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寒料峭,午后淡淡的日光驱走了空气里的寒意,弥漫大半日的浓雾正缓缓的散去。
满山蓊郁的冲天林木带出一片舒心绿意,有一间药草庐位居其中。
看着眼前幽深宁静、美不胜收的景致,华初晴趁着这当口,赶紧背着竹篓子,准备出门,上山采药。
“师姊,我出门了喔!”
一听到师妹充满朝气的声音,正在晒药草的孙霞光扬声喊住她,“初晴、初晴!”
顿住脚步,华初晴攀在围住药草庐的篱笆上,看着篱笆内的修长女子,“师姊,怎么了?”
两人自小被一名老大夫收养,一同住在这个名唤“药泉坳”的小山头,过着与世无争、与天地药草为伍的研医日子。
可惜年前老大夫过世,留下分别二十岁及十八岁的师姊妹相依为命。“初晴,听说近来城里的药铺很缺『马兰』、『离香』,你多摘些,咱们可以多攒些银子。”
药泉坳位在离城数里的郊区,每隔一段时间,师姊妹会将处理后的药草送至城中兜售,借此赚取银两维生。
向来皆是孙霞光送药草进城兜售,华初晴则往深山里采稀珍百草,除了她自身喜爱往深山里钻外,对药草的了解与生长习性也胜过孙霞光。
药草往往隐身在深山野地林间,有些看起来与寻常花草无异,若不是对药草有相当的了解,极有可能空手而回。
华初晴深知此点,因此几年来,一直维持她摘采药草、孙霞光卖药草的方式,城中多家药铺也只识得孙霞光,不知深山药草庐中还有她的存在。
“知道了。”
“袄子、干粮和水有带着吗?”
药泉坳虽不是位在高山处,但是地形多变,天气也变幻莫测,常是这一刻见晴,下一刻就漫雾、落雨,若非长居此处,极有可能迷失山中,或是被这诡异的天气弄得身体不适。
“嗯,全备妥了,师姊放心。”
虽然这么回答,华初晴还是仔细的检查搁在竹篓子里的圆锹、铲子、小锄头,以及收在布囊中的所有必备物品,确定是不是一样不少。
“万事小心。”孙霞光再次叮嘱,却暗自欣喜。
华初晴每回上山采药总要耗费个三、五日,而这几日一向是她与城中情郎相会的日子。
天性单纯、良善、勤奋的华初晴从来不知道孙霞光这一面,更看不清她专捡轻快的活儿来做的心机。
一离开药草庐,华初晴的脚步踏过遍地苔藓,走上林间小径,便觉得自己的心像是在瞬间开阔了。
撇除一些细碎活儿不说,平日除了研药、整绘药谱外,她没什么机会可以踏出药草庐,唯有借着上山采药的当口,才能瞧尽山水、天地,不亦乐乎。
这一回欲摘采的药草必须进入离药泉坳十里之远的深山之中,因此走上熟悉的林间小径,华初晴沿途随意浏览,心情分外悠然惬意。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她的脚步因为一只倒在血泊中的白兔而顿住。
她心善、悲悯,若遇上受伤的动物,大多会伸出援手相助,药草庐曾经因为饲养过多她救回的小动物而占去泰半空间,引来师姊的抗议。
自此,师姊告诫她,上山采药不准再带受伤的动物回药草庐,但是现下白兔气未绝,却因为腿侧中箭,失血过多,做着垂死挣扎。
凝望着白兔彷佛盈满泪水的眸子,同情心在胸口泛滥,她无法置之不理啊!
内心的柔软将理智摒除脑海外,她不顾满手是血,赶紧蹲,为白兔包扎伤口。
片刻,当她为白兔包扎好伤口时,身旁林木被拨动的声音伴随着粗重的喘息传出,她以为是深山里的大虫,吓得转头,望向声音来源,视线一定,整个人僵住。
倒映眼里的不是深山里的兽类,而是一个男人,男人蓬头垢面,华服破损,并留有半干未干的血渍,左手臂接近肩胛的伤口冒出的鲜血把衣衫的左半边染得触目惊心。
华初晴看见他紧蹙着浓眉,在她的前方模索着,不知找着什么,一颗心卜通直跳。
他是要抢回白兔吗?
