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入夏,天气愈来愈热了。
西方的日阳在天空渲染瑰丽的色彩,正在尹老爹家煮晚膳的尹蝶儿忙将菜肴放入食盒里,以布巾包起来。
“爹,我回去了,晚膳准备好了,记得吃。”尹蝶儿扬声对在房间里头缝补破损裤脚的尹老爹喊道。
尹老爹走出房间,双眉微蹙,神色有些凝重。
“女儿啊,爹想问你……”他搔了搔头,语气有些踌躇,“那个方总指挥,是何时要娶你入门啊?”
流匪之乱已结束多时,天下一片大平,汉璃城安和乐利,可承诺过要娶他女儿、负起责任的方略怎么迟迟没有下步?
白日,女儿回他的小屋帮忙,傍晚就得回营区……那不是当初对抗流匪时的暂时住处吗?也不见其他护卫住在那了,他却把女儿留在那,图的是什么心思?
尹老爹越想越不对。
这不是跟在外头金屋藏娇意思相似?
他是不是根本不想给女儿一个名分啊?
“他没说,我也不知道。”尹蝶儿耸耸肩。
“你别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尹老爹不悦,“这可是你的终身大事,他这样在营区养着你,却不娶你,若将来不要你了,你怎么办?去哪找人肯不计较你的过去,娶你为妻?”
尹蝶儿沉默了会。
“他该不会反悔了吧?”尹老爹发愁,“所以才想办法拖延时间,不找媒婆来提亲?”
“爹,你放心,若真如此,我会跟他要赡养费的。”
“赡养费?”那是啥?
“至少会留这屋子给你,绝不教女儿白吃亏!”她拍拍尹老爹的肩,大有天塌下来有她顶着的气势。
“不吃亏就好……谁跟你计较这屋子!我关心的是你的幸福啊!”差点被她唬弄过去。
“不强求啦!”她一派潇洒的拿起布包,“我走了。”
“不成,今晚留下,别回去了,以后都别回去,除非他八人大轿将你扛进门!”尹老爹拽住女儿的手。
姑娘家的名节多重要,尚未成亲就与男子敬合,就算他是汉璃城的最高武官也不成!
街坊邻居可都开始传起流言了,幸好尚未传到女儿耳中,否则她怎么可能还一脸不痛不痒的!
“我不回去,他也是会上门来抓人的。”哪次她偷溜出去不被找个正着的?“好嘛,我答应问问他,这行了吧?”
她跟方略约好在绦芙园门口见面,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营区现在已无人居住,每日她与方略同进同出,他是不可能放她一个人单独回去的。
“勉强。”尹老爹松手,送女儿出门前不忘殷殷交代,“一定要问,晓得吗?他若不给时间,咱们就离开!”
“给你。”
正忙着布菜的尹蝶儿闻声抬头,半梨形琵琶赫然出现在眼前。
“这是……”她有些困惑的接过。
“你不是会弹?让我欣赏一下。”
他怎么知道她会弹琵琶?尹蝶儿脑中灵光一闪,必是那日在尹老爹小屋中的对话被他听见了。
他听见了多少?而在聊琵琶前后又说了什么?
他是否在那时就知道他的心情了呢?
“弹啊。”他催促。
虽然不太明白他突然要她弹琵琶的目的为何,她还是翘左腿于右腿上,再将琵琶置于两腿之间,贴上了小月复,左手虎口扶助,四指按弦,右手拭弹拨了一小段章节。
看她架势还挺有模有样的,方略肘靠着桌,掌撑着颊面,拭目以待。
尹蝶儿心想他是名武官,如“春江花月夜”等文曲恐怕不喜,思忖了会,决定弹奏表现战争紧张气息的“十面埋伏”。
主意已定,她微弯螓首,纤指别于柔弱的形象以揉、推、扫、挑等技巧弹奏出激昂的战争场面,恢宏雄虎的气势让方略不知不觉端正坐姿,带着满心的惊艳专注凝听这长达七分钟的气势磅礴之乐曲。
一曲甫奏歇,他有种恍惚之感,好似刚才真的经历了一场别开生面的精彩之役。
他眨了眨眼,迎上尹蝶儿询问的眼。
“你喜欢吗?”她轻声问。
这首曲是她的拿手之一,每当她演奏起“十面埋伏”,就算社团教室再喧哗,都会在刹那间安静下来。
他摇头,嘴咧着不可置信。
“你怎么……怎么能这么多才多艺?”他拉动臀下的椅凳靠近她,“我记得尹老爹是佃户,没错吧?”
