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雷竞其实也很惊讶——虽然被一大把花遮住半张脸,但那走路的样子,他一眼就知道是她。
二十三岁的初恋,好久不见的田珊珊。
在这个快餐爱情的时代,二十三岁才谈恋爱实在太晚了,可是没办法,他就是没遇上喜欢的人,直到大四那年,认识了去做短期交换学生的她,奇迹般的相遇,奇迹般的相恋,在纽约出生长大的他,第一次真心喜欢这座城市。
她初来乍到,事事皆感到新鲜,而他巴不得天天下课后都能约会,两人在海港边散步,在中央公园听免费音乐会,去格林威治村看万圣节游行,那些对他来说从来不具吸引力的活动,突然有了意思。
雷竞总是不由自主的侧过脸看她,见她笑得双眼弯弯,于是他也会忍不住地跟着笑。
她开心的时候会往他身上靠过来,指着某处小声地说“你看,你看”,于是他就看了以前那些他根本不会去注意的事物。
感恩节过后,纽约开始下雪,在亚热带出生的她很开心,喜欢拿着单眼相机拍她口中美丽的雪景,于是他便觉得雪花美极了。
周末时,两人也会去近郊小旅行。
费城,亚特兰大,波士顿……在华盛顿郊区的小丙园内,雷竞跟她求婚。
田珊珊眼中泪光闪闪,一下哭了出来,搂着他,拼命点头。
顾及到两人都是学生身分,戒指的样式很简单,一个白金指环,在内侧刻了名字的缩写。
看着她带泪微笑的双眼,第一次觉得幸福可以如此接近,年轻的雷竞真心认为,如果是她的话,一定可以建立起一个幸福的家庭。
戴上那枚白金戒指之后,两人关系更加亲密,也会勾勒一些未来蓝图,要住在哪里,房子怎么设计,孩子该取什么名字。
十二月开始,洛克斐勒中心前开始布置起耶诞树,大家争着跟小天使合照,他们也不例外,他牵着她的手,在溜冰场上一圈一圈的滑着,田珊珊玩得乐不可支,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在时代广场,他紧紧搂着她,两人在人群中一起倒数跨年,接吻,然后微笑说我爱你。
如果不去讨论结果的话,那是他人生最快乐的一段时光,醒着时会笑,睡着时也会笑,然而,半年过去,她结束课程,恋情也随着她学期结束而告终,并不是距离遥远或者谁移情别恋,而是她累了。
雷家太富有,田家太普通,但即便是普通,田珊珊也是父母细心呵护,掌上明珠般地宠爱长大的,她不想委屈自己去讨好那些永远无法讨好的雷家长辈,雷竞要她再给自己一点时间,田珊珊摇摇头,要他别骗自己,那绝对不是“一点时间”可以完成的事情,青春有限,她不等。
雷竞无法反驳,因为他的母亲就是个例子——跟了父亲二十几年,始终乖顺,要求也不多,但是爷爷女乃女乃就是不喜欢她,若不是因为他是唯一的男孙,又从小表现出色,恐怕会对母亲更不留余地。
无法留住她,他们只能分手。
最后一次见面,纽约下着鹅毛大雪,她穿着厚厚的冬衣,把他送的昂贵礼物一一归还,会说话的眼睛凝望着他,好像想说什么,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两人相望许久,直到路边的喇叭声惊醒她,只见她勉强一笑,说了“再见”,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
并不是不气,但是再生气也无能为力。
二十几年来,母亲的困境他知道,她也知道——父亲有三个女人,他的母亲既没有元配的良好出身,也没有另一位情妇的工作能力,唯一庆幸的是,母亲有他,重男轻女的父亲因为这样,时时抽空带着他和母亲,与两个亲生妹妹外出用餐,也会在他的央求下,出席妹妹们的入学典礼或者毕业典礼,或者做短期的家族旅行,爷爷女乃女乃对他的疼爱没得挑剔,但对母亲,始终冷眼。
雷竞比任何人都知道大家族的成见有多可怕。
田珊珊跟他说,“我不认为,我比你母亲更能忍。”
想想又补上,“你以后要好好孝顺她,因为光想就觉得一切不容易。”
