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醇手里翻着一本医学杂志,对着其中一页报导失了神。
她回来了。
“嘿,老杜!”
他抬起头,“你来了。”
一名穿着格子绒布衬衫和卡其色飞行夹克,洗磨得褪白绽线牛仔裤的男人,笑咪咪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满下巴乱长的胡碴,唯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笑眼看得出是个年轻人。
“半年不见,你还是那么玉树临风、贵气优雅呀!”张谅啧啧有声道。
“你还是一副刚从亚马逊丛林钻出来的样子。”杜醇不着痕迹地合上杂志。“你们无国界医生组织这次去了哪里?寮国?中东?”
“柬埔塞。”张谅转头跟服务生要了杯啤酒,一回过头来,便倾身向前,热切地问:“老杜,有没有兴趣,下次跟我们一起去协助处理最棘手的案子吧?”
“我很想,真的。”他回以微笑,“但是且不论病人满满排到了明年底的行事表,我也不能丢着王有乐不管。”
“咦?”张谅一怔,随即抬起眉毛,暧昧地道:“哟,老杜,看不出她原来是你的菜,你是不是……”
“暗示,是一种潜意识的心理机制。”杜醇闲闲地接口,“通常与个人经验相连结,藉由某些特定词汇,所做出的自我内心反照。”
“行为心理学指出,会刻意连名带姓称呼,蓄意保持距离的……”张谅狡狯地笑了,“通常都是自己真正最在乎的人。”
“取外号昵称也是。”杜醇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的接口。“就像某人总口口声声管自己的上司叫“女魔头”。”
张谅喉头发出了一记疑似噎住的闷哼声。“才、才不是……拜托,我怎么可能会对那个女魔头有兴趣?她简直比“穿着Prada的恶魔”里的梅莉史翠普还恐怖!”
“就因为她很恐怖,所以你才抛下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前程似锦的副教授职位,跟着人家上山下海出生入死?”杜醇佯作一脸恍然。
脸皮向来比犀牛皮还枪打不穿的张谅竟然脸红了,结结巴巴,吞吞吐吐了起来。
“我、我……我那是有爱心。”他加强语气,努力澄清,“懂不懂?”
“懂。”他啜了一口热柠檬姜荼。“所以你没瞧见我一脸敬佩吗?”
“你那张脸看得出来才有鬼咧!老孤狸、月复黑男,也就只有在你家那颗可乐果面前才会破功……”张谅不禁咕哝。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杜醇微微眯起眼,随即轻描淡写道:“今天找我除了叙旧外,还有什么事?”
“咦?你怎么知道——算了,你每次都嘛知道。”张谅挠了挠头,突然正色道:““她”回来了,你听说了吗?”
他深沉的眼神毫无任何一丝情绪涟动,耸了耸肩,“听说了。”
“那……”张谅想问,却又不知该如何问出口。
杜醇缓缓放下杯子,眸光平静地注视着好友,“那?”
“没什么。”张谅“那”了老半天,最后发现自己好像白操心了,不禁咧嘴笑了起来,“只要你好,那就好。”
“中午一起吃个饭?”他提议。
“好呀。”张谅笑嘻嘻地一口应允。“你杜大医师要请吃饭,我可得想想该怎么敲这一顿才行。”
“你慢慢想,”杜醇伸手入怀拿出手机,“我打给有乐。”
“好贴心呀!”张谅满脸羞幕,“怕你家有乐妹妹周末饿肚子吗?”
“她会饿肚子?”他嗤地一声,好笑地睨了张谅一眼。“我是怕这个周末没盯着,那丫头又开始把所有不该吃的东西全放进嘴巴里,只除了没把口水糊得满脸都是,不然她简直跟个刚长牙的小宝宝没两样。”
“这半年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张谅怀疑地问。
“……错过也罢的五公斤肥肉。”
“老天——”张谅吸了好大一口气。
*****
本来在周末被老板一通电话强行叫出来,王有乐是很不爽的,但是一看到睽违半年不见的张谅,她的火气就消了一大半。
“张医师!”她开心到还在对街就猛挥手。
张谅的笑脸一对上她,登时化作深深的同情和怜悯。“可怜的有乐妹妹,再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
她气喘如牛地跑过来,闻言一愣,“什么?”