她的心蓦地一紧,急忙将白兔护在怀里,想无声的离开,却因为太过紧张,脚步一个踉跄,整个人失控的往前跌。
在此同时,男人捕捉到窸窣声响,直接往声源处而去。
就这样,两具躯体硬生生的撞在一块,华初晴不偏不倚的被男人健硕的身躯压倒在地,手中的可怜白兔被甩到一旁的草丛里。
她无暇顾及白兔的情况,更没来得及喊痛,便因为窜入鼻腔那一股和着血腥味的不寻常气息而皱起秀眉。
彷佛对待受伤的小动物,她伸出手,想查看他脸上的伤,却被男人敏锐的扣住她的手腕命脉。“别碰我!”
霁拓凌没有想到会有人,在他受伤落难之际,难保这个人不会是敌人派来的杀手。
他倾尽全身之力夺得先机,四周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
“公子,你没事吧?”
华初晴完全没有感受到蓦然而起的杀气,秉持着医者天生的怜悯之心,关心着眼前身受重伤的男人。
霁拓凌在扣住她的手腕的瞬间,便知道对方只是一个不会武功的寻常女子,这一使劲又用掉了身上少得可怜的气力,他全身无力的倒在白兔旁,两道浓眉紧蹙,重重的喘着气。
眼看男人突然放开对她的掌握,由她身上翻下,倒躺在一旁,华初晴因为瞬间消失的沉重感而长吁一口气,随即发问,“公……公子?大侠?你还好吗?”
“水……”他又饿又累又渴,强撑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强韧的意志随时有溃散的可能。
“有,我有水。”她不由分说的解下腰间的水囊,对准他的嘴,将那冰凉甘甜的液体注入他的口中。
感觉甘美的液体滑入口中,滋润干渴灼烧的喉头,让他因为过分着急而反呛了一下。
“别急、别急,水还很多,慢慢喝。”华初晴轻拍他的胸口,为他顺气。
听着那轻柔温缓的语气,霁拓凌不知不觉的放缓了喝水的速度,意识涣散的轻喃,“把它还给朕……还给朕……朕要它……”
他不知道自己猎到了什么东西,但绝对是可以拿来填饱肚子的小动物,他需要以它果月复,需要让体力尽快恢复,需要尽快回宫。
听不清他用气若游丝的声音嘟囔着什么,华初晴勉强揣测他话里的意思,“你想要什么?”
“食物!”他咬牙切齿的挤出话。
若不是他的双眼受伤,再加上高处坠下而遭受重创,迫使向来敏捷的身手受到严重影响,他这辈子不曾这么窝囊!
华初晴恍然大悟,迅速从竹篓子里拿出干粮,替他撕成一片片,沾了水后,送到他的嘴边。
“你暂且屈就,吃我的干粮……”
感觉干瘪的面饼送到嘴边,霁拓凌暴怒,一手挥开,“朕要……朕要朕的猎……猎物!”
落难第二日,他不敢想象宫中会因为他遇袭丧命的消息传开而闹成什么情况。
他得赶快赶回宫中,平定一切纷乱,将叛变的一干人等入罪。
没想到男人受了伤,气力还这么惊人,华初晴甩了甩发麻的手,为难的嗫儒,“那兔儿……你不能吃它!”
“为何?”他那两道紧蹙的浓眉几乎打结,刚毅的脸部线条紧绷,露出令人畏惧的严厉神色。
因为双眼受伤,这两日他只能胡乱嗅闻,摘果子填肚子,好不容易猎到猎物,这莫名其妙的女子却不让他吃?!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表情让华初晴感到莫名的畏惧,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开口,“若真要填饱肚月复,天地间有太多东西可吃,但就是别吃兔儿。”
自她有记忆以来,不曾吃过肉,吃食大多以蔬菜、果子为主,吃肉对她而言太血腥、太残忍,她无法接受。
纵使可怜的白兔在经过那番折腾下已一命呜呼,她也不允许男人吃掉白兔。
直到这一刻霁拓凌才知道原来他猎到的是一只兔子,但是有个莫名其妙的女子阻止他吃肉,倘若不是身负重伤,他绝对会跳起来掐死眼前说着天真浑话的女子。
“朕就是想……”他恼怒到不自觉的搬出皇帝威仪,却又赫然惊觉自己的状况,于是改口,“我就是想吃那只兔子!”