接着就是毕业。
他毕业了,趁着有时间,跟几个朋友去欧洲玩了几个月,飞机在英国降落,然后一路往东走。
在瑞士的时候,他看到星空国际旅游公司的征才启事,很大的版面,没太多要求,只说如果你认为自己是人才,欢迎加入我们。
雷竞觉得有点意思,于是投了履历,隔天就有通知请他去面谈。
当时他已经在欧洲玩了三个多月,对这个大陆有些认识,但却仍怀抱着新鲜感,公司刚好需要的就是这种人。
经过三轮面试后,公司问他何时能上班,他回答半个月后。
接下来,手忙脚乱的搬家,租屋,一直到第一天上班,他才知道自己进入的是公司的最核心,最后一次面试他的老先生,就是创立星空国际的人。
雷竞就这样在欧洲待了下来。
大学时期主修经济,这帮他在工作上能做出许多正确的判断,可还不够,因此他利用闲暇时间,接受远距离教学,另外修观光与管理的相关课程,以帮助自己能做出更好的决策。
这几年,他大部分都待在德国,荷兰跟瑞士也都住饼一阵子,土耳其,西班牙,也住了半年多。
有时候会有人问他,你主修经济,又是名校中的名校,银行业者应该会张开双臂欢迎你,怎么会想投入完全不同的领域?
他总笑说,是缘分。
只有在一个人的时候,他愿意承认,其实,是被田珊珊影响了。
她念的是观光导览,总说有一天要看遍世界美景,最棒的是跟他一起去,如果不行,她每到一个地方就会写明信片给他,这样当他收到明信片时,就能收到她当时的心情。
他们曾经一起怀抱过这样的梦想……
回过神来才发现,他已经完成了常想的一部分,他从不写明信片,但欧洲,他基本上已经算是走遍了。
每到一个陌生城市,他必定会抽出一天时间独自走走,到处拍照,或者找间酒馆喝点酒,在餐巾纸上写下一些字句,走出酒馆的同时,把那餐巾纸扔进垃圾桶,心情……也是。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居然也让他在旅游业闯出一番名堂,几乎可以说如鱼得水。
虽然名片上只是特助的身分,但是圈内人都知道,星空国际的特助个个手握实权,签约金额都是百万美金为单位。
台湾这站,原本不是雷竞手上的事情,是因为——亚历的第一个儿子提早三周报到,他想陪陪妻子跟宝宝,自己跟乔刚好完成手边的工作,便直接从英国飞来。
飞机降落时,空姐广播着台湾的天气——“六月,高温,降落时间是晚上十点半,明天艳阳高照,请小心紫外线……”
虽然没有刻意,但他还是想起了田珊珊那个家伙,因为这是她的故乡。
然后未能免俗的想,她现在过得怎么样,结婚了吗?她那么喜欢小孩,结婚后应该会生吧……
接着,就是那震惊的一幕。
他看到她抱着一大把花,跟着另一个戴眼镜的女子朝他们走过来。
虽然没看到脸,但他不会忘记她走路的样子以及踏步的频率。
呼吸还是不由得急促了起来。
“两位好,我是田珊珊。”
把花往前一送,她抬头一笑,很快的僵住,“我……欢迎两位……到台湾。”
结结巴巴。
雷竞复杂的想,原来她也没有忘记他。
见他接过花,刚刚那位自我介绍叫做章美勤的女子似乎松了口气,“两位应该都累了吧,先送两位到下榻饭店。”
车子是舒适的宾士车,雷竞坐在司机后面,刚好可以看到前座田珊珊的四分之一侧脸。
真的……没什么变……
她比自己小两岁,现在应该二十八了,但因为个子小又女圭女圭脸,看起来还是大学生的样子,绿荷色的连身裙很夏天,双手放在腿上,紧紧地握着,嘴角抿着,看起来相当局促不安,雷竞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看她的手……没有戒指。
自嘲似的笑了笑,没有戒指那又怎么样,难道从头来过吗?当然不可能。
感觉还是有的,但感情已经没了,当她说“我不等”的时候,两人便不再可能有交集。
终于知道她对他的爱也就只是那样,很脆弱,几乎不堪一击,而他想要的,是一个可以同甘共苦的人。
她的爱情很浅薄,很浅薄……但雷竞就是忍不住想多看看她……