“没事。”张谅下意识瞥了身旁面色不豫的杜醇一眼。
“你没走斑马线。”他锐利目光从刚刚到现在,全落在面前这个横冲直撞的小女人身上。
“斑马线太远了,而且我看了左右没车才跑的。”她还在喘,转头望向张谅。“嗨,张医师,好久不见。”
“嗨,小胖妹。”张谅笑着想模模她的头,却没想到模了个空。
她不知几时已被杜醇一把“抓”到自己身边,刻意与张谅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张谅眨了眨眼睛,看着老友浑身上下不自觉流露出的霸道占有欲,不禁暗暗窃笑。
“收起你那龌龊的念头。”杜醇淡淡地睨了他一眼,“我只是怕你这家伙忘了打疟疾预防针,又刚从东南亚回来,万一传染给她,我还得带她去医院。我很忙,才没空当那个保母。”
“你说是就是啰。”张谅笑嘻嘻的,“有乐妹妹,你老板要带我们去吃大餐,怎么样?我们今天连手狠敲他一笔如何?想吃什么给你选。”
王有乐眼睛一亮。“好哇,我想去那种日式烧烤吃到饱——”
“不准。”杜醇浓眉连抬也不抬,断然拒绝。“烧烤类食物致癌危险高,肉类又不容易消化,还有,你是不是有“吃到饱”成瘾症?怎么举凡跟这三个字有关的,你都那么兴奋?”
“杜医师,话不能这样说,吃饱皇帝大呀!”她理所当然地回道。
“你是吃“爆”皇帝大吧!”他没好气地横了她一眼。
张谅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们两人,难道是自己在柬埔塞待太久,把台湾俗语给忘个七七八八了?
“呃……不是吃“饭”皇帝大吗?”
见自己的话惹来两双白眼,张谅赶紧闭上嘴巴,举手作投降状。
最后,他们还是折衷到了一家有名的日式烧烤餐厅,选择套餐而不是吃到饱。
庸间,张谅自始至终都笑咪咪的,满面趣味地看着他俩之间种种“有意思”的互动——
例如:王有乐一直哀怨地碎碎念着,自己想吃烤肉,不要吃烤鱼,却还是乖乖认命剔鱼刺夹鱼肉,猛吃小菜过干瘾。
例如:杜醇嘴上总是凶巴巴地提醒着她,胖子并没有大杯酒大块肉的权利,却又将自己盘里的烤牛小排切成一小块一小块,悄悄置入她的小菜碟里。
假如这两人之间真没那么一点“什么什么”,那才叫有鬼哩!
张谅一边津津有味地啃着烤肋排,一边看得目不转睛。
*****
就要过年了。
如果不是在身心科诊所里工作,王有乐还不知道原来因过年而引起的焦虑症和忧郁症患者有这么多——
有的烦恼是要年前、还是年后跳槽?
有的是为了得回婆家帮忙而备感压力。
有的是究竟要回娘家、婆家,或是出国度假而困执。
有的甚至是为了夫妻间年终奖金的分配而争吵、焦虑。
“过年啊……”她喃喃自语,“不是岁末年终最快乐的一件事吗?”
惫记得小时候,最单纯幸福的记忆就是过年了,可以穿新衣服,收压岁钱,吃大鱼大肉,尽情玩扑克牌、放鞭炮、看电视、玩仙女棒,大人都笑嘻嘻的,还不会骂小阿……一家团聚,亲戚拜年,开开心心地犒赏着自己整年度的辛劳。
可是人长大了,时代也改变了,一切变得更快、更精简却更粗糙,不管是情感,还是生活方式。
什么都变得复杂了,有那么多纯粹而美好的感觉也沿路遗失了。
饼年,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成为另一种形式的责任与竞争比较,谁家的年终领得多,谁家的媳妇最尽责,谁家的女儿还没人要,谁家的儿子还娶不到老婆,谁的年菜准备得最好,谁包给父母的红包最大包……
人人比评,事事计较,可到最后,剩下的是什么?
王有乐想起去年的春节,她满心欢喜的替高大伟出了一半预购年菜的钱,订的还是超商最高档的那一款年菜,有鲍鱼、龙虾、佛跳墙等等菜色。
然后呢?