“是啊!”她点头。
“你爹也说过,没钱给你买琵琶,是吧?”
他连这段也听去了?
她再点头。
“那么,你哪来的钱学琵琶,还习得一手好字?”既会写,就代表她一定识字,农户的女儿竟然跟千金小姐一般习得琴棋书画之艺?
对了!他还刻她说过,她会弹古筝。
突如其来的疑问震得尹蝶儿张口无言。
“能弹得这么好,绝对不是一天两天可成,你是拜哪位名师为师?”他靠得更近,双眸逼视。
“这有……这有什么关系吗?”她觉得她的头顶在冒汗。
我是从另外一个时空来的喔!这种实话能说才有鬼。
说了也不会有人信,说不定还会被当成神经病!
“当然有关系。”他偏头盯视,她被瞧得冷汗直流。
“我……我娘教的啊!”
“你娘?”
“是啊!”
“那我改日去问问尹老爹,看他怎么有办法娶到一个多才多艺的娘子。”
他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吗?
“你为什么要问这些?”她觉得有些不快了。
他一直逼问是有什么目的?
他怀疑她什么?
“我只觉得有蹊跷而已。”
“哪有什么蹊跷啊!”
“我认为,尹老爹根本没女儿。”
“啊?”什么逻辑?
“你骗了尹老爹吧?”
“我才没有!女儿这事能骗的吗?”
“有啊!若你不是人就能骗。”
她傻愣,“不是人……”难不成他怀疑她是……
“你是妖精!”
“啊?”妖精?
她哪点像妖精了?
“哪来这么丑的妖精!”她没好气的说。
“功力不足,所以变不出个漂亮的容貌。”
她眯眼瞪他,他不以为意的咧嘴笑。
“你不太像狐狸,没那个邪媚的味儿,应该是貉变的吧,貉锐头尖鼻,跟你的脸挺像的,所以你是貉精。”
他似乎是很正经的在讲这段话,没有半点玩笑之意,而且似乎若她真是什么妖精变成的,也不在乎耶!
不,这说不定是引她入瓮的伎俩,她没那个胆说实话,怕说了事情就大条,说什么也要硬拗到底!
“你的故事编得好精彩喔!”她夸张的拍手。
“不然呢?难不成你是落魄的千金小姐?”
她扁嘴,“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个普通人。”普通到不行的普通人!
唯一不普通的就是她穿越了时空这事。
“你骗不了我!”他指着她的眼,“即使你强作镇定,我还是在你眼中看到惊惶,我或许乱猜一通都没猜对,但你绝对有过不寻常的经历。”
这人个子长得如此壮硕,神经怎么不也跟着大条点?心细如发这四字不该用在他身上才对啊!
“如果我不是尹蝶儿,而是那什么莫名其妙的貉精、或是落魄的千金大小姐,你想怎样?”她反问,提着心等着他的回答。
“不怎样。”他直起身,“若你是妖精,有办法从我这边吸去精气,你现在就不会仍是饿了三天三夜的模样。”
她刚才弹着琵琶时,好似大气未喘过一声,他一方面震惊她的琴艺高超,另一方面,又担心她会不会弹完人就昏倒,还好后者未发生。
“那你刚才还说了一堆鬼话!”她可是听得很紧张耶!
“若我真娶了个妖,那也不错,改日炼个长生不老丹给我,免得我先你一步走了。”
她愣了愣,眼眶漫入湿意。
“怎么,很感动的样子?”长指刮刮小脸,“女人真是好哄!”
感动的情绪消失,她转送用力往轻佻的指头咬下。
他反应快,在她张嘴的刹那就收回,反倒是她差点咬坏自己的牙齿。
“这么会哄女人!”她咬了咬牙,“想必家中早就妻妾无数了吧!”