车子在一间豪华饭店外停下,门房很快过来开门。
章美勤走在前面,带着雷竞与一起前来的乔到柜台办理登记,然后交换了名片后,便请两位好好休息,明天如果体力恢复了,想出去走走,随时打电话给她,她会在最短时间内过来……
雷竞不是听得很专心,因为他大部分的注意力都在田珊珊身上。
她本来就娇小,现在低着头,他完全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握着拳头的手……
一时冲动,雷竞月兑口而出,“这位小姐的名片呢?也一起给我吧。”
田珊珊动都不动。
章美勤用手肘撞了撞,她这下才回过神,睁大眼睛,似乎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很显然,她刚刚放空了。
乔终于忍俊不住笑出来,“名片。”
就见她手忙脚乱的从包包拿出名片夹,抽出名片,双手恭恭敬敬的递过去,给雷竞时,头自然更低了。
雷竞简直看不下去——即便不是情人,他也不想看到她这种小心翼翼的样子。
他的不高兴很明显的反应在脸上。
一直处于谨慎状态的章美勤自然不知道他内心的想法,只看到他的不悦,瞬间有种头晕的感觉——虽然田珊珊本来就少根筋,但今天整个大失态,她一直很担心对方会不满意,一路从机场担心到饭店,就在这只差临门一脚就能完成今日任务的时刻,人家终于不爽了。
如果在这一关就卡住,她要怎么跟沈姊交代,她要怎么跟老总交代,她还想升职呢。
几乎只是瞬间,章美勤决定快刀斩乱麻。
“不好意思,因为主要负责人在香港开会,来不及回来,我们这位同事是票务组派过来支持的,经验有限,接待上可能会有疏漏,请多多包涵,如果有任何问题,都请告诉我们,我们一定会立刻修正。”
雷竞也不客气,直接开口,“两件事情。”
“……是,您请讲。”
“第一,看到我不用鞠躬,第二,不需要用『您』这个字,像接待普通朋友那样就行了。”
“好的。”虽然有点奇怪,但至少不是坏事就好,章美勤高悬的心放下一半,“现在时间已经晚了,就不打扰两位休息。”
雷竞大步朝电梯走去。
身为接待人员,当然是要送他到电梯口,陪贵客等电梯。
电梯门很大,银色的金属边框十分气派,那擦得十分明亮的金属边框映照出雷竞的身后——田珊珊头不低了,而是稍稍仰起头,看着他的些微侧面,她看着很专注,甚至没有发现他正藉由镜面反射看着她。
她就在他身后,那样的近,她的表情在镜面上,清清楚楚——嘴角一点点笑,眯眯眼,那是高兴的样子。
而当他进入电梯,转过身,她又开始看地上,若不是看到那反射影像,他会以为她一直就是看着地板。
雷竞握拳,这家伙……虽然她什么都没说,但就是给他一股烦躁感,让他很想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电梯门缓缓阖上。
已经半夜两点,但田珊珊完全睡不着。
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今天真是太刺激了,身负公司未来钱途的重责大任已经够可怕了,更可怕的是打分数的还是无缘的男朋友。
翻了身,她心想着,早知道昨天该请假的,那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只是说这些为时已晚。
福星高照?她应该相信自己的眼皮的,眼皮跳成那样,她干么还出门啊……
雷竞,好久不见了……
她今年二十八,那他就是三十了,难怪看起来成熟好多,以前公子哥儿的感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商业菁英的感觉,她也没看过他穿西装,没想到他穿起西装来这样好看。
好想知道他结婚没,虽然说那不关她的事,但就是想知道……
啊啊啊啊,为什么别人分手都这样容易?还是说,初恋总是刻骨铭心?