她本以为他至少初一会带自己回家向父母拜个年,可是他却说初一他们全家要南下垦丁去度假,不方便她随行。
绑来——精确的来说,是在分手前三天——她才知道其实他当时是带邹静去香港玩。
王有乐闭上眼睛,努力将所有不堪的记忆和受伤感推出脑海,双手却自有意识地握紧了。
不,别再去想,只要想着今年过年要帮忙阿嬷准备些什么好料,就好。
再一个礼拜就除夕了,年货大街想必热闹不已,她可以下班后去那儿跟着人挤人,提前感受年节气氯,顺便帮阿嬷买些香菇、干贝、车轮鲍罐头……对了,还要买各式各样的糖果、瓜子、开心果、鱿鱼丝、猪肉干。
饼年,就是要整天窝在电视机前舒舒服服地吃零食、嗑瓜子,嚼鱿鱼丝呀!
她嘴角扬起一朵笑容。
“想什么这么开心?”一个低沉嗓音在她头顶响起。“我猜猜,吃的?”
她猛然睁开眼,发现杜醇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自己面前,而且从那浓眉微挑,一脸深思研究的表情看来,他肯定站在那里盯着她老半天了。
王有乐心虚地吞了口口水,干笑道:“杜医师,你、你跟美国那边的视讯结束了吗?”
“嗯。”他盯着她心底直发毛,最后却没说什么,只是将一迭文件交给她。“统统归档。”
“喔,好。”她赶紧接过,暗暗松了一口气。“对了,杜医师——”
他回过头。“什么事?”
“你今天下班后有事吗?”
他饶富兴味地瞅着她,“怎么?你有事找我?”
“不是啦。”她没发觉他脸色有些垮下来。“我是说你有事就去忙,不用特地专程送我回家了。”
杜醇深深吸了一口气,强抑下胸口那股莫名其妙的不是滋味感,浓眉撩高,问:“为什么?你有约会?”
王有乐停顿了一下,决定还是不要老实坦白为妙,清了清喉咙。“对呀,我有约会,所以你就不用送我了。”
“跟谁?”他语气有些冷。
“……你不认识的。”她胡乱瞎掰,低头忙收拾起东西。“明天见。”
他浓眉蹙得好紧,一脸不悦地看着眼前这个假装很忙,明显心底有鬼的家伙。
约会?对方是谁?为什么偷偷模模、鬼鬼崇崇的不敢让他知道?
难道……他脸色瞬间变了。
“王有乐,你这满脑胆固醇过盛的笨蛋!”他咬牙喃喃。
一到六点打卡钟响,他就见她开始扫地、拖地,帮盆栽浇完水,动作快速利落。
他面对着落地书柜,假装在那些厚重的心理学原文书籍中挑选着,一边用眼角余光悄悄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
“杜医师,那我先下班了。”最后,她打了卡,对他抛了句“明天见”就溜了。
杜醇迅速冲进诊间抓起外套和车钥匙,匆匆锁好门就跟了上去。
王有乐搭上年货公交车到迪化街,高高兴兴地跟着人群下车,挤进了人声鼎沸的年货大街里。
简直是天堂啊!
