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房在雅雅的房间附近,布置得简单大方,靠墙处有一张床,上面的被褥枕头在他洗澡时,下人已经换上新的,湖水绿的被子让人心情舒畅。
床侧就是他身前的化妆台,台边有个架子,摆了洗脸盆和干净帕子,床的另一边有两个相接的长柜,房子中间,放了一张酸木枝做成的圆桌和四把椅子。
屋子简约舒适,他一个人住,足够了。
把头转回镜前,拿起牛角梳,他和自己的满头银发奋战。
唉,留了一辈子短发,现在要他梳发髻?如果这不算欺负,他都不晓得什么才叫做欺负了。
童女怎不直接让他附到男人身上,只是——如果真遂了他的愿望,在这个男女之防严谨的时代里,恐怕他想进入王府,或想离雅雅那么近,并非易事吧。想到这里,他哼笑自嘲,虽然恶毒,但他还真的该对镜子里的婆婆说声:“GoodJob,死得好!”门敲两响,黎慕华张口却说不出“请进”,本想起身去开门,但门先一步被推开。
是雅雅,她也打理好自己,换上一身雪白长裙,清新的银白色坎肩,头发放下来,松松地在脑后打了辫子,用丝巾在发辫处绑上蝴蝶结,整个人宛如一枝含苞白莲。
她很喜欢穿白色的衣裳?不论在古代、在现代,永远一身清新干净的白。
雅雅进门,身后跟了个婢女,手执托盘,盘上有文房四宝,和几本青皮册子。
“婆婆,你累吗?我给你带几本书消磨消磨时间。”黎慕华走到她面前,对她深深一福,答谢她的贴心,陆茵雅连忙扶他坐好,对婢女点头,婢女放下东西后,转身离开。
陆茵雅静静望着婆婆,不知道是因为那双睿智的眼睛,还是她含笑的脸庞,她让她想起自己的女乃娘,那个会展开双臂拥抱她、鼓励她,任由她在怀里撒娇的女乃娘。
陆茵雅接过婆婆手上的牛角梳子,笑说:“以往有仆婢、有媳妇帮婆婆整理头发,现在没人帮忙,婆婆肯定很困扰吧。”这么一下子就帮他找到台阶下?黎慕华太感激,连忙点头。
“我来帮婆婆吧,不过我手艺不怎样,婆婆只能将就。”她拿起梳子一下一下帮黎慕华把头发梳直梳顺,她一面梳一面说话:“小时候,有个最疼爱我的人,她不是爹、也不是娘。相较起我,爹娘更在乎的是我哥哥。”黎慕华理解,这是个重男轻女的时代,女性意识抬头,要等过千百年后。
“是谁?”他做了个手势,陆茵雅看懂了。
不过是个简单的手势、简单的眼神,他就是鼓动了她的说话欲念。
太久了,已经太久没有人愿意坐下来,听她好好说上几句话,太久没有人愿意理解她的心思,她已经孤独许多日子——“那个人是我的女乃娘。女乃娘的脸圆圆的、胖胖的,笑起来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她的膝盖不好,常喊酸痛,可每每我哭闹起来,她还是忍着痛、把我背在背上,一面摇、一面哄,趴在她宽宽的背上,再多的不顺也顺气了。”陆茵雅说了,说出她满心满月复的话,黎慕华对着她微笑,用眼光示意鼓励她多讲一些。
他需要更多资料来了解这个雅雅,了解她的成长背景、她的喜好兴趣、她的性格心情、她的婚姻甚至是在王府里的处境,才能分析出现代的她眉间抑郁,以及她害怕爱情的主因。
“八岁时,有个算命先生来家里,也不知道真是铁口直断,还是糊弄哄拐,他竟说我的命格贵不可当,长大后将荫父庇兄,光大家族,甚至断言,将来我必定主宰后宫,成为君王之后。
