上的大擘,没有不知道的道理,唐桂清点头,回道:“当然知道,谁不知道九姓胡人是做生意的高手,他们的足迹遍布大江南北,这些年看起来好像隐没了,可是,知情的人都知道,有很多知名的商号,都是透过他们的金援扶植起来的,他们只是不出面而已。”
“是。”她笑着点头,“其实晚芽能够通晓蒙古、突厥,以及回纥人的语言与文字,不过就是一次因缘际会发现,他们的文字都是取自九姓胡人的文字,再加以变通而已,知道这个脉络之后,学起来就简单了。”
“好!很好!”唐桂清忍不住激赏拍手,“小总管,老夫一向都觉得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但你不一样,记着,要是我那贤侄没能善待你,尽管来唐家,老爷子我绝对不会亏待你。”
“太爷,您说这话,晚芽不好回啊!”她故意看了问守阳一眼,露出为难又埋怨的笑,惹得众人莞尔不已。
唐桂清转头看作壁上观的问守阳,“贤侄,那你怎么说?”
没想到老人家将矛头转到他头上,问守阳先是勾起一抹浅笑,抬起眸来直视着存心要闹他的长辈道:“都听见太爷说这种话了,侄儿我哪敢不善待她呢?如今我的‘宸虎园’要少了她这位小总管,可要天下大乱呢!”
沈晚芽微愣了下,没想到问守阳会说出这种话,这或许已经是这男人一直以来,所能够说出对她最好的赞许了。
她敛眸看着他,正好对上他抬头投来的视线,好半晌,他们谁也没挪开目光,只是静瞅着彼此。
唐桂清沉吟不语,瞅着他们主仆二人,活到他这一把年纪了,虽是老眼昏花,但有些别人瞧不见的东西,他却是能够看得一清二楚。
依他看来,这二人之间存在着比他们想象中更深的羁绊,远胜过于男女之间的情愫,也绝对不仅只于他们自以为的主仆关系而已。
他泛起微笑,若说他这行将就木的老人还有什么心愿,那绝不会是希望已经成窝的儿孙们再多添几个,而是在他有生之年,能否见到他生平唯一欣赏的女子与他疼爱的世侄之间开花结果呢?
如若不能,那他们之间,又会是什么结局呢?
这时,楼下大堂传来了一阵骚动,一道老人的声音往二楼这里传过来,“唐老爷子,你的老朋友来了!在的话就答我一声,别让我瞎打人!”
沈晚芽转眸往楼下望去,见到一群人浩浩荡荡进来,其中为首的人是一名身穿着藏青色袍服的老人,年纪看来比唐老太爷小了十来岁,明明已经是头发尽白,但是福态的脸上却是一片红光,就连皱纹也没见到几条。
她与问守阳交换了个眼色,没立刻开口,却见他颔首,想来他光听声音就知道来人是谁。
这位老者在商场上的来头不小,与南海的海商凤家的渊源甚深,一般而言,凤家虽然在海上称霸,但是当家凤炽不会亲自出面,在中原内地的交易,都是由这位陶朱爷全权代理他发言。
“哈哈哈!”唐桂清闻言大笑了起来,让人搀扶起身,往窗边走去,朝着楼下大喊道:“陶朱,快上来,我说的那个厉害丫头就在这儿,棋局也让人给备好了,就等你来。”
“好好好。”陶朱爷加紧了脚步,走上了通往二楼的阶梯。
这时,唐桂清转头望向问守阳,笑道:“其实,我要贤侄把你家的小总管一道带过来,就是要让陶朱大开眼界,没让他亲眼见识小总管的一手好棋,他还当我是在跟他吹牛皮,如何?不介意太爷我借你家小总管一用吧?”
“既然我人都给太爷带来了,就任由太爷处置吧!”问守阳微笑,比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好,做人够干脆!”唐桂清笑着牵过沈晚芽的手,就像是慈祥的长辈牵着晚辈走向隔门,立刻就有仆从为他们打开门板。“小总管,我和陶朱是从年轻斗到大的棋友,他一直不服气我说你有多厉害,嚷着要见识你的功夫,如何?陶朱今天指名要跟你斗围棋,你没问题吧?”
