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起商量,硬挤出和善的笑,不擅长的笑法,本就粗犷的面容,增添些许狰狞。
她的回应,是乱帚打去。
甜、甜甜的红枣?!这几字由他口中吐出,烧沸了她的脑门,教她面河邡赤,热气直窜头顶,她将它解释为──“暴怒”!
竹帚落在蒲牢身上,拍扬起一身尘土,赏他个灰头土脸。
蒲牢瞠目,眼睛瞪大,不为落在身上的微弱气力。
女人的力道是能多重?软绵绵的,像竹叶撒在身上,不痛不痒。
教他吃惊的是──
“妳敢打我?”
她敢!
而且,仍在持续!
“我长这样妳敢打我?!”他这副凶神恶煞脸,连男人看见,都会先掂掂斤两,再三考虑该不该与他为敌,十个有九个选择不敢与他对上。
这副皮相,最大的好处便是够吓人,光站出来就能吓退一干小表。
这女娃竟然不怕?!
他以为人类都胆怯,一捏就会碎,尤其她这种膀子细瘦、个头娇小的“雌性”,像极了一阵风刮来,便能吹跑她。
人小,胆子更该小,她这长相,胆子比颗海粟米大不了多少吧?挥帚竟挥得这么顺手、麻利?!
“我为何不敢?!登徒子,人人得而诛之!打你,刚好而已!别以为女人家好欺负!”难道对于他的“大方出价”,她需要大呼谢恩吗?!
她凶狠起来,像被踩着尾巴,因而亮爪反击的猫儿。
嗔怒的眸,乌亮明耀,带着微微恼火,捍护自己安危时坚毅不挠,又化身勇猛的狮,无畏眼前高大强壮的他。
“妳讲不讲理呀?!”蒲牢只闪不还手,因为她是雌性,那么娇、那么小、那么弱不禁风,他若一掌挥去,她哪有命在?
她不知死活,傻傻分不清楚,错将猛龙当蚯蚓,打得正痛快淋漓──
“快走!惫不走?!”她无伤人之意,只想自保,用强硬的恫吓语调,壮大气势,谴退恶徒。
蒲牢不是怕她,更不怕她手上竹帚,但他坦承,他怕这种不自量力,却吠声响亮,还听不进别人说话的小家伙。
打不能打、模不能模,想吼她,又怕把她给吼碎了……
麻烦。
苞雌人类打交道的经验,他没有,所以觉得很棘手。
到后来,干脆不躲了,将闪避的时间拿来沉思,暗忖着该如何和她“沟通”,任小鸟啄米般的击打落在身上。
她赶人的气力,他不放进眼里。
他一不动,她也停下攻势,一方面不解他何以放弃抵御,却又不转身逃掉,乖乖站着任由她打?
另一方面,是屋外绿径间,有其他人来访,分散了她的注意──
这回来的,不似蒲牢这类陌生人,而是沇川镇长及几位耆老长辈。
他们个个神情复杂,有人面色凝重,有人如释重负,有人则是望向她时,目光充满怜悯。
怜悯。
这情绪,她懂了。
他们的来意,她已然明白。
这些时日,沇川镇上沸沸扬扬,都在讨论着“那件事”。
“红枣……”为首的镇长范伯,表情为难,灰白色的眉蹙得扭曲,眉心烙下深刻皱痕,欲言又止。
“中选的……是我?”她收回举在半空中的竹帚,双手牢牢拢握帚身,手背上碧青色筋脉明显清晰,随她握得越紧,色泽越醒目。
范伯沉沉点头。心里对她的聪慧感激不已,让他不用亲口向她宣布……这个消息。
一片的静寂,蒲牢瞧瞧沉默的两方,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只觉氛围诡异。
目光淡淡瞟向她,她方才打他时的热力气焰消失殆尽,整张小脸黯淡下来,既无笑容,也不见嗔怒,平平淡淡。
反倒是来找她的那几个老家伙,脸上表情丰富许多。
“一切都是天意,镇里姑娘们的八字,一并送给河老爷挑选,河老爷独独中意妳,这是妳福分胜出,其他人求不来的际遇。”耆老之一的陈婆婆想安慰人,可话离了口,半点也教人开心不起来。陈婆婆孙女四名,没有哪个希望有此“福分”、求来这等际遇。
再说,若是福分,当初怎无人跳出来自愿?