发现他气恼得额头青筋浮动,华初晴轻拍他的胸口,安抚道:“郑公子,你别恼,这会儿你就为了自己的身体,勉强凑合着吃吧!有了体力,待我替你处理过身上的伤口,自然会好得快些。”
“郑”公子?听她误以为“朕”是他的姓氏,霁拓凌哭笑不得,却也安了心,幸好她没有猜测出他的身分,在这多事之秋,他的身分不适宜太早暴露。
放了心后,他竟对女子产生了好奇,心头的躁动因为听着她柔软安抚的语调而没来由的平息。
他十分讶异,她的声音居然有如此神奇的效用?
暂时压下无关紧要的杂思,他虚弱的开口,“你……真……真的可以治好我?”
强迫掰开他因为干涩、龟裂而渗出血丝的苍白唇瓣,她坚持将泡过水的面饼喂进他的口中。
“嗯,只要你乖乖吃下这些面饼,我想我可以治好你。”
她的力道柔软却坚定,纵然心头不愿意,他只能乖乖配合,张开嘴,勉强吓下泡软的面饼。
意外发现那东西出乎意料之外的软润甘甜,并没有想象中那般难以下罗后,他问出心中的疑惑,“多久?”
“这很难说,要等我帮你仔细的检查过后才知道。”
由外表瞧来,他身上有着惊人的伤口,不过不难处理,较难的是他的内伤,虽然没帮他诊过脉,但是由他的吐息,她猜测他应该中了毒,若要为他解毒,就得多费些工夫。
这时的她完全把采药的任务忘得一干二净,心里只有眼前这位需要她帮助的伤患。
她的回答让他的脸色一沉,却知道自己这一身里里外外的伤若要完全医好,或许真的要费些时日。
倘若这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姑娘没有骗他,便证明自己命不该绝。
“不……不要拖太长时日。”他吐出气音,紧绷的神色透着一股不可一世的倨傲。
虽然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急切,但是华初晴颔首应允,“我尽量。”
吐出一口长气,霁拓凌低声的说:“那甚好、甚好。”
见他安了心,一副要放任意识沉坠的模样,她急忙呼唤,“喂,等等,你……你先别睡啊!”
尽管平时常把动物扛回药草庐医治,不过这一次应该是她有生以来救过最大型的动物。
若他还残留一丁点意识,她至少可以轻松一些。
霁拓凌挑了挑眉头,彷佛有心无力。
“你不能晕厥,否则我一个人无法搀扶你啊!”华初晴神情紧张。
依男人目前的状况,她绝对没办法将他带回药草庐。再者,师姊若看见她这回救了一个男人回药草庐,应该会气得火冒三丈吧?
所以无论如何,她是不能将男人带回药草庐。
这一带是她上山采药时总会行经之处,隐约记得附近有一间猎户遗留下来的破旧木屋可以歇脚,虽然木屋因为久无人居而长满杂草,加上屋顶破了个大洞,却是现下唯一的选择。
“唔……”他勉强撑住渐渐恍惚的思绪。
“你可以起身吗?前头有间木屋,我想可以让你暂时歇息。”
“啊……”他发出痛苦的申吟,勉强坐起身。
华初晴握着他沉重的手臂,横挂过她的肩膀,让他健硕的身躯倚贴着她,想要帮助他站起来,却差点因为承受不住他的重量而跌倒。
霁拓凌虽然眼睛受伤,暂时看不见,但是感觉她吐出的气息拂过脸庞,有着温暖、淡淡的药草香,挠得他的脸直发痒。
若不是身受重伤,他会捧起她的脸,仔细嗅闻她的气味,可惜此时全身剧痛,一心冀望凭空降下什么灵丹妙药减轻他的痛苦,更别提身旁女子彷佛要被他压扁的动作,他只能发出无声的叹息。
老天派这手无缚鸡之力的瘦小女子来救他的用意究竟为何?他几乎要怀疑,会不会还没将他搀扶到木屋,身旁的女子就被他压死了?
