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就算红书曾经偷偷想过尉迟观怎么会知道要来清水村找她这个问题,也一直没问出口。
就算红书还曾经想过尉迟观怎么会有空亲自送她到江南苏府,也一直憋在心中。
过去这几个月,她从炎娘子和小梅子口中听到了许多跟康阳王和卫国大将军有关的事情,从尉迟观平常不苟言笑的表情还有脸上被人视为缺陷的疤痕,以及容易令人望而生畏的魁梧身材,窥探出他拒人于千里之外多半是出于自卫的心理。
和他初相识的那一晚,红书就见过他发自内心的浅浅笑容,从来就不曾对他心怀畏惧。
不管在别人眼中,他有多么凶神恶煞,有多么丑陋粗暴,在她眼里,这个跟大树一样坚强可靠的男子是特别的——
特别是在他愿意帮她带回奄奄一息的小梅子之后,除了亲人之外,尉迟观三个字,算是少数几个让她烙印在脑海中的名字。
她从来没有把他当成高高在上的王爷,虽然她的娘亲不厌其烦的耳提面命,要她不可以忘了该有的规矩。
她也从来没有把他当成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虽然小梅子把他在战场上的丰功伟业说得像是一种嗜血如狂的变态嗜好,要她千万别跟他走得太近,免得丢了小命。
就连苏府的大管家也曾在酒足饭饱之后,跟随行的仆从们谈起这个让南疆叛军闻风丧胆的大将军,不过神情之间,却是百分之百的崇敬。
这些人眼中的尉迟观,却跟红书心中的尉迟观大相迳庭!
他们绝对想不到这个身分尊贵的王爷就算餐风露宿也毫无怨言,野炊打猎捉鱼烤肉更是样样拿手,让红书吃得心满意足,赞不绝口。
他们更加料想不到这个战功显赫的大将军会戴着斗笠,身穿粗布衣衫,无论风吹日晒雨淋,一路驾车到江南——
一路上,红书仍旧是做书生打扮,每当有人拿尉迟观当她的随行仆从看待,她就想要开口解释,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反而是尉迟观坦然以对,似乎不介意别人这样误会他,一迳沉默的打理安排,让她心里有些愧疚,又有着莫名其妙的小甜蜜,从此对他更是信赖。
这一天傍晚,他们来不及翻过这个山头抵达下一个城镇,便决定折返回早先发现的一处洞穴过夜,红书留在洞穴里起火铺床,尉迟观去照料马匹,顺便到四周去巡视一番,打算布下简单的防护,免得半夜让野兽侵扰。
红书忙完之后,屈膝坐在洞穴口等待尉迟观,闷热的气候再加上方才的劳动,让她浑身是汗,宽大的书生长袍从领口处湿了大半。
她从前天开始就没有好好洗过澡了,尤其这两天路上都没有可以下榻打尖的地方,尉迟观都是找好一处安全的空地歇脚休息,他们一个在车内,一个在车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然后就一觉到天亮。
不过按照这湿热的空气,还有阴沉沉的天空来判断,今晚说不定就会开始下雨。
下雨吧、下雨吧。红书紧紧的闭上眼睛,非常虔诚的祈求老天爷快下雨吧。
然后她就可以跑出来好好淋一场雨,就当洗了一场露天浴……
尉迟观走近洞穴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当他听清楚红书粉女敕的小嘴在叨念着什么时,眼角不禁也染上几分笑意。
“红书。”他轻声低唤,刻意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在她尴尬的睁开眼时,朝她勾了勾手指,“把你的换洗衣物带着。”
红书双眼一亮,当下心领神会,二话不说就跑进洞穴里拿衣服,再出来时,还不忘递给尉迟观一个傻呼呼的微笑,大概是类似你人真好的意思。
朝夕相处了几天下来,尉迟观已经能够清楚分辨她的神情动作所代表的意思,越是跟她熟稔,越是觉得这个姑娘非常有意思。
她平常不太说话,生起气来却能够口若悬河,伶牙俐齿得让人晕了头。
这一点,在他凑巧救起她的那一夜,就亲身领教过了。
她也不太遵守礼教规矩,一般女子会羞答答的难以启齿的问题,她会理所当然的告诉他,她需要找个地方解手——
“这跟身体健康有很大的关系,我为什么要因为别人的眼光,而搞坏自己的身体?”红书八成看出他眼中的惊讶,义正辞严的扞卫自己的行为。
这小小的爪牙却让尉迟观震撼了许久,不停斟酌着其中蕴含的意义……
还有,就像此时此刻,他沉默的走在前头带路,话都不用说,红书就会自动自发的跟上。
没有慌乱无措,没有猜疑保留,只因为她衷心信赖他,所以跟他走。
只要翻过这座山,离江南苏府就只剩下半天的路程,这也意谓着他和红书又要各自奔向两个不同的方向,他要去哪里再找来这样一个姑娘,古怪得让他牵肠挂肚,又傻气得让他哭笑不得。
“那里有一个活水潭,不太深,你去洗个澡,我会守在这里。”尉迟观停在一个巨石前面,指着旁边的小径,让红书自个儿去那个小水潭里泡泡水,洗去这几天的湿热。
“那你呢?”红书明明很兴奋,却按捺住直奔水潭的冲动,“你不洗吗?”
尉迟观闻言挑起浓眉,神情颇为玩味,“你是在邀请我一起洗?”