她不由想起尹老爹的担忧。
婚姻一事,她其实不急,她才十九岁呢,就这么成了人家的媳妇,还要侍奉公公婆婆什么的,必不会如现在悠闲,只要顾好他就成了。
但事情并非那么简单,他不断的拖延,背后必有因,该不会是家中的妻妾闹着不肯让他娶吧?
若真是如此,她还宁愿继续守着这小小的两人天地,省去那些烦人的争执与纠纷。
至于尹老爹弦外之音的流言蜚语,她并非不知情,真受不了,大不了离开便是。
但就算试图豁达,他其实另有女人一事还是让她的胃像顶个大石头,难受极了。
她就怕这幸福只是短暂的昙花一现,不知何时就会枯萎凋零了!
“妻妾?”他歪头想了想,“我家被称为夫人、姨太的倒是有……六个吧。”
她呼吸一窒。
他已经娶了六个老婆?
那么她是第七个?
该不会在她之后还有会无数个吧?
见她脸容绷紧,他语带哂意:“你该不会又在酝酿‘离家出走’的计划吧?”
“不告诉你!”她别过脸去。
长手一捞,将浑身僵硬的小人儿硬是抱了过来。
“放开我!”她用力挣扎,甚至于妄想拿琵琶当武器。
“这把很贵的!”方略将琵琶抢下,搁放到一旁的衣柜上。“不准我有其他妻妾?”厚唇在她耳畔隐带笑意低喃。
她深吸了口气,“这我管不着。”
读了好运么久的历史课本,焉不知古时的女人没权利管束丈夫的婚姻,他想娶几个妻妾,身为妻子,不只不能管,还得费心帮忙张罗,否则就犯了七出之罪——妒。
“我就偏要你管!”
“我能管什么?”她转过头怒道,“我才奇怪为何官兵都走了旱灾都解了,生活都步入常轨了,其他的护卫亦不住在营志,正常的执行公务。就你偏将我留在这,丝毫没有迎娶之意,必是家中那六个妻妾不愿你迎我入门吧!”
“她们可管不着。”
“好!那我告诉你,我无法容忍,就算我曾经劝过自己若你真已娶妻,也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我只能从善如流,但事到临头我才发现,我根本无法容忍!”泪水在眼眶聚集,她顽固的眨也不眨,不让其流下,“我不会是个贤内助,你放我走吧!”
“哈……哈哈哈……”他突地仰首高笑,贴在她后背的胸腔震动。
“笑什么!”她忿恨的瞪着他。
“你以为我不想带你回去,正式迎娶入门吗?”他捏捏她的颊,“瞧瞧你这模样,准遭我娘嫌弃。”
“是我太丑?”粉躯颤抖。
“不。”他摇头,接着轻叹一声,“怎么喂养了这么久,还是这么瘦呢?”虽然已不像个快饿死的难民了,但在审美标准中,她还是太过清瘦。
如仙子般的轻盈是不坏,但母亲那一关绝对是过不了的。
况且,他也觉得姑娘家肉肉的较为标致,模起来软呼呼,抱起来舒服,更不会在睡觉时骨头顶得他难受。
还是将她喂养得白白胖胖再带回去好了,要不,母亲的性子他明白,人一罗嗦起来,可是念得耳朵都会长茧,他打小听惯了,左耳进、右耳出,而蝶儿的个性较为较真,表面虽爽朗,其实每句话都担在心上,就怕她学不会马耳东风这招,自找罪受。
母亲是自个儿的,妻子也是自个儿的,即使他有办法让乡亲住口,可这样插手,母亲必不喜欢这媳妇,他可不乐见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先把问题排除,再实行,才是上策。
“我很努力的在吃了……”不对,他刚是转移话题吧!明明重点在妻妾上,怎么会转到母亲那去了。“所以你的六名妻妾体型都丰腴?”
“是啊,我爹那两个,我兄长那三个,还有我弟那一个,都十分富泰。”
“我是问你的呢?”
“我的就在这啊,瘦巴巴的,不知要养到何年何月才追得上。”
“我是说那六个!”
“我爹的加我兄长的加我弟的,不就六个?”