没想到这个想法才闪过他的脑海,耳边便传来女子吃力的声音——“就在前头……不远,你……你撑着点,呼……呼……”
听她发出的呼气声,可以感觉她承受他的身体重量十分吃力,霁拓凌想笑她,该撑着点的人是她,不是他吧?她竟还有余力安抚他?
虽然这么想,但是他极尽所能的不把身体的重量加诸她身上,用那异于常人的坚毅支使着脚步,一步、一步,无意识的向前跨。
不知道过了多久,华初晴上气不接下气的开口,“到……啊啊……”再也没有多余体力支配身体的男人靠向她,在那惊人的重量全部倾落的当口,她控制不住的往前倒。
砰的一声巨响,他们两人一同撞破那扇经过日晒雨淋、早已脆弱不堪的木门,倒在地上。
华初晴还没来得及喊痛,便急忙起身,扑向男人,“郑公子,你……你还好吗?”
听着她满是担忧与关怀的话语,霁拓凌却连半点回应她的力气也没有。她探了探他的鼻息,确定他只是昏了过去,才温柔的拨去他发间、衣上的木屑,稍稍松了口气,打量起眼前破旧的木屋。
因为雨雾水气的滋养,久无人居的木屋里长了不少杂草,幸好屋顶破了个大洞,光线充足,不致成为阴湿霉气凝聚的地方,不会有冒窜出有毒的蛤蟆、虫蛇之虞。
视线再往前,位于木屋内侧的石榻只消重新铺上一层草和长布便可以成为简单的床褥,屋中已倾倒的桌椅省去她出门拾柴火的工夫,轻松起个可以取暖的火堆,免去天色暗下后的袭人寒气。
眼前一切皆完善,除了躺在地上的男人,她还是得想办法将他拉到石榻上。
思绪一定,她迅速扫去石榻上的尘土,割除屋里的杂草,铺了上去,再由自己的布囊中取出防寒气的长布,覆盖杂草上。
待一切准备妥当,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花了将近一盏茶的时间,才将男人扛上石榻。
她的气力虽然不大,但是此时该归功于她常营救动物回药草庐的经验,即便男人的身上又因为她拖拉的过程而多了几道伤口,至少她让他安安稳稳的躺在石榻上了。
华初晴气喘吁吁的靠坐在石榻边,稍做歇息后,拉起他的手腕,替他诊脉,暗暗思索着需要用上几味药才能对症下药,以期能尽快治好他。
诊过他的脉后,她对他惊人的求生意识感到讶异。
一如她刚嗅闻到他的气息所做的直觉判断,他中了毒,毒性强且猛烈的沁入五脏六腑,其痛楚犹如万针齐扎,若不是身体底子强健,他可能早已一命呜呼。
幸好他所中的毒并不难解,只要找齐几味药,连续服用十帖药,逼催出体内的毒素即可。
心思略定,她接着检查他身上可见的伤口,再替他月兑掉有着血渍的脏污上衫,想进一步查看。
待他白皙却壁垒分明的健壮胸膛映入眼底时,她一张粉脸忍不住染上羞涩的红晕。
华初晴毕竟只是个藏在深山不见世俗的姑娘家,医治病人的经验又不多,面对这样一具阳刚的身躯,她实在无法不脸红啊!
虽然跟着亦父亦师的老大夫认药、研医,除了医治小动物,也曾跟着师父下山诊治病人,但是面对男病患时,也都有师父陪在她的身旁。
师父说,她的经验虽不足,但天资过人,比城里一般大夫强上许多,待将来继承他的衣钵后,可以离开药泉坳,四处游历磨练,他相信假以时日,她一定能成为出色的大夫。
尽管师父如此看好她当医者的才华,不过她只想守着药泉坳,过平静简单的生活。
拍了拍因为燥意而发烫的小脸,华初晴逼自己抛开男女授受不亲的世俗规范,心无旁骛,把他当成病人。
片刻,她一确定他身上所有的伤处后,立即记下所需要的药草,并喂他吃下一颗自行研制的养命百效丸,替他护住因毒而虚涣的元神后,才走出木屋。
她一踏出木屋,旋即又突然想到什么,在木屋附近找来几根与门扇同高的枯木,挡在门前。
即便枯木不若真正的门扇坚固,但是聊胜于无,至少可以防止兽类闯进屋里,稍微发挥阻挡功效,她才放心的出去找寻所需的药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