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夏潋迁入冷宫的那一天,忽然感染了风寒,高烧不退,整日迷迷糊糊,总是渴睡。
从小到大她很少生病,可这病一来便如排山倒海。不知是否是心情苦闷,以生病来做一种宣泄。
世人都说冷宫极其阴森可怕,妃嫔迁住至此,非死即疯。她躺在冰冷的床上,看见头顶褪了色的帐子,生平第一次,感到害怕。
原以为自己能很坚强洒月兑,但到了这一刻她才发现,她心底的脆弱其实就像屋檐下的冰柱子般,随时会碎裂。
她的余生就要在这里度过了吗?失去了赵阙宇,远离了家人,她顷刻间变得一无所有。
她病了,也再无人嘘寒问暖,太医更不见踪影,身边的宫人裁掉了大半,渴了半日,婢女也疏于伺候,连茶也未端上一杯。
“来人一来人——”
周夏潋撑起身子,拚命叫唤了几声,然而始终没有人回答。
她环顾四周,看到附近的桌上搁看一套茶具,也不知里面是否有洁净的茶水,但她想不了许多,踉踉跄跄地爬下床来。
“俪妃娘娘,你这是干什么啊?”忽然,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
回过头,只见莹嫔急急奔过来,一把将她搀扶住。
“明明病着,就好生将养。”莹嫔怒道:“你宫里的人呢?个个不见影,统统都该拉出去砍了。”
周夏潋望着她的脸庞,觉得此刻的她格外美丽可亲。大概,是因为在自己最难过的时候,在这陌生的地方里,看见了这张熟悉的脸吧。
“水。”渴到极点的她只说:“水……”
莹嫔按捺住怒火,亲手替她倒了杯茶。这茶也不知泡了多久,有一股馊气了,但她却如饮甘泉。
“俪妃娘娘,你先到我那儿小住几天吧。你这屋子得先收抬收抬,一会儿我派人过来。”
“不必了,这里是冷宫。”周夏潋却摇头,“这般模样,我已知足。”
“你也不必跟我客气,我迁入冷宫的那日,亏了你帮忙,我那些东西才能一件不少地搬进来。该是我报答你的时候了。”
所以,善有善报就是这个意思吧?可为何,她跟赵阙宇之间不能得到善果?
“还能走吗?”莹嫔关切地间,“来,扶着我。”
她伸出一只胳膊示意,周夏潋犹稼了片刻,终于将双手搭于其上。就这样一步一步,缓缓的跟着她穿过萧索的长廊,来到另一方天地。
莹嫔所居之处可谓别有洞天,仿佛连阳光也变得明媚了。
这里种着许多枫树,将秋日的天空映得一片通红,树下还系着秋千,设有石桌藤椅,琉璃瓦片,碧色宫墙,就像一座舒适的行宫,似乎还比赵阙宇所有的行宫都显得惬意。
周夏潋顿时瞪大了眼睛,露出惊诧之色,莹嫔见她如此不由得笑了。
“不错的住所吧?”莹嫔轻笑道,“这些年,我手头上留有些银子,都用在修缮这儿上了。想着往后既然要在此住下,总得收拾得舒适些。”
“可是……”她有满月复疑问,却不知该从何问起。
“你想说,我身在冷宫,就算手里有大把银子,可要秘密请来匠人修缮宫舍,似乎也不太可能,对吗?”仿佛会读她的心一般,莹嫔不待她开口便道。
周夏潋默默额首。
“你可听见笛声?”莹嫔忽然问。
笛声?的确,是有一阵清悦乐音隐隐自墙外传来,沁人心脾。
“是谁在奏乐?”她很好奇。
“是我的一个同乡,如今在这宫中做了侍卫,很有些关系。”莹嫔双颊微微泛红,“多亏了他,我这些银子才使得出去也能过得舒坦一些。”
她恍然大悟。同乡、侍卫……这男子会如此费力昔莹嫔办事,可见绝非泛泛之交。
“我家和他家做过几年邻居,后来离散了。”莹嫔沉吟了片刻,又说,“没想到还有缘在这宫里重逢,也算上苍看我孤苦,给我的一点补偿吧……
周夏潋听了这话,心中感到微暖,很普她欣慰。
但羡慕之余,却也涌起一阵悲凉。赵阙宇从前对自己百般宠爱,而今万千恩情却已烟消云散,还比不上莹嫔能得一关怀她的故人……这落差犹如自夭上坠入悬崖深渊。
“这笛子是他特意为你吹奏的吧?”周夏潋低低道,“有这样的一个故人每天为你吹笛,也算圆满了。”
“就算如此,今生今世我也只能囚禁在此,终老宫中了,”莹嫔深深地感慨,“不过高兴是一日,悲苦也是一日,何不过得逍遥一些,忘掉前尘往事,今朝有酒今朝醉?”