田珊珊认分的从床上坐起——睡不着,就不要自欺欺人地躺着了,去客厅看看无聊的电视节目,让乏味的内容催眠她。
从冰箱拿出一罐啤酒,田珊珊把电视转到静音——这两房一厅的小鲍寓是田家爸爸早些年买的,现在则是她跟念研究所的大弟在住,田玥瀚虽然是个一百八的大男人,但个性有些傲娇,加上期末逼近,身为分数控的他处于紧绷状态,她知道如果敢吵他,他会让自己死得很难看。
就在她打开瓶盖的时候,田玥瀚的房门开了。
田珊珊完全不敢动弹,不会吧,她真的没发出太大的声音啊……
只见他揉着眼睛走出来,看到她,有点奇怪的问,“你怎么没睡?”
“我睡不着。”
“我也是。”
她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自己吵到他。
田玥瀚抓抓头发,也从冰箱拿了一罐啤酒,在她身边坐下,“我梦到自己口试没过,瞬间惊醒,后来就睡不着了,你呢?为什么睡不着?”
“遇到前男友。”
他呆了三秒,噗的一声,喷出了才刚刚喝进去的啤酒,也不管脏了,直接用袖子一抹,“那个纽约好野人?”
“嗯。”
田家三姊弟感情好,遇到了,恋爱了,分手了,当时虽然两地隔着十二小时的时差,但弟妹们都是同步接收,分享,也安慰。
“你晚上的时候不是说被同事抓去接机?在机场遇到的?”
“最痛苦的就是,他就是我要接的那个人。”
田玥瀚睁大眼睛,“不是吧。”
“就是。”田珊珊痛苦不堪的说,“你懂姊姊我的感受吗?因为他们突然改了日期,沈姊不在,于是我被抓去接待兼献花,遇到前男友,还在他的面前表现得像个呆子……他以后想起我再也不会是桥边那美丽的背影了,而是抱着一大把花结结巴巴说不出话的样子。”
当时认为以后不会再见,心想,无论如何也要留下好的最后印象,所以她很努力地压抑自己,没有哭,也没有失态,好好的跟他说了再见,用了许多力气在最后一刻仍然微笑,为的就是希望他假若有日想起她,会是成熟的美丽模样,只是没想到当时的苦心会毁于今日。
各种意外,各种复杂,各种痛苦。
“你们有打招呼吗?”
“没有。因为分手的时候我跟他说,如果还有机会再见,请说初次见面。”
田玥瀚觉得好笑,“发什么狠啦。”
“就是没想过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啊,地球这么大。”田珊珊把脸埋在抱枕里,“我今天真的不该出门的。”
这个偶然,她需要花多少时间去平复啊。
如果她表现得像章美勤那样落落大方,感觉还好一点,但偏偏又不是,她整个好像被点穴一样,别人戳一戳,她才动一下,在糟糕的状态遇到雷竞,真的是太可恨了。
“我认真地建议你应该早点睡,这样你明天才能保持最佳状态,好扳回一城。”
“明天沈姊就回来了,也轮不到我,即便他来公司视察,也不会逛到票务组,所以……唉。”
从此以后,她在他心中的最后印象,会从河岸的美丽背影,变成机场捧着花的傻样,而她也没有翻盘的机会了。
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
看着自己二十八岁的姊姊在沙发上蹬脚,田玥瀚既同情又想笑,“既然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事实,那就不要去想了。”
她哀嚎,“我做不到啊。”
田玥瀚沉默了一下,喊她,“姊!”
田珊珊一惊,田玥瀚通常都连名带姓的叫她,肯喊她“姊”,几乎确定没好事或者没好话。
“你真的该忘记他了。”
果然马上拔刀刺她,“我……今天是遇到才想起来的……”
“少来,我出生就认识你到现在,你在想什么我都知道,你花太多时间在想他,所以才迟迟无法展开新恋情,田玲玲的儿子都两岁了,你是还要磨到什么时候啊?”
“玥瀚你不懂啦。”
“我当然不懂,既然那么喜欢,当初干么分手。”
“他们家那样,我怎么可能跟他结婚。”
她能跟他恋爱,却无法跟他结婚,因为相爱归相爱,结婚归结婚,两者之间有关系,但并不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