“预言彻底改变我的生活,本来我只须念点书、识点字,学些女孩子家的功夫,可这番预言之后,我父母亲决定将女乃娘遣送出府,替我找两个教席嬷嬷,为未来的后宫生活学习、铺路。
“我哭惨了,死活不让女乃娘离开,可爹娘还是让女乃娘走了,我胡闹耍赖,想活活饿死自己,还扬言绝对不上课、不学习,除非女乃娘回来。爹娘无奈,只好让女乃娘重新回府里,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的胜利。”原来雅雅还是个麻辣丫头?黎慕华笑开,陆茵雅自镜子里看见,也跟着笑出声。
“婆婆取笑我呢。”摇头,不是取笑。黎慕华在水盆里沾了些水,在镜子上写下三个字——是欣赏。
“是欣赏呐,婆婆想不到我也有那样倔傲自负的时候,对不?为了让女乃娘留在府里,我学得特别用心,不管是诗词歌赋还是琴棋书画,每一种,我都卯足了心力。所有师父都夸我极有天分,可唯有我自己心知肚明,哪是天分呐,我只是要女乃娘一生一世待在身边。
“女乃娘和婆婆一样,不大会梳头,总是随意用支木簪把头发绾上,那时我经常对女乃娘说:‘将来女乃娘老了,茵雅天天给女乃娘梳头发,好不?’女乃娘每每听到这个,就会笑脸盈盈搂着我说:‘小姐要说话算话呦,就算女乃娘头发掉得没剩几根,也得帮我。’”说到这里,她停下来,抬眼,目光定在窗外。
黎慕华转身,拉拉她的手,用眼神询问:后来呢?
她缓缓吐气。“十二岁那年,我千求万求,想随女乃娘回乡下走走,因我又乖又讨巧,再加上教习嬷嬷的赞赏,爹娘终于首肯,放我去一趟乡下,但派了几个侍从跟随。
“女乃娘家乡办庙会,是六年一轮的建醮大会,村里扮观音的少年生了急病,临时找不到人,便有人来拜托女乃娘,让我帮忙扮观音,那时年轻贪玩,只想着新奇有趣,便闹着女乃娘,让我当一回观音。
“庙会过后有人上女乃娘家,想访我一访,女乃娘自然是不肯,相府千金岂能抛头露面见陌生人,那些访我不成的男人便丢下几句酸言酸语,说了:三流歌童、不足一哂。
“不过是闲话,却不知哪个多事人传回京城,爹爹震怒,辞了女乃娘,我想循旧例,一哭二闹,吵得爹娘再度妥协,但这回爹爹铁了心,对我说:‘现在你乖乖让女乃娘回乡,我还肯给她五百两,让她买田买地,在家乡与子孙安享晚年,倘若你再继续闹的话,我就让人买下他们家租赁、赖以为生的田地,将他们全家人赶出去,届时,他们饿死病死或流落他乡,皆是由你一手造成。’“爹爹够狠,惩罚不了我的身子,便惩罚我的心,使我难受煎熬。我痛哭一夜,承认自己输了,只能把所有的金银饰物,和攒积的银两全赠予女乃娘,她离去那天,眼睛肿得像核桃那样大,我抓紧她的衣袖,要她好好的、健健康康的,要她等我,等我出嫁,等我变成皇后娘娘,必定用八人大轿将她抬入皇宫,我要亲手给她梳头。”黎慕华的心被扯得微微发痛,难怪呵,难怪几句话,她便接手帮他梳头。转身,瞥见她眼角泪水,他一声喟叹,起身用大拇指为她拭去泪水。
“不哭。”他用唇形告诉她,伸手抚上她的长发。
她一愣,之后——笑了,那是女乃娘经常做的动作,她常常抚着她的长发,常常说:“我们家小姐真要当皇后娘娘啦,她肯定是有史以来最美丽的皇后。”在女乃娘眼里,皇后没啥了不起,了不起的是他们家小姐最美丽。
“女乃娘是我第一个交付真心的人。”陆茵雅说。
黎慕华比出两根手指头,意思是:第二个交付真心的呢?