她笑得合不拢嘴,一下子试吃鱿鱼丝,一下子试吃牛肉干,还站在专卖各种口味的开心果摊位前,尝了原味开心果、蒜味开心果、麻辣开心果……吃得不亦乐乎。
年货大街还没走到一半,她已经提了满手的战利品,最后站在卖冲绳黑糖姜荼的摊子前,满脸幸福地品尝着暖呼呼的姜荼。
突然间,自身后传来的熟悉声音令她瞬间竖直了耳朵——
“大伟,我妈说这家的冬菇最好吃了,可是我觉得很贵呢,一斤就要两千五。”邹静甜甜地对身旁的男友道。
王有乐低咒一声,本想丢下姜荼转身就走,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脚自有意识地钉在原地,并试图在吵杂喧哗的环境中,努力辨识出他们的对话内容。
“伯母喜欢最重要,价钱不算什么。”高大伟一手环着女友的纤腰,宠爱地看着她,“不如我们多买两斤吧,你姑妈不是也爱吃这个吗?还有鲍鱼,刚刚那家的颜色不好,肉也不够厚,我们等一下再去看看还有没有更好的。”
“大伟,你对我真好。”邹静偎紧他,嘴角笑意更甜蜜了。
“那当然,我不对你好要对谁好呢?”高大伟低下头亲了她一口,惹得女友娇嗔连连。“静静,我真的好爱好爱你,在认识你以前,我从来不知道世上有你这么完美的女人,我觉得我以前的人生简直是白活了。”
“我才不信呢,你以前明明立过那么多女朋友,还有跟有乐……”邹静嘟起了小嘴。
“坦白跟你说,其实我真正交往的女孩只有你一个,以前那些都是她们主动来缠着我,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她们任何一个。”
“真的吗?”邹静长长睫毛眨呀眨。
斑大伟深情款款地看着她,信誓旦旦道:“真的!尤其是有乐,你也知道我当初只是觉得她很单纯、很可怜,所以才不忍心拒绝她的示好,但是我从来没有主动牵她的手,也没有对她做过任何承诺,从头到尾都是她自己一相情愿的,你应该最明白呀!”
王有乐背脊蓦地一僵。
“我知道你跟有乐在一起的时候很不快乐,她也真的不适合你,但她毕竟是我朋友,而且她那时候爱惨了你。”邹静叹了一口气,幽幽地道:“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觉得我好坏,我怎么可以不顾她的感受,那么快就接受你呢?”
“傻瓜,我们都要订婚了,你还在这儿胡思乱想的。”高大伟捧起她的小脸,心疼地道:“静静,你就是太善良了,什么事都为别人着想,其实根本不是我们两个人的错,你看那天有乐和那个男的那么亲密,说不定她早就劈腿了,只是在我们面前假装自己是受害者。”
王有乐完全无法呼吸,握着纸杯的指节越来越紧。
“是这样的吗?”邹静怔怔的问。
“当然是!”高大伟一想起还忿忿不平,还有种自己也说不明白的嫉妒和不甘。“想到之前我还对她有点愧疚,我真觉得自己是个大傻瓜,还以为长相平凡的女孩心地也好,没想到她心机居然那么重!”
“好了好了,我们不要谈那些不愉快的事了。”邹静舍不得地搂紧了他,“我们快把年货买完,待会儿不是还要去你爸妈家吃饭吗?”
“也对。”高大伟满眼爱意地望着她,随即对店老板道:“老板,给我两斤顶级的埔里冬菇,分成两盒包装。”
他们俩自始至终都没有发现在不远处,背对着他俩的那个僵硬身影。
人潮扰攘,摊贩叫卖声此起彼落,可是对王有乐而言,外头的世界仿佛在这一瞬间全部静默褪色消失一空!
原来她曾以为拥有过的爱情,只不过是别人眼中的一个大笑话,而那些相爱过的记忆,相处时的点点滴滴,难道也全都是她的幻觉吗?
就算不爱她,怎么能这样伤害她?
她曾经是那么努力的、挖心掏肺的对一个人好啊……
王有乐将捏成一团的纸杯放回摊位上,机械化地拎起大包小包年货,慢慢地回头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应该要去吃晚餐了……找一间吃到饱的店,把肚子填得饱饱的,胸口那被洞穿般的冰冷感就会不见了,因血糖太低而导致的头晕目眩、手脚颤抖的现象也就会好了。
王有乐踩着虚浑的脚步,仿佛花了无比漫长的时间,终于才挤出了万头攒动的迪化街。
晚上的台北街头好冷,她提着沉重的几大袋东西,就这样一直走一直走,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走去哪里。
包加未觉,有一个高大身影始终默默跟在自己身后。
*****
爱冷的夜晚,海鲜热炒的路边摊,一张张桌椅坐着不是热闹划拳的酒客,就是嘻嘻哈哈吃着宵夜的上班族。
王有乐坐在矮凳子上,满桌的铁板豆腐、沙茶羊肉、九层塔炒蛋、荫豉蚵仔,三瓶金牌台啤已经空了两瓶半,剩下的半瓶恐怕也撑不了多久。
“胖是一种罪吗?”她双手抱着那只厚玻璃瓶身,使劲地摇蔽着里头的啤酒,像是掐住了谁的脖子般大声喊:“不——对!胖不是罪,笨才是罪!人胖不算什么,但是人笨就没药医了,你听见没有?听见没有?”