红书再视礼教为无物,当下也知道自己的话被刻意曲解了,又羞又恼的瞪了眼前颇为自得其乐的男人一眼。
“当然不是!等一下换我帮你看着……”话还没说完,她就一溜烟的跑进小径里了。
尉迟观听了,又是摇头叹气了好一会儿,真想知道这个姑娘想帮他一个大男人“看”什么?看有没有猴子偷看他洗澡吗?
不过,这份心意他承领了。
尉迟观侧耳听着红书欢快的笑声,忍住探头一睹她少女娇躯的冲动,让自己背靠着巨石,双脚让意志力钉在地上,跟着她荒腔走板的歌声,有一搭没一搭的轻哼……
张叔说的对,他已陷得太深!
干燥阴凉的洞穴里,完全不受那磅礴暴雨的影响,宛如与世隔绝的化外之境,让红书跟尉迟观可以安心的休憩,就连拴在洞穴口的马儿都安静的睡着。
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慵懒闲散的斜倚在火堆旁,披散的黑发还有些微微的湿润,让他的单衣背后晕开了一片,跳跃的火光在他垂眸半掩的脸庞一闪一灭,看起来有着说不出的神秘冷冽。
尉迟观挑了一个细长干燥的枯枝,搁进快要熄灭的火堆里,眼角余光注意到那个裹着薄毯的娇小身子又翻身了一次,还重重的叹了口气……
浓眉微微拧着,他沉吟了一下,无声无息的走近她身旁。
红书自从吃过干粮充饥,就一直闷闷不乐到现在。
准确的来说,应该是自从她知道最多再两天的路程,就必须跟尉迟观分道扬镳之后,原本洗完澡后愉快的心情,顿时像外头的天气一样恶劣。
她的娘亲曾经跟她说过,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所以她及笄以前都留在老家,不能跟哥哥姊姊们一起去闯荡江湖,增广见闻,历练人生。
等她及笄之后,又必须跟弟弟妹妹们含泪分别,离开家乡,追寻属于自己的未来,按照她娘亲的说法是用尽其才。
她娘亲还说,他们是受上天眷顾的一家人,上辈子累世修来的福气,才能在这辈子当亲人,虽然人生难免聚散离合,但是看不见模不着,不代表就不关心不喜爱,所以尽避他们一家人如今各分东西,却没有因此形同陌路,淡薄了情感。
去年,当小妹阴错阳差进到皇宫里去当差时,她娘亲就曾经安慰离情依依的她们——时间和空间,都不能阻止她们关怀彼此的心意。
让红书烦恼得睡不着的,就是这一点!
尉迟观跟她非亲非故,是不是也适合她娘亲说的这一番理论?
而且,这次分别之后,再见面时,他已经是别人的夫婿了吧?挂念着别人的夫婿,是不是就是她娘亲痛恨的那种狐狸精?
如果她不想当狐狸精,是不是就不能太喜欢尉迟观?
曾经对她来说无所谓的一件小事,如今却成了她心中沉甸甸的巨石,她隐约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却又害怕面对自己的心意……
温热的大掌悄悄的覆在她的额头上,她惊讶的睁开了眼,又连忙紧紧的闭上了眼,粉女敕的小嘴嘟囔着几句,白皙清秀的脸庞泛起可疑的红晕。
“你刚刚说什么?”尉迟观怀疑自己听错了,也知道眼前的姑娘正在装睡,干脆要她再说一次。
红书瘪着嘴摇摇头,还是不肯睁开眼睛。
尉迟观盘腿坐在她身旁,还是没收回自己的大掌。“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他不动声色的打量眼前拒绝看他的姑娘,敏锐的察觉彼此之间酝醸出来的暧昧氛围正迅速的蒸发。
那无庸置疑的关心让红书脸上的抗拒之色稍微退了些,她轻轻的摇头,只觉得他手心的温暖让人眷恋……也就放纵了一回。
“有没有什么事不开心?”尉迟观低哑的嗓音里不见平日的威严冷硬,夹着一丝不太熟稔的温柔,连他自己都暗自讶异。
他知道红书这个古怪又傻气的姑娘在自己的心里有着特殊的地位,却一直没去深思究竟是哪一种地位……
犹疑半晌之后,红书终于呐呐的回答,“没有。”
她不知怎么的想到莫生非跟沐钰娘深情相对的样子,又想到不久之后,尉迟观会用那样深情款款的眼神看着萧湘湘那张国色天香的容颜,就让她觉得胸口痛得快要不能呼吸。
“红书,你怎么了?”他机警的察觉她捂在心口处的手指用力的绞拧,不免担心的趋近察看。
他温热宽阔的胸膛,挑动了红书正值敏感的神经,教她本能的抗拒。
“不要理我!”
这句话让彼此都僵硬了一下,红书不用睁开眼睛,就可以感觉到尉迟观身上瞬间泛起的冷意。
她想到她娘亲说的长痛不如短痛,便鼓起勇气把刚刚没说清楚的话再说一次。
“不要对我这么好!”说完之后,她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原本太过单纯无邪的气质终于有了几分忧愁,沾染了情爱的气息。
她怯怯的偷偷瞥了沉默不语的尉迟观一眼,一鼓作气的把话挑明,“你不能对我这么好!”
“为什么?”尉迟观不知何时收回了自己的手掌,早就盘腿坐了回去。
他不痛不痒的态度,加上一副与我无关的神情,让红书更加认定自己是一相情愿,千万不可以再继续错下去。
“因为我不是你的娘子……除了自己的亲人之外,你只能对自己的娘子这么好!”她闷闷的回答他,觉得他都快要成亲了,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