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的田庄,每到冬季,便有猎狐的习俗。
狐狸生性残忍,时常跳进鸡舍将小鸡全数咬死,最后仅叼走一只,更有甚者,闯入禽鸟的栖所,数十只鸟统统死于它的爪牙之下,它却一只不吃、一只不带,空“手”而归。
为此,农户们都恨死了狐狸,冬季本就食粮稀有,饲养家禽不易,被狐狸这一闹腾,简直没法儿过年了,猎狐习俗便因此而生。
周冬痕听闻猎狐之事,兴趣大起,直嚷着要参与,苏品墨似对她十分宠爱,便替她求了江映城,他自然是应允的,但她得寸进尺,提议弄一个猎狐大塞,拉着二姊与二姊夫也一并前往。
周秋霁膝伤已经痊愈大半,也想藉此机会与妹妹多说说话,便欣然答应。
那一天,又是一场大雪之后,他们三行人在号角声中跨上骏马,蓄势待发。
“听闻狐狸甚是狡猖,要猎到一只不太容易,”周冬痕道,“不如咱们便以日落之际为限,谁猎到最多,便算谁赢,如何?”
“胜者有何奖赏呢?”苏品墨在一旁笑问。
他是名十分俊美的男子,与江映城相比毫不逊色,但他不似江映城这般温文,神采外放,言词也颇为风趣,如灿日明霞。
“妾身一时想不出有趣的赌注,”周冬痕看向江映城,“丞相身为东道主,一切听丞相的吧。”
“品墨,不如这样吧,我书房那幅苏轼的真迹,你喜爱已久,若你得胜,我便赠送于你。”
“哦?”苏品墨不由得惊喜,“你真舍得?好好好,若我输了,我家中若有你看中的东西,无论什么,你尽避童去。”
“别的也不差什么,只是……”沉默片刻,他眉心微楚,“你家中那张月牙古琴,我倾慕已久。”
“那是品烟的遗物,”苏品墨怔了怔,“只怕我母亲不舍得。”
苏品烟的遗物?呵,难怪了,教江映城倾慕至此。
周秋霁在一旁听着,心头微微一紧,更不由得泛酸。
“但我方才既然已经把话说出口了,也不会食言,”苏品墨复笑,“你真赢了这一局,无论如何,我会劝说家母割爱的。”
江映城额首,目光中满合感激。
“不如两两一组吧”周冬痕忽道,“妾身与我家相公一组,丞相自然是与夫人一组,如何?”
说完,她忽然偷偷向二姊使了个眼色,笑意深长。
这丫头又在搞什么鬼?周秋霁有些迷惑,但言已至此,虽然她不擅骑射,却不得不打起精神,与江映城策马并肩而立。
号角声再度响起,引路的猎户一声长啸,马儿齐奔。
周秋霁挥着鞭子,跟在江映城身后,穿过积雪的小桥,眼前出现一片灌木林,周冬痕与苏品墨往西而去,江映城却忽然拉紧缓绳,停了下来。
“怎么了?”她不解地问。
“他们往西,我们便往东吧,”他决定着,“否则都集中在一块儿,也分不出什么胜负。”
她点点头,随他改了方向。
这一刻,她似乎有些明白妹妹的用心了,所谓猎狐不过是个幌子而已,实际上妹妹是希望借机让她跟江映城多相处。
在这冰天雪地的境地里,两人齐心协力做着一件事,无论如何,都会增进感情吧?
“狐狸性灵,最知时节,像此等雪天,白狐较为肆意,因为雪色可为它的毛色做伪装。”江映城朝着她说着,“必须盯紧雪地,稍微发现异动,便拔箭射出,容不得迟缓,机会稍纵即逝。”
“没想到你对猎狐如此在行。”她笑道。
“从前在沁州的时候……”他眼光放远,似被勾起回忆,“我与品墨他们……也时常猎狐,不过沁州四季常青,以青狐出没居多。”
品墨他们?也包括苏品烟吧?
那一定是一段非常美好的时光,他与心上人策马飞驰,说说笑笑的,好不快活自在。
周秋霁正想得出神,忽然感到一片寒意落到她的发上,天空又下起雪来了。
“这天气可真是糟糕,”江映城叹道,“看来今天是猎不到什么了,白忙了一场。”
“说不定一会儿这雪就停了。”她看看四周,“先找个地方避避要紧。”
此刻猎户已四散,天地间,仿佛只剩他们两人,难得的独处。
“我知道一个地方,跟我来。”他示意道。
她不禁好奇,随他急行了一会儿,便见前方出现了一间山神庙,坐落在稀疏的枯木中,真是一处寂静的所在。
虽然冷僻,但庙中香火倒挺旺的,可见四周猎户常来供奉,倒不至于荒废了。
“此处虽为庙字,却是猎户们歇脚的地方,”江映城引她步入其中,“过往之人都很自动地把干粮、泉水、木柴等物放置于此,以供彼此需用。”
“口自们今天空手而来,倒不好意思了。”周秋霁果然看到庙中物品齐全,难得的是还备有干净毛毯,让人望之心生暖意。
“回去以后,我再派人带些东西过来添补,当下不必拘于小节。”他笑道。
他月兑了大氅,很利落地升了葺火,再取了泉水、肉干、地瓜等食物,在火上现烤,没多会儿,泉水烧沸了,热腾腾的吃食也有了。
她一直瞧着他,没想到他也能干这些脏重的粗活,不知为何,看着他陀进忙出的,她忽然有些感动一仿佛他们真是寻常夫妻,他在做着一个丈夫常做的事。
“过来啊,傻愣着做什么?”江映城抬头对她莞尔道。
他捕了毛毯在葺火旁,打扫干净,供她席地而坐。
“从前,你与苏姑娘也常到郊外狩猎吧?”周秋霁忍不住问。
他一怔,没料到她会有胆子提起。
“品烟虽然外表文静,却最喜欢做些活泼之事。”他沉吟片刻,终于道,“我自幼瘦弱,她便拉着我一块儿狩猎骑马,倒让我受益不少。我记得有一次也像今天这般,天气忽然变得很恶劣,我与她在山间小屋避雨……那天晚上,我们一宿未归,促膝秉烛夜话,她说的每一个字,我这辈子都记得。”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语意却凝重得像一颗灰色的水滴,一直滴到人心最深处,描述的情景也是那般平淡,不加任何浓墨重彩,但就是听得让人动容周秋霁发现自己竟如此羡慕苏晶烟。假如,这世上有一男子,能够记得她曾说过的每一个字,她便死而无憾了……
“你对苏品烟深情至此,难怪,那天晚上你不肯……”她低低感慨。
她用了很轻很轻的声音,想让他听见,却又不想让他听到,然而矛盾之间,他还是听清了。
“那晚怪我唐突了。”他答道,“你也别太介意府中的议论,或许,这倒是好事,他们都知道我们不睦,日后我放你离去,你再嫁也容易。”
没错,这样对她的名声,倒有好处。
周秋霁酸涩而笑,拿了一块肉干嚼在嘴里,却食不知味。
吱吱吱……
忽然,她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像是幼兽的憨呜,却近在咫尺。
江映城显然也听见了,他示意她坐在原地不要妄动,悄悄起身,四处梭巡。
那呜呜声像是从墙角发出来的,奇怪了,这山神庙中,哪见来的幼兽?