因为笨,所以不懂得惦惦自己的斤两:因为笨,所以傻傻的往前冲,就为了贪那么一点自我欺骗的幸福感。
就像明明走进了一间闹鬼的屋子,可偏偏眼前看到的,全是温暖的灯光,美味的酒菜,还有对着自己深情微笑的真命天子……
原来眼盲了并不可悲,心瞎了才真正叫可怕。
爱风刺骨,酒气上涌的她却是双颊通红,胸口一直有股酸苦的感觉,不断不断地翻瞎搅拌发酵着,越膨胀越大……
哭吧!大哭一场,把所有的委屈愤怒和受伤感统统发泄出来吧!
可是不管她再怎么努力,眼眶还是干得像旱热的沙漠,只有无止无尽的灼热感在燃烧。
“可恶!要死了,我为什么哭不出来?为什么?”她索性一仰头,咕噜咕噜地把啤酒全灌完了,却连一点满足畅快的感觉也没有,只剩空空的苍凉和疲惫感。“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就在此时,一碗热瞎瞎的汤突然放在她面前。
王有乐沉重的脑袋茫然地抬了起来,眨了眨酒意迷蒙的眼,愣愣地望着眼前的男人。
“杜……嗝!医师?”她操了操眼睛,以为自己看错。
肯定是酒喝太多,产生幻觉了,杜医师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杜醇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低声道:“先喝几口热汤暖暖胃吧,如果你真的还喝不够,我再陪你续摊。”
“啊……真的是幻觉……”她指着他的鼻尖,咯咯笑了起来。“哈哈哈!原来酒是好东西啊,可以帮我把酒伴都变出来了……杜医师,来,干一杯!”
杜醇浓眉微蹙,看着她拿着只空酒杯在那边比画个老半天,绯红的圆脸上醉态可掬,还差点把杯口整个置上鼻孔。
“你就真的那么爱那个高大伟吗?”他注视着她,轻声问。
“嗝!啥?”她醉醺醺地望着他。
“为了他,把自己搞成这样,真的值得吗?”他眸底掠过一丝心疼不舍。
“嗯……”王有乐撑着越来越沉重的脑袋瓜,一边努力思索着他问的问题,一边傻笑。“搞成这样啊……不值得,嗝!当然不值得。可是……其实我不应该恨他的……”
“为什么?”他强忍下想替她将落在颊边的发丝,拂回耳后的莫名冲动。
“因为我又平凡,又没长相,又没身材……反正我就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倒霉蛋……”她嗤地笑了出来,涩涩地道:“有哪个男人会喜欢我?”
杜醇脸色一沉。他不爱听她说这些。
“一个人对自身价值的肯定,不应该被外力影响左右。”他凝视着她,温和地道,“有乐,你应该要成为这世上除了父母亲人外,最爱你自己的人才对。而且你知道,你是个多好的女孩吗?”
她怔怔地望着他,鼻端莫名其妙有些发酸。
“原来喝醉了这么好……”她吸吸鼻子,笑了起来,挥挥手道:“这个杜医师还会说好话安慰我耶。”
在这一瞬间,她突然觉得很幸福,幸福得不像真的……
傻瓜,这一切本来就不是真的。
是喝醉了,是幻觉,记住,是幻觉。
王有乐笑着笑着,忽然又傻傻地停住了,不敢再看他,只一个劲儿对着酒瓶发呆。
“不是安慰你,我是认真的。”杜醇温柔地抬起她的下巴,浓眉纠结。“看着我!酒瓶有我好看吗?”
“看酒瓶比较安全,”她不知怎的,心跳得好快,执拗地闪躲他的目光,“看你……太危险了,嗝……”
他的眸色变得更深了,深刻幽远地盯视着她,“为什么觉得危险?”
“这里,”她一手在心口处用力拍得砰砰作响,对着他大皱眉头,“会怪怪的……你懂吗?怪怪的,嗝……”
杜醇闻言,手像烫着了般地缩回来,不知该说些什么。
“酒呢?我的台湾啤酒呢?这就是爱台湾啦!”王有乐灌进肚子里的酒精开始催化,她醉醺醺地四处模索着桌上的空酒瓶,“咦?怎么没有了?老板!再给我一手啤酒!”
