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八年后——
“初晴,初晴你在哪里?”一个未施脂粉,清丽面貌带着几分妩媚的少妇倚门喊着。
“娘,我在这儿,在大树上。”
童稚的声音从门边一棵大树上传来,少妇一仰首,就见女儿优哉坐在粗树枝上,她没半点惊慌,只是溺爱的笑问:“你在树上做什么?”
“娘,这里有一个鸟巢,有三只很小的鸟,可是没有看见它们的爹娘。”年约七岁的小女娃,童稚的声音透露出对鸟儿的担忧,“它们的爹娘是不是不要它们了?”
少妇轻笑,“你这个小捣蛋一直守在它们家,它们的爹娘以为你要抓它们,自然就不敢回家喽。”
“可我没要抓它们。”
“可它们听不懂你说的话,只看见你『虎视眈眈』的守着它们家。”
小女娃似乎听懂了,“好吧,那我下来让小鸟的爹娘放心回家照顾它们。”说完,她攀着一条绑在树枝上的粗绳滑了下来。
“小心点。”
小女娃安全落地,自信一笑,“娘,你放心,义父去年教我爬树,他只教一次我就会了,你不也说我很有爬树的天分,连大宝和小毛都爬输我。”
少妇淡笑,“可你别这么常爬,会惊扰了鸟儿一家。”
她想,是不是得改口别再动不动就夸女儿了,要不,连爬树有天分这事她都能拿来夸口,以后怕是会像她爹……她脑中蓦地浮现那男人一脸得意的模样……
“娘,我都下来了,小鸟的爹娘怎么还不回来?”小女娃仰首眼巴巴的看着鸟巢四周的动静。
回过神,甩掉早决定和其老死不相往来之人的影像,她看着女儿,正色道:“它们也许还在观察你会不会再爬上去。”
“我不会,而且我也不准大宝和小毛爬上去。”
“好了,进屋吃饭喽,你在树下守着,它们一样会犹豫该不该回家。”
“好吧。”小女娃牵着娘亲的手,一同走进屋内,她忽地仰首问:“娘,义父是不是该来看我们了?他好像很久没来了。”
低眼看着女儿,少妇一副头疼样,“初晴,义父他很忙,而且他也没有该来看我们的义务,以后不许这么说,知道吗?”
“可他是我的义父,是我第二个爹,他本来就应该来看我不是?”小初晴张着骨碌碌的双眼,天真的问。
少妇眉心微蹙,想训女儿,又觉女儿说的也不是没道理,都怪自己,纵她纵得太过,小小年纪就会顶嘴。
“你第二个爹来了!”门外,忽地响起一阵低沉愉悦的声响。
小女娃一回头见到来人,倏地放开娘亲的手,开心的往外跑。
“义父!”
高大粗壮的男人单手抱起小女娃,开心的问:“原来初晴这么想义父,难怪义父每天都觉得好像有人在我耳边一直叨念。”
“念什么?”初晴张着圆圆的大眼,认真的问。
“念说『义父怎么还不来看我』。”
“不是这样的,应该是『义父是不是该来看我们了』。”她慎重的纠正。
“噢,对,就是这样。”男人配合的点头。
一旁的少妇睨了女儿一眼,目光对上双眼流露出宠溺的男人,莞尔道:“石大哥,你再这么宠她,可会把她宠上天了!”
对上少妇的视线,男人的眼神顿时转为款款深情和夹带一丝愧意,“如意……”
她微笑的主动接过他手中拎的东西,好让他好好的抱着义女,“走吧,一起进去吃晚餐。”
“义父,你有买我最喜欢吃的鸡腿吗?”小女娃的声音拉回他依恋的目光。
“有。”
“那娘喜欢吃的桂花糕呢?”
“有。”他边走边看着她纤弱的背影应道。她喜欢的,他怎会遗漏?
“那义父最爱吃的羊肉呢?”
“当然也有。”
“哇,今天晚上我们又可以一起吃好吃的食物了。”
初晴兴高采烈的拍着小手,走在前头的么如意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微微一笑,没说什么又转回头继续走向屋内。
吃过晚饭玩了一会,爱困却不愿上床睡觉的初晴硬是赖在义父怀中,他宠爱的抱着她在屋外走了一圈,踅回时,她已甜睡。
么如意端着一个装着换洗衣物的小木盆,才走出门便碰巧和他打了照面,“睡了?”