墙角杂物堆放处,竟藏有一个洞穴,江映城拿了干柴,将那洞口扒开,却见几只雪白的绒团乍现眼前。
“呀,小狐狸”周秋霁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当然也看到了。
没错,那毛绒绒的、晶莹可爱的,不是狐狸的幼崽,又是什么?
她忍不住起身上前,抱起一只,又伸手数了数,洞穴之中,竟有五、六只之多,然而,雌狐却不见踪影,许是到雪地里觅食去了,把一窝宝贝留在了这里。
“好好玩啊”周秋霁开心笑道,“幼年我曾养过猫昧,有一次也产下了一窝小猫。”
“你喜欢?”江映城凝眸瞧看她,这似乎是他第一次看她笑得如此开心、如此天真,“狐狸可是天底下最最恶劣的动物。”
“动物小的时候都很可爱。”她可不以为然。
“我们可真是走运,不必亲手射狐,一下倒得了这五、六只,品墨他们肯定比不上了。”
“怎么?”闻言,周秋霁的脸瞬间一垮,“你要把这些小狐狸带回去?”
“我们是出来猎狐的,别忘了。”江映城察觉了她苍白的神色。
“可是——”她嚷道:“幼子无辜。”
别说是小狐狸,就算小豹子、小老虎,也是一样讨人喜欢的,这样断其性命,她真不忍心。
“它们长大以后祸害人间,你便知道今日错了。”他觉得她的反应很有趣。
她不由得有些恼怒,或许她的想法是有些幼稚,但他此刻也未免太过铁石心肠了。
“是啊”周秋霁咬了咬唇,“你得拿它们去赢了苏公子,换得你的月牙琴。”
江映城敛了皱眉,并不说话。
“好吧,你叫人来把它们带走吧,”她转过身去,“不要让我看见就好了。”
“在你眼里,我原来这样无情。”他叹了一口气,“我怎会同顾生灵性命,只为了一己之私?”
周秋霁瞪大眼睛,难以置信他会如此回答。
“就依你好了,”他微微笑,“那只古琴,我不要也罢。”
“可是……可那是苏姑娘的……”她不禁结巴起来。
“有些东西,并非一定要得到,”江映城模模小狐狸的脑袋,“品烟的一切,已经深烙我心底,得之不过念想而己,失之,亦无损想念。
这样的答案,对她来说,简直是夭大的惊喜。
无论他是为了慈悲,还是为了她,他肯放弃关于苏品烟的念想,已经是难于上青天的事了吧?
她,心下深深满足。
江映城发现自己从来不曾这样喜欢回家。
从前,这座府邸只是他的住所而己,但现在仿佛有了不同的意义,每日下了早朝,他不再沉溺于国家大事,而是急于回府。
似乎心里有了什么牵挂,蛛丝一般牵绊着他,虽然只是极细极细的一点情景,却有一种强大牢固的力量。
他惊异于自己的改变,却不知为何会变。
他只知道,每次回家之后,总忍不住去瞧一瞧偏厅里、游廊下、花草芳菲中,是否有那抹素雅的身影,他会驻足看着她好一会儿,却也不想引她察觉。
本来,她应该是他的仇敌,为何,会产生这样的留恋?
或许,是他太过孤单了吧。这些年来,一直周旋于朝堂之事,独自处于惊涛骇浪之间,其实内心也有脆弱的一角,他总是羡慕那些有家有口的官员,不论高升或者罢默,至少,有人作陪。
现在,他也有了自己的妻子,虽然有名无实,但在那次季涟之乱中,周秋霁的表现的确像与他生死与共的妻。
记得那时候她在田庄等他,为他照顾满门上下,仿佛是他最最安定的后盾,让他可以在前方放手一搏。
至今他总能想到那个画面,当他冲进田庄,在危机四伏,中看到她的纤纤素影,他俩四目相交,那一刻,再多的惊天动地也平静了下来,如同雨后的湖面,绿水清浅。
或许就是从那时候起,他对她产生了一点依恋,有时候,他会情不自禁地瞧着她,哪怕她在做一些极为寻常之事,比如斟茶布菜,他也痴痴地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