非要采用半强迫的手法,逼全镇未嫁闺女交出八字,再将一张张字笺投进沇川,凭由天意去选?
只为能平息沇川怒涨……
“全镇百姓都会感谢妳……”梁爷爷说着便要跪下,朝她磕头,是左右半百的老友扶住他,才及时阻止。
“纳采之礼、大聘嫁妆、花轿亲迎、凤冠霞帔,镇里所有人出钱出力,不会有半点马虎和怠慢,当成自家嫁女或娶媳一般隆重盛大,妳只管安心当新娘子便好……”镇长范伯难掩歉意,道出这番话时,微微颤抖。
无论说得多动听,也遮盖不了这桩喜事背后,没有半丝喜气,只有血腥残酷。
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披起嫁衣,扑粉戴花,坐上婚轿,嫁给沇川河神,迎亲办得风光,沿途鞭炮声绵延,众人嘴上说恭喜,心里谁不明白,何喜之有?
坐在轿里的新娘,目的地也非温暖新房,连人带轿将被投入沇川,完成河神娶亲仪式。
镇长范伯支支吾吾,接下来要开的口,何其自私伪善,他结巴,努力想说得慈祥:“红枣……迎亲之日,订于五天后,妳要不要……暂时搬到范伯伯家里,从范伯伯家出嫁,让范伯伯代替妳的爹娘,为妳打点一切?”
这是理由之一,另一个没说出的原因,则是怕她心生恐惧,临阵月兑逃,在迎亲之前跑得不见人影。
始终平静淡定的脸蛋,好慢好慢才浮起笑容,她唇角微勾,摇摇头。
“我想留在这里,好些事儿没做完,有几坛答应程大叔的药酒还没酿。”
“这种时候了,妳还担心妳的药酒……”没看见红枣大哭,陈婆婆颇感意外。
寻常姑娘家,遇上这种倒霉事,不都未语泪先流,为自己的坏运气哭个尽兴吗?
她竟能心绪淡然,彷佛被选中的人并非是她。
“我答应了程大叔在先,不能失信。采下的枣子也得处理处理。”
“处理有什么用?妳没法子再卖……这几天,不如好好打点后事──”最后一个“事”字,及时堵在嘴里,黄爷爷心太直、口太快,挨了众人白眼。
“我派小李那群年轻人来帮妳摘枣子、泡药酒,人多,手脚也快些。”镇长范伯说。
帮忙是真,监督更是真,找人守着她为当务之急。
按常理判断,得知自己将沦为祭品的女孩,通常下一步,都是逃。
他不认为……红枣会是例外。
她,是沇川河神钦点的新娘,若走丢了,全镇都承受不起河神发怒,他身为镇长,须以全镇最大利益为优先考虑,只是,对不起红枣了……
“那就先谢谢范伯伯了。”她浅笑道谢。
“妳……别这么客气。”向他们这些自私的镇民道谢,他们哪堪承受?
他们才最该是向她下跪叩首,感谢她以生命换取全镇平安的那方呀!
对自己的来意非善无比汗颜,耆老们没敢多待,来去匆匆,报完了讯、交代些琐碎杂事,以及无所帮助的虚慰,便连袂要走。
临走前,瞟见双臂抱胸,听得认真的蒲牢。
如此显眼的高壮男人,是谁?
若是平时,他们不会多加在意,不过,红枣已被选为河神新娘,和男子间的分际及距离,更该拿捏妥当,不适宜过度亲昵,坏了名节。
献予沇川河神的女子,必须清白如纸。
“红枣,这位公子……”太文雅的称谓,无法挂在蒲牢身上,范伯马上改口:“这位兄弟是?”