“上了架的鸭子,还能有回头的余地吗?”她明媚的眨眨眼。
“哈哈哈……”唐桂清被逗得大笑,这时陶朱爷从另外一边的隔门进来,见到沈晚芽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女敕丫头,不由得愣了一下。
他往后摆摆手,示意一干随从不要跟上来,一个人走到她的面前,打量了一圈之后,才朝着唐桂清啧笑道:“老爷子,我真的不敢相信,这个黄毛丫头真的是你说的高手?”
“陶朱爷不信的话,不妨试试。”沈晚芽噙笑回道。
“丫头,我可是几十年的老江湖了,难道你不怕吗?”陶朱爷呵呵笑道,一双老练的目光瞅着她,也同时注意到站在她与唐桂清身后约莫十尺开外的问守阳,他双手抱胸,倚在门旁,闲淡的目光似乎在等着看好戏。
“未战先惧,仗还能打吗?”沈晚芽微耸了下纤肩,笑着摇头。
“好,不怕最好。”陶朱爷笑着半推半拉着她就座,活了一大把年纪,却高兴得像孩子,毕竟能够遇上可以较劲的高手,是人生一大乐事。
这时唐桂清屏开了众人的搀扶,拄着龙头拐杖走到问守阳的身边,与他一起远观陶朱公与沈晚芽的棋赛。
“人家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是沈家的丫头就是跟别人不一样。”唐桂清开口,对着晚辈谈心,“跟她说过话之后,再看到我家那些婆娘们就觉得烦闷,因为她们都不若她有趣灵活,守阳,看在咱们两家多年的交情上,你老实对太爷说,你真的对沈家的丫头没有丁点打算吗?”
问守阳微微抬起下颔,勾起一抹浅笑,半敛的眼眸直视着正在与陶朱公对奕的女子,见她虽然只是一介女流,却能够悠游于男人之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举一动之间,说不尽的明媚动人。
“守阳,怎么不回太爷的话?”唐桂清脸色微沉,开口唤道。
“太爷希望我对她做什么打算呢?”问守阳笑着反问,眸底闪过一抹感到烦腻的阴沉,“晚辈知道太爷对她的赏识之情,但她终究是问家的小总管,是问家的人,所以,无论我对她有任何打算,都不需要对谁做出交代。”
对于他冷淡的回答,唐桂清没有生气,反倒是呵呵笑了,“好,你不需要给太爷回答,但是,记着千万不能伤害她,要不,太爷可是要不客气了!”
说她是问家的人?
不回答没打算,只说有打算也不必交代?
呵,有年轻人这句话,想来他老头子是不需要太担心了。
从那一晚之后,“宸虎园”就多了一位常客。
那就是陶朱爷。
虽然,那一夜的棋局,最后是两人合局平手,勉强让陶朱爷保住了脸面,但是,从那之后,他跟唐桂清一样,迷上了与沈晚芽对奕的畅然快意,所以只要让他找到一点芝麻蒜皮大的理由,他都能来“宸虎园”晃上一圈。
今年入春以来,虽然称不上温暖,但是极少下雪,园子里的梅花已经都是怒放生香,但是沈晚芽没有风花雪月的心情,因为她必须张罗问守阳出门的事宜,每年的三月是云南大理最热闹的时候,大江南北各地的生意人都会齐聚前往,宛如庆典般热闹,所以又被称为“三月节”。
在忙了一整天之后,沈晚芽回到她所居住的小院,位置就与义父的居所比邻,一直以来,她每天早晚都会去向义父请安,不过她看天地已晚,怕他老人家已经睡下了,决定明天再过去。
她回到寝房,关上门之后,终于忍不住一天的疲惫,用手替自己揉着肩膀,这时,她觉得屋子里不够暖和,走到火盆前,打算再加上几块炭,却没想到打开炭盒,看见里头竟然只剩下两块菊炭。
一瞬间,她丧气的垂下双肩,苦笑道:“萱香这丫头,去睡之前也不检查一下炭盒,眼下就只剩这两块炭,教我怎么撑整个晚上呢?”