她一哂,摇头,本想再多说说女乃娘的事给婆婆听,可这时,未经通报竟有人闯进屋里。
她们齐齐转头,看见一名身穿女敕紫坎肩宝蓝滚边长衫,长裙膝盖以下绣满百花孔雀的女子进了门。
她头梳飞燕髻,发间珠翠环绕,盛装华服异常夺目。
黎慕华定眼望她,这女子五官还算可以,虽有一股清朗活泼气质,容貌却远远不及雅雅,但总觉得她的眉眼间像极了某个人,是谁呢?他紧皱双眉,试着找出一张相似容颜,然一时之间却想不到。
她进门时举止有些仓卒,一入屋内,目光自动跳过黎慕华,四下打量,好像屋里还藏着什么人似地,直到她发现黎慕华新梳好的发髻和陆茵雅手上的梳子,才松口气。
“妹妹急急赶来,不知有何事?”陆茵雅放下梳子,迎上前去。
“听说姊姊领了陌生人进府,身分是谁连总管也弄不清楚呢,妹妹好奇心起,想来瞧瞧姊姊带什么人进府。”涂诗诗的眼光在黎慕华脸上停留片刻,随即扬起鄙夷目光,别开脸。
陆茵雅安抚地拍拍婆婆手背。“便是这位婆婆,她的家人遭贪官污吏迫害,满门凋零,姊姊进香途中遇见,想她可怜,便把她带回王府,给予一个栖身之处罢了。”“姊姊真是心慈人善呐,竟收留一个连事儿都做不了的老人,还亲自为她梳头。”她讽刺道。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姊姊不像妹妹,能博得王爷垂青,但居王妃之位,多少得尽心为王爷办事,姊姊只图能为王爷在外头博个好名声,妹妹应该不会有异议吧。”下意识往前一步,陆茵雅将婆婆护在身后。
“姊姊真是花心思呐,每月布粮施米、善添香油、铺桥造路不够,这会儿连下等贱民都领进家门,我们王府都快成了积善之家呢。”她字字尖锐,听得黎慕华满心不爽,这女的是何等身分,雅雅再不济也是个王妃,整座府里除王爷之外最大号的人物,她敢这种口气说话?难不成她是难缠小泵?不对,哪个小泵会喊嫂子姊姊?
陆茵雅不置一词,微微一笑,带过。
“下月父皇生辰,宫里要摆家宴,王爷打算带妹妹去呢,姊姊怎么说?”她得意地抬高下巴。
“妹妹希望姊姊说什么?”陆茵雅问堵了她。
涂诗诗气得跺脚,恨恨瞪着她,她宁愿陆茵雅大发脾气,也别这般淡淡的,好似自己争取半天、最看重的东西,在她眼里不值一哂。
陆茵雅摇头,这样的脾气,这样把喜怒哀乐全张扬在脸上,未来怎么在后宫与人相斗?
不过,坜熙青睐的不就是她这样单纯的性子?而她,离单纯——很远了——“妹妹在父皇面前多多表现吧,父皇喜欢你的歌舞,妹妹不如进献一曲,说不准,父皇会晋升你的位置,让你凌驾于我呢。”她淡然几句话,让涂诗诗傲慢的笑容露出裂痕。
涂诗诗的痛处被踩上,瞬间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跳起来、张扬狂叫。
“你——你这个弃妇,竟敢在我面前指三道四,你当真以为有陆家做靠山,就可以万无一失?王爷可不是那种受女人牵制的男子。”同意。她当然明白,若非如此,她怎会是今日模样?
陆茵雅在心里叹口气,但仍态度自若,面容上看不出受到半分影响,这让涂诗诗更加忿忿不平,好像丢出去的刀子全抛空,连靶缘都没射着。
“妹妹倘若有空,不妨去练练歌舞,别在我这里浪费时间。”说完,她走到门边,双手推开大门,摆明送客。
涂诗诗愤慨不已,恨恨甩头,转身离去。
待门砰一声关起,黎慕华立即坐到桌前,磨好墨,在纸上写下:“那人是谁?”“她是王爷的侧妃,涂御史家的千金,名叫涂诗诗,年初皇帝赐婚,将她嫁给王爷成为侧妃,她很受王爷宠爱,难免有些趾高气扬,婆婆别在意。”她清浅一笑,好似刚刚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
“只是有些?”黎慕华提高眉头,满眼的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