他点头,“我抱她去睡觉。”
“嗯。”她点头,往井边走去。
他一来,最高兴的莫过初晴,整晚一张小嘴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将这一个月来她和邻居大宝、小毛玩耍捣蛋的事蹟钜细靡遗的向他报告,似乎真把他当爹了。
来到井边,么如意放下木盆,转动手把将系在横木上的水桶缓缓往井里降,不一会他出来后,主动接手,“我来。”
她微笑的退开让他接手,三年来,他们之间已培养出这再自然不过的默契。
他一个月抽空一晚来此陪她们母女吃顿晚餐,餐后抱着初晴在屋外走一圈,等她睡着,抱她入屋后,他又陪她在井边洗衣服,帮她汲水,陪她聊天。
她知道八年前的事让他直到现在还耿耿于怀,但她一点没怪过他,要不,她就不会拜托娘亲暗中放走他了,当初的一个善念,不只留下他一条命,也给她们母女俩本该孤寂的生活带来不同。
她坐在小椅凳上,一阵桂花清香扑鼻而来,望向前方那棵比她还早住在这别院的桂花树,柔和月色照耀下,为其添上几分朦胧之美,她望呆了,不自觉陷入回忆里……
八年前,她被安排到这位于偏僻山脚下的凤山别院栖身,前三个月她几乎像是被关在大牢中,谷少川下令不准她踏出大门一步,除了仆人和她娘家人,不许任何人进入,他派人日夜盯梢,她想他肯定以为石大哥会来找她,若石大哥一出现,便让人将他乱棒打死。
他是多虑了。别说这偏僻处所鲜有人迹,连她亲爹都和她断绝父女关系,一步也未踏进来过,谁会来?除了她娘,根本没其他外人来。
他,自然也没来!
察觉到自己怀孕是在三个月后,这之前,她以为自己身体的异样是因环境突然有了剧烈改变,毕竟她养尊处优惯了,来到简陋屋子过生活确实感到百般不便,身心一时间皆难以适应,因此有些怪异和些许不适她也不在意,加上未有害喜情况,是以她一直未察觉自己怀孕,最后还是她娘觉得不对劲,请大夫来帮她诊脉,她才知自己已怀孕。
当时,谷少川被皇上征召去镇守边关,人已不在城内,她暗松了口气,打从他不愿调查揪出给石大哥**的主嫌还她清白,她就下定决心要与他老死不相往来,他不知道她怀孕一事最好,若知,恐会安她一个通奸怀子的罪名,她已受辱,这口气尚未讨回,绝不容许月复中孩儿再受一丁点侮辱。
他去边关,家中总管仆役陆续跟随前往,她怀孕一事就这么瞒天过海,许是他真把她给忘了,原本的月银更不再差人送来,连伙食费都没有,还好有她娘暗中相助,陪她挺过怀孕后期的不适,陪她产女,陪小外孙女牙牙学语……
四年后娘亲病逝,爹和大哥连通知她都没有就将娘亲下葬,让她连娘亲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她气不过,四年来头一回离开凤山别院回城中到娘家,找爹和大哥理论,孰料,只是换来一顿亲人绝情的怒骂和姨娘们的奚落,以及仆人们不屑的冷眼……
自此,她便深切知晓,没有娘的娘家再也不是她的避风港,而凤阳城也早已无她立足之地。
她退回唯一能让她遮风避雨的凤山别院,不须任何人盯梢,她将自己关在别院中,哪儿也不去。
娘死后,即使她们再省吃俭用,银两还是有用完的一天,她不想年纪还轻的丫鬟喜儿跟着她受苦,日日劝她离开找个老实人嫁了,喜儿口头上说好,天天出门,可仍旧夜夜归来,每晚总为她和初晴带回隔日的三餐,她纳闷的问哪来的钱买?喜儿才说她去有钱人家府上当丫鬟挣的。
她不让喜儿这么做,喜儿却笑说是她心甘情愿,并安抚她,说在她嫁人之前让她再尽一点棉薄之力。
听到喜儿找到嫁人的对象,她很是为她高兴,打算亲自为她绣一副鸳鸯枕套当结婚贺礼,为了不招人注意,她用头巾遮住大半的脸,带着初晴到城里采买丝线,她并决定多绣几副鸳鸯枕套,若绣坊的老板赏识,或许她就能找到谋生的出路。
走在街上,凑巧和么家的管事擦身而过,见管事带着几名丫鬟和仆人一行人采买许多成亲用品,她正纳闷是谁要成亲,就听两个丫鬟边走边嘟囔,其中一人说“哼,喜儿以为她飞上枝头当凤凰,等她进了门,少夫人不会让她好过的”。