她回头看着床炕,忍不住叹了一声,想到前两天她才吩咐可以停止烧地龙,所以现在炕也是冷的,她觉得既没辙又无奈,只好把最后两块菊炭加进火盆里,心想等这两块炭烧完时她也应该把被窝睡暖了,最多就是早上起床时会比较难捱一点而已。
说也奇怪,每年到了春天,她反而更觉得畏寒,就算屋子里是暖和的,她睡觉时还是会忍不住打哆嗦。
为了不浪费火盆里散发出来的温暖,她以最快的速度更衣上床,裹上了被褥,紧紧地将自己揪成一团。
大概是今天真的忙坏了,以为会很难入睡,没想到一会儿就沉入梦乡。
只是,她的意识沉入了黑暗,又慢慢地浮了上来。
在睡梦中,她开始觉得不安稳,觉得寒冷。
即便将自己蜷成了一团,寒意却还是不断地从脚底涌上来,她紧紧地捉住被褥,不自禁地打哆嗦。
这种感觉她似曾相识,那是埋在她记忆深处,在她以为早就已经忘掉的角落里存在的恶梦,这瞬间,她仿佛又是是儿时的沈晚芽,无法克制不断窜上心头的冰冷与无助。
半梦半醒之间,她仿佛穿梭时光,回到了她刚来“宸虎园”的时候。
对了,那一天也是乍暖还寒的春日,白昼时,还是风光明媚的晴日,入了夜,却吹起了比冬天还寒冷的风。
而她,因为要替一名被客人儿子戏弄的婢女打抱不平,所以使计让他被众人嘲笑,这事传到问守阳的耳里,他大为光火,罚她跪在祠堂前的廊檐下,被命令没有他的允许,谁也不许让她起来。
好冷,地好硬。
她的膝盖跪得好痛,就像要碎掉一样。
就算是拼了命地轮流揉着,却还是无济于事。
冷风呼呼地吹着,明明已经是入春了,却还是十分寒冷。
她抬起头,仰望着因皎洁而显得分外冰冷的银月,痛苦抿住已经干涩不已的双唇,不让自己因为痛苦和寒冷而申吟出声。
这时,她听见了有脚步声,转头看见义父前来的身影,她笑了。
猜想应该是她的主子终于发了好心,肯让她起来了。
但是,当她看清楚义父的表情之后,一瞬间,笑容就像冰块般冻住了她的唇,生硬得教她觉得痛。
他攒着眉,朝她这个方向望过来时,脸上是满满的歉意。
看来,她的爷终究没打算轻易饶过她!
她忍住了失落的心情,差点忍不住几乎快要压眶而出的泪水。
义父将带在手里的袄子覆到她的肩上,陪着在她的身边坐下来,告诉她说不能让她起来,至少可以让她穿暖一点。
然后,义父出乎意料地开口,说他在老家有亲戚,可以把她送过去。
但是他的提议立刻就被她给拒绝了。
不走!芽儿不走!求义父不要赶我离开,不要!从今以后我会努力,一定不会再惹爷不开心,绝对不会了!
听了她的话,他叹了口气,摇摇头。
义父就怕你样样事情都做好了,爷还是看不惯你啊!爷虽然不比以往温和,可是,我也没见过他罚谁比罚你更狠心啊!
她的爷对她不好的事情,早就已经是人尽皆知了。
打从她进‘宸虎园’的第一天开始,他就瞧她不顺眼,同样做错了事情,罚她的狠劲是别人的数倍,起初,她会不服气朝他叫嚣,说他不公平,但她很快就知道这样的做法,是在给自己讨更多苦头吃。
捱得住的!看是要打要跪,还是要我三天不吃不喝都可以,只要爷不赶我出“宸虎园”,那些就都是小事,只求义父以后别再为芽儿求情,我怕连累了您,心里会过意不去。
她拉住义父的手,笑着摇摇头,看见他听完她的话之后,老脸上一时露出又急又气的神情。
丫头,我怎么可能不替你说话呢?难道要我眼睁睁看你——她用着无比坚定的嗓音,打断了义父的话,“请您看着就好了!芽儿说过会争气,就一定会做给您看,我一定会做到让爷满意,不会再让他罚了。”
啊啊!好大的口气!
半梦半醒这间,沈晚芽觉得当时的自己好天真,愚蠢得近乎可笑。
如今再想来,真觉得自己当时的胆量大得吓人。
可是,她想知道这些年,她做得好吗?
人人都在夸她是万能的小总管,唯有他,没有过一句像样的夸奖。
难道,在他的眼里,她还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好吗?
还有哪里不够好吗?
每次,当他跟着人家一起喊她“万能的小总管”时,她总觉得他不是称赞,而是故意在讽刺。
好冷。
睡梦之中,她忍不住更加用力地抱住自己,蜷起了双腿,但是一双冰冷的脚丫子却是无论如何都温暖不起来。
好冷……谁来帮帮她?她真的觉得好冷,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