这话,莹嫔是说给自己听,还是特意说给她听的?为何,她听出了一丝劝慰的味道?
“俪妃,你看这儿的竹榻,”莹嫔指着屋檐下,“我特意做了张丝棉垫子铺在那上面,躺着极舒服。下午日光西斜,我便在此一边翻书,一边听着墙外传来的笛声,案几上备有美昧茶食一人生最大的乐事,也不过如此吧?”
的确,如此倒也化悲苦为甘甜,不至于在逆境中太过痛楚,有了一点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力量。
“俪妃,你在此先歇歇吧,”莹嫔指着竹榻,“我已经命人替你熬了祛风寒的汤药,包你一觉醒来百病全消。”
是吗?假如,这真是一个能教她忘却一切的世外桃源,她的确应该尝试融入其中。
周夏潋缓缓来到榻前,卧在上头,丝棉的垫子在这秋日不冷不热的天气里,如泉水温抚,让她顿时产生了一丝懒洋洋的惬意。
她好像忘了自己正在病中,置身于暖暖的阳光下,四面枫树自然而然搭建成了一个遮阳的棚子,彤红绮丽。
她饮下婢女端来的汤药,闭上眼睛,渐渐睡去,忧虑如雾退散,思绪变得干干净净,整个人直落到梦里……
“潋潋一潋潋——”
也不知睡了多久,她只觉得冷风从四方吹来,不再似日间温暖,忽然,她听到一个声音。
低醇的男子嗓音,她非常熟悉。在这世上,除了赵阙宇,没别的男人会这般唤她。
他怎么来了?
不,不可能的,这是冷宫,是帝王不会踏入的地方,一切都是她的幻觉吧?因为太过思念他,只好在梦中想象?
她想睁开眼睛,然而,眼皮却像被什么粘住了,怎么也睁不开。她想动,然而却似有一条无形的绳索缠住了手脚,让她连动动小指都办不到。
“潋潋,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来,我抱你去屋里——”那声音又道。
她的身子软绵绵的,任由对方揽在怀里。
似乎好久没有享受这样的拥抱了,他的胸膛如此宽阔炽热,好似冬日里的一炉炭火,教人全身温热起来。
她的心情忽然变得开朗,一扫这些日子的阴霆。
如果这是作梦,她希望这样的美梦可以长一些,因为在这样的情况里,她就不必在乎他曾经做过什么,是否冤枉了她的父亲,是否残害了她的家人是否苛待了她……
他依然是她爱慕的赵阙宇,那个在紫藤花下让她一见钟情的男子,那个微笑如秋水般明亮,约她一起去看北芒星的男子。
随看感受到的微微颠簸,她被安置在床榻上,锦被似云朵般的柔软、流水般的光滑。
“潋潋——”他似乎和衣在她身畔躺下,轻轻对她耳语,“你放心——”
放心?什么意思?