她心一惊,原想上门去询问大哥,但想到之前她回家时爹和大哥对她的怒骂还有其他人的讥嘲,她却步了。待到晚上喜儿回凤山别院,她直接问喜儿,喜儿跪着求她答应让她嫁给少爷,说她从进么家当丫鬟时就很喜欢少爷……
这事,她是知晓的,大哥还曾向她讨过喜儿,但被她回绝了,她不让喜儿太过接近大哥,不是因主仆身分相差悬殊,而是她大哥那人太不可靠,贪玩又花心,他不是个好丈夫。
当晚,喜儿坚决的说,如果她不答应让她嫁给少爷,那她就一辈子不嫁,陪她在凤山别院终老一生。
她还想劝她,把在街上听到丫鬟所说的话一字不漏的告诉喜儿,希望喜儿能多考虑考虑她日后将面临的处境,喜儿却坚定的说,身为丫鬟的她不敢有太大心愿,但若能如己所愿嫁给少爷,哪怕只是小妾,她这一生便了无遗憾。
她于是点头,喜儿欢喜的出嫁,前两个月喜儿很受宠,来看她时总是喜形于色,但两个月后她爹么老爷子病故,正愁找不到借口压制喜儿的大嫂,以喜儿嫁进么家公公就生病亡故为由,冠她一个扫把星的罪名,日日虐待她,而大哥许是又找到新欢,遂置喜儿生死于不顾,不闻不问的,可叹她无能为力保住喜儿,喜儿最后竟被活活虐待至死。
之后,她靠着绣鸳鸯枕套过活,自己教女儿读书识字,日子虽清苦,但也很平静清闲。
三年多前的某天清晨,她开门见到树上垂挂着一块用荷叶包起的猪肉,这附近的邻居相隔颇远,若有人托卖猪肉的小贩送肉到府,应该也不可能送错户,何况这大门上的木匾写着“凤山别院”四个大字,就算小贩不识字,也能从这挂匾的样子猜到这不是一般人家。
所以,这肉肯定是有心人特地送来的。
所有关心她的亲人和丫鬟都已相继离世,谁会给她们母女俩送肉吃?她大哥大嫂?决计不可能,爹一死,所有的姨娘全被赶出么家,他们夫妻俩势利又绝情,别说他们不可能,就算是,她也不收,喜儿死后,她彻底对大哥心寒,本就淡薄的亲情更是断得干干净净。
思前想后,她想到唯一会暗中关心她们的人只有谷少川,也许他发觉了当初是他误会她,想认错又拉不下脸,才会用这种方式偷偷关心她们。
她将猪肉收下,不是因为她心软原谅他,而是唯有收下,他才会继续送东西过来,她要当场逮着他,见他露出不知所措的蠢样,再狠狠回敬他当年对她的侮辱。
“他”不定时断断续续送了一个月的食物,每回她守株待兔“他”都不来,总在她未留意时,食物就已垂挂在树上的绳索,她暗恨“他”的狡猾,苦恼着该用什么方法引他现身。
直到有天傍晚,初晴在门外大哭,当时才四岁的她和大她一岁的大宝拿枯枝当剑对打,大宝一阵乱挥,挥到了初晴的眼睛,初晴痛得大哭,在厨房煮粥的她听见哭声连忙奔出,正慌得不知所措之际,“他”出现了……
她的视线缓缓往右偏移,对上一双深情痴望的眼神,两人惊窘地同时回神——
见木盆里空荡荡的,她下意识地看向晾衣服的竹竿,这才发现在她失神回忆往事时,他竟已帮她洗好衣服还晾好了!
她羞得无地自容,“石大哥,真不好意思……”她为失神,也为他帮自己洗衣服的事面露羞赧。
“如意,你无须跟我见外,即使我做再多,仍是无法弥补……”他心头有愧,若不是八年前他一时疏忽,控制不住自己的,也不会害她落得如今的下场。
“石大哥,我们不都说好了,以前的事别再提!”她淡然一笑,“何况你为我和初晴做得太多了,三年前若不是你及时带初晴到城里看大夫,恐怕她的眼睛……”当时她一直认为暗中助她们母女生活的人是谷少川,结果她推测错误,那人压根不是他,而是石大哥。
她一直以为石大哥或许早被谷少川派人追杀身亡,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还能再见到他。原来当初他逃离后改了名字,恰巧当时边关告急,在一名故友说服下,两人一同随军队北上御敌,守卫疆土。
他在北方,谷少川在西方,自然是遇不到。
北方外敌大败,边关这些年平稳无战事,因此三年多前他便被调回来升上副将,回来之后他积极的寻找她,知道她在这儿,想见她又怕她怪他,不愿见他,才会暗中给她们送食物,若不是初晴受伤,他恐怕还不敢现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