“你是……”悄然的她嗔怒,“你耍我!”
“我从头到尾都没说是‘我的’,我中偏瘫‘我家的’,我爹与我兄弟都是我的家人啊,这样说何错之有?”
“你好过分!”粉拳槌胸,“把人家都耍哭了!”
“逗你一下,别气。”他将气怒的姑娘搂入怀中,“谁教育我喜欢看你噘嘴的模样呢!”
“那不是理由!”
“我就是爱看呀!”她娇嗔起来时,眼神透着杀气,双颊却红扑扑的,可爱极了。
“不要给你看!”她直接将脸埋进他的胸口。
“偏要看!”硬是抬起。
“不要……”死命抗拒!
“那我只好使出绝招了!”捧高脸,直接将人吻得七荤八素,再也无力抗拒,只能由他好好的端详个尽兴。
虽然方略在方夫人那极力隐瞒,可还是有好事者将风声传到她耳里了。
这日,一出门就跟丢掉没两样的次子终于回家,方夫人一接到门房通风报信,立即到前方大厅堵人。
“我听说,你有个私通的媳妇?”方夫人面色严厉。
“娘,你打哪听来的?”
“别想打混,若真有意中人,就速速娶回家,把人养在外头,姑娘的名节就败在你手上了!”
儿子都二十六了,对婚姻大事毫不着急,也没听闻他对哪家姑娘有意思,她甚至都快怀疑儿子该不会有断袖之癖了,还好他喜欢的还是姑娘,让她心中一块大石放下地,自然也更希冀儿子快将对方娶回家,了了她一桩心事啊!
“好,等过阵子。”
“过阵子是何时?”方夫人追问。
“时间到了,自然会告诉你。”
“方略!”方夫人气得全身发抖,“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那位姑娘?你是真喜欢那名姑娘就该给人家一个名分,这样养在外头,街坊邻居会怎么说啊?教她怎么做人啊?”
方夫人指责人时一向高招,她不会直接责骂对方,而是拐弯让对方有愧疚感,不过方略从来不是省油的灯,毕竟与母亲可是认识了二十六年,她那些伎俩他怎么会不清楚呢!
他也是怕流言伤人,所以才将她安置在营区,不过知道他们关系的人已不少,难怪连母亲这边也有耳闻。
有没有东西可以让人一夕变胖的呢?若真有,他一定重金买下!
他挖挖耳朵,“好,我会给的,到时还要麻烦娘多费心。”装模作样的一揖,“我去房里拿些东西,晚点过来陪娘用膳。”说完,高壮的个子如水中的鱼一溜烟不见踪影。
这孩子……方夫人气得牙痒痒。
既然儿子这边讲不听,那她就从女方那边下手!
就不信无法如她所愿,快找个二媳妇进门!
既然儿子长时间住在营地,那么那个姑娘应该也是被藏在那吧!
这天一早,方夫人带着三媳妇一块儿来到营区。
只见屋舍一列列建造,四周一片静谧,好似没人住。
“娘,真的会有人住在这吗?”虽然日阳光灿灿的在头顶,胆子小的三媳妇水映儿还是心惊胆跳。
“应该吧!你二叔说他就住在这啊!”
“可是看起来好像没有住人啊!”毫无人声,有点可怕呢!
“我们四处找看看。”
才说着,忽然有吱呀声传来,将婆媳俩吓了一大跳。
“东西都带了吗?”
惊魂未定的方夫人听到儿子的声音,速速循声转头。
尹蝶儿检查了一下包袱,“都带了。”
“方略!”方夫人大喊。
正要出门的两人不约而同回头。
“娘?”方略讶异,“你怎么来了?”
娘?尹蝶儿迅速打量眼前的两名妇人。
她终于可以明白为何方略会说他喜欢包子了,这两名妇人长得都福福泰泰,肌肤白女敕女敕、吹弹可破,就像刚出炉的热腾腾包子啊!
“这就是你的媳妇?”方夫人大踏步走来。
尹蝶儿硬着头皮招呼,“您好。”
“这……”方夫人指着尹蝶儿鼻尖的指头微颤,“你是不是……是不是虐待了人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