他还没走?红枣这才发觉他仍站在一旁,神色悠哉闲懒。
“他是来买药材的客人。”她只能含糊带过,说不出口这男人要买的东西,是……
“原来如此。”耆老们暗笑自己多心,没再追问,下了山腰,往回程方向去。
“妳要嫁人啰?”蒲牢听罢一轮,大概抓到重点,其余倒没听多仔细。
她的表情一点都不像人逢喜事,清秀的眉眼看不见任何笑意或羞怯,他还是意思意思道贺:“恭喜。”
她淡淡扬睫,觑他一眼,眼神里,似有冷睨,又像对“恭喜”两字,浅浅嘲弄。
抱喜?
抱喜什么?
抱喜她在全镇姑娘中,福分满盈,幸得河神青睐,荣获钦点,即将成为河神之妻,与祂共享香火、受镇民跪拜,同登仙榜吗?
她自讽一笑。
她不谙水性,投入河里,无论如何挣扎,下场仅有一种──活活溺毙。要做仙做鬼,应该也不难吧。
“嫁人之前,把红枣卖我啦,反正听起来……妳以后也没空再卖了吧?我统统包了!”
惫提这件事儿?真不死心。
“你五日后再来,满园子的枣树,你爱如何采,便如何去采。”她不会管,也……管不着。
她眸中的黯淡,蒲牢没有遗漏。再怎么不敏锐的自己,竟也看懂小巧脸上一闪而逝的绝望。
“包括……笑起来很甜的,还有,抱起来很软的?”也随便他采?
她静默,本还有些嗔恼的容颜,突地绽开微笑。
那种暖阳破云而出,一扫阴霾的笑法,很耀眼、很璀璨,衬得她小脸发光。
笑他的故意装蒜?还是,笑她将面临的命运?
“我,皇甫红枣,应该是你口中所要寻找,“笑起来很甜,抱起来很软”的那一种,只可惜,我将嫁予沇川河神为妻,你胆敢……与河神争吗?她朝他露齿地折椅,笑容可爱,但相当挑衅,像嘲讥他没这等勇气。谁有勇气与河神相争?没有人。“河神?他们刚刚嘴里的“何老爷”,不是姓何的雄人类?而……河神?”蒲牢后知后觉,领悟得很慢。“沇川河神,镇里百姓偶尔称它一声“河老爷”。”
“你们那种小坝——”也会有神哦?他瞧,是妖吧。河妖娶亲,这类茉唐事挺常听说的,大抵难月兑河水泛滥,人类以为打包个年轻姑娘送给河妖,便能换取安宁。也只有人类会信,还傻傻找了个女娃,真往河里头丢——蒲牢倏地一顿,脑中情景,勾勒成形。“你要去嫁给河妖?!”他吼出声来,嗓如巨雷,轰然震天,“那不代表你要投水找死?!”
虽然,他踏上陆路寻找“红枣”,用意也没多良善,准备拿来熬汤,但是乍闻她的下场,他很震惊。
她微笑,笑他反应弩钝,更笑他实话实说。
他那番话,沇川镇里,大家心知肚明,可没人敢挑白了讲。
“在众人眼中,我是风光出嫁。”
“风光个屁——”
“谁能断言我这一嫁,不是跟随着河老爷,去过荣华富贵的好日子?说不定我能与它一并保佑沇川镇,日后不再受川水泛滥之苦。”这话,连她自己也不信。
她用笑容,调侃自己。
唇瓣轻轻掀扬,眼角却结淡淡的哀。
那双眸,望向他,仿佛也撞击了他的胸口,重重地,送了一拳。
“你若真想得到我,就去求河老爷成全你,或者,与河老爷争呀。”
她谅他两者皆不敢。
她想恫吓他,要他知道而退。
无论他抱持何种心态而来,是戏弄,是一时无聊的消谴……如何都好,听见她近乎无理的要求,任谁皆该打退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