“相府依然安然无恙,我并没有为难你的爹娘。”他又道,“但这谋逆的罪名太大,我暂时也不能放他们出来。”
所以呢?他打算怎么办?就这样圈禁她爹娘一辈子?
她很想问问他,可是却怎么也张不了嘴,即使其能张嘴,恐怕他也不会回答她吧……何况,这只是在梦中。
梦中得到的回答,算数吗?
“你且在这里住着,总有一天,我会接你出去。莹嫔是个不错的女子,她会照顾你的。”
不错的女子?他不是认为莹嫔对她不利,而将莹嫔关入冷宫吗?为何现在又说人家不错了?
梦,一定是梦。这样的话,怎么可能出自赵阙宇之口。
“潋潋,你还在生我的气吗?”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哀求的意昧,听起来像个撒娇的大孩子,“潋潋不气了,好不好?”
她有些哭笑不得。到底是谁在气谁?分明,是他把她赶进了冷宫……
“你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他将她搂紧,话中仿佛流溢出笑意,“以后我每天晚上都来看你,好不好?”
她能拒绝吗?凭什么只允许他自说自话,而她,却什么也说不了。
周夏潋挣扎了一下,努力想从梦中清醒,但神智依旧昏沉,四肢极度绵软,任由他摆布着。
他枕在她身边,整个人包覆着她,仿佛她这辈子都是他的俘虏、他的禁臂,没有逃月兑的余地。
她起初是想反抗的,但她很快发现,自己居然也沉溺于这样的禁圈,就像闻到了罂粟花的昧道,明知有毒,却甘心迷醉。
是因为太爱他,还是太没出息?
罢了,反正从小到大,她都没出息,也不差这一回。
对方不再言语,周夏潋依偎着他,在宁静中再次失去意识。
清晨,周夏潋悠悠醒转,却见自己真的躺在房中,身上盖着温暖的锦被,一如昨夜的梦中。
梦中的男子当然不在身旁,却仿佛留下了一丝他的气息,又仿佛只是檀香的昧道而已。
周夏潋撑起身子,兀自迷惑着。
“你醒了?”莹嫔笑盈盈地走进来,吩咐宫婢摆上早膳,“我命人熬了些粥,你趁热喝吧。”
“我怎么在这里?”她怔怔地问。
“昨日你在那竹榻上睡着了,我怕你再着凉,就命人把你挪进屋来了。”莹嫔道,“你啊,睡得可真沉,居然一点也没感觉。”
“是吗?”周夏潋燮着眉,思忖着。
“怎么了?”莹嫔瞧着她。
“没……没什么。”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赵阙宇是真的来过,而并非一个不切实际的梦。
“汤药也煎好了,早膳用完再喝吧,以免伤了肠胃。”莹嫔端过一只瓷碗。
周夏潋额首,汤药苦涩的气味飘散,直至她的鼻尖,嗅着那气味她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昨天傍晚她饮下的那一碗气味好像与这一碗的有所不同。
她记得昨日她饮下汤药后便昏昏沉沉,作了那个美丽的梦……难道……
手指划过温热的瓷碗边缘,心里产生了一个奇妙的想法。
无论如何,她都要证实一下到底是自己在胡思乱想,还是一切真的曾经发生。
“我的俪妃娘娘,发什么呆啊?”莹嫔对着她上下打量。
“病人总是容易走神的。”她浅浅一笑,糊弄过去。
然而她心下却笃定了念头,并不将汤药饮尽,于碗中残留了一点,假装无意地搁在那窗棂下。
待到黄昏,宫婢又将一碗汤药送来,她挥了挥手将她们打发下去,悄悄地把两碗汤药的气味做了比对。
果然如她所料,气味不丞相同。黄昏的这一碗,似乎惨杂了什么别的东西,闻之让人沉沉欲睡。
想了想,周夏潋将汤药倒入花土中,就似昨日般在廊下和衣躺着,欣赏着橙红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