杜醇这才回过神来,迅速捂住她的嘴,眉头紧皱。“不准再喝了,你已经喝多了。”
“呜……我要喝……”她极力挣扎着,杏眼圆睁地怒视着他,“干你什么……呜呜……”
“走了。”他抓扶起她,强壮手臂圈着她的腰,另一手不忘替她拎那些大包小包的年货。
“放开我,我还没喝够……呜!惫没付钱……”她含糊不清地嚷。
“我刚刚已经付了。”他不由分说就把她拦腰抱了起来,连那堆起码有十几斤重的年货,一起带走。
明天早上他的手臂一定会废掉……
*****
这,真是杜醇毕生经历过最混乱恐怖的一夜。
他才将她抱上车,她就吐了到处都是,他只得强抑下厌恶和恶心感,徒手抓起那张毯垫丢掉——忍住顺便也把浑身酒臭的王有乐丢出车外的冲动——然后努力用安全带“绑住”那个开始在座位上发酒疯,鬼叫鬼叫大唱“死了都要爱”的酒鬼。
当她好不容易吼完了最后那句“宇宙毁灭心还在”后,他原以为可以耳根清净一点了,没想到她居然开始边打嗝边口齿不清地数落起他——
“杜医师……你是个得了完美主义强迫症的刻薄表……还是卡路里警察大变态……”
他眼角微微抽搐。
“吃草去吧你——”
他揉了揉突突作痛的眉心。这不识好人心的……唉,算了。
尽避车外寒风冻彻骨,他还是把四个车窗全部降了下来,好吹散车内混合着酒味和呕吐酸味的可怕气味,并暗自低咒自己干嘛要这么鸡婆?
可是好像事情只要一跟她有关,他所有的理智谨慎专业和防备能力,就会瞬间统统失效。
他不想自我觉察,更不想深究自己这些举止和行为,背后到底有些什么意义?又象征了什么?
只要专注在已知道的就好——这一切很单纯,他是她的老板,她是他的员工,他有责任“看管”她的生活秩序,确保她不会把自己过得乱七八糟,进而影响了他的工作环境。
对,就是这样,其他的根本不值得深思追究下去。
——也许,他内心深处是害怕那个真正的谜底和答案。
“我疯了不成?”杜醇摇了摇头,对自己脑中突然冒出的突兀念头嗤之以鼻。
他怎么会对这么一个……一个又呆又傻又胖又不懂得照顾自己的女人有什么“别的想法”?
在等红绿灯的当儿,他凶巴巴地瞪向瘫在车座上呼呼大睡的王有乐,真想狠狠捏她圆圆女敕女敕的脸颊一记,可是见她睡得那么香,那么安心放松的表情,他刚伸出的手又缓缓收了回去,改抓紧了方向盘。
“算了,等你酒醒之后再跟你算账。”他重重哼了声,在绿灯乍亮时猛踩下油门。“一个女孩子三更半夜在街上喝得醉醺醺的,很光荣吗?失恋就失恋,有一百万种方法可以发泄,为什么偏偏选最伤身体的这一种?”
而他明明是专精心理治疗的知名医师,可为什么总是对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王有乐,有时候我真想把你的脑袋剖开,拿出来洗一洗再放回去,看看能不能让你清醒一点?”他近乎赌气地自言自语。
而那个抱着安全带睡得跟头死猪似的女人,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搞出了多大的混乱,甚至睡着睡着,头和身体整个往他的肩头倾斜过去。
他本想将她推回另一边靠车窗,可是才动了动,她睡得迷迷糊糊的,干脆改紧紧攀搂住他的手臂,打了个酒嗝后,酣睡的小脸上露出了傻乎乎的幸福笑容。
难不成做了什么好梦吗?
杜醇眸光凝视着她因酒醉而红润得像颗苹果的圆脸,心下霎时一软。
“算了,王有乐,你上辈子肯定烧了成吨的好香,这辈子才能遇到我这种好老板。”
随着他的话,她开始打起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