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寻儿出生,一直都是他抱孩子的时候居多,孩子满月后,他每每得了空便会带孩子出去晃晃,说是晒晒日头,呼吸外头青草味,孩子才会长得好。
明明抱孩子的架势十足,当起爹来比谁都还要称职,宝贝着、呵护着女儿,却因为她无心的几句话便退缩了,质疑起自己。
是她不好,一时口快,没顾虑到他的心情。可这也让她正视,阿风骨子里其实是没自信的,才会因为旁人随意的几句话便退缩了,明明做得对,也总会怀疑自己。
自小到大,没人肯定过他,人人都笑他,原以为他是不在意的,原来,他比谁都要在意,他不认为自己好,不认为自己有能力做好任何事。
瞧,他照顾起寻儿多得心应手,才一会儿,女儿便在他怀中睡得安稳。
他回到房里来,将孩子搁回摇床里,便又远远退开。
往后的几日,依然如此。
谨慎地不去碰触、不去犯错。
陆想云见他如此,心里头是既懊恼又自责,还有更多是对他的心疼。
她只能一步步诱着,急不来,慢慢地制造机会,让他再一次接近女儿,找回自信。
阿子尿了,她让他去换襁褓巾,孩子洗沐、哭闹,也都让他来,自个儿手一摊,除了哺喂孩子,其余什么也不做。
“阿风,你很久没带寻儿出去逛逛了,寻儿想念外头的空气,这几晚都闹得紧。”
他没说话,侧过身假装自己睡熟了。
哪有人睡着了,食指还抠着床板的?
她也不拆穿,像是自言自语般地喃喃道:“唉,哪有人这样当爹的,寻儿心里头肯定伤心极了,以为爹不爱她、不疼她了……”
听到这儿,他再也沉不住气了,回嘴嚷道:“你胡说!我哪有不疼!我很疼、很疼寻儿的……”
她故意摆出一脸惊讶。“我还以为你睡着了。”
他闷闷地,埋头想再装困。“都被你吵醒了——”
她可没那么轻易放过他。“要真疼寻儿,怎么都不理她?明明就是后悔了,觉得养孩子费事,嫌麻烦了……”
“才没有!”实心眼的男人不堪被逼供,三言两语便套出了真心话来。“我是害怕……”
“怕什么?”
“我害寻儿生病了,我怕、怕……”怕又接近她,会伤害寻儿,他很笨,什么都不懂。
“寻儿是出疹子,我小时候也出过疹子,那不是你的错,你把她顾得很好。”她顿了顿。“还是你在生我的气,怪我那天乱说话,冤了你?”
“不是。”他用力摇头。孩子病了,想云心里急,他知道的。
“既然不是,那就别搁心上,明儿个抱寻儿出去走走吧!她认得你的气味、还有抱她的方式,可亲你了,你都没发现,有你抱着,她特别乖巧吗?”
“是吗……”可是他很担心,万一自己哪里又做不好怎么办?他很爱寻儿,不想伤害她。
“阿风,你很好,你是我见过最好的爹,所以寻儿才那么爱你,可你也要知道,孩子还小,成长中免不了会有一些磕磕碰碰的意外,没有一个孩子,能够无病无灾到大,你瞧,”她撩高袖口,露出臂上一道浅浅的疤。“这是五岁那年,爹带我去果园,把我放在竹篓子里,一个没留神,翻了竹篓,害我滚了好几圈,弄得一身伤呢!可难道这样,我就要怨爹爹粗心,怪他粗手笨脚什么都做不好,害我受伤了吗?”
“我知道你心疼寻儿,不会存心要害她,我们当爹娘的,能做的只是尽力保护她,就算真有什么疏失,也只要用心看顾着,让她再一次能跑、能跳、能笑、健康如昔,这样就可以了,不用过分责怪自己。”
他没应声,但是她知道,他都听进去了。
“阿风?”
“我睡着了……”模糊的闷哼声自枕间传出。
她浅笑,迳自道:“你比你以为的还要好,要不是你一路费心顾着我们母女,现在寻儿哪能安安稳稳睡在那儿?祝春风,我很高兴我嫁了你,你做到的,这天下多少男人都不见得能做到,你是如此了不起,你懂吗?”
那晚,谈话就这么结束了,他还是没正面应诺她什么。
可是隔天清晨,她醒来,早起的夫婿没在枕边,再望望床边婴孩的摇床,也是空空如也。
她披衣下床,推了窗,伸伸腰杆,望见前头,她家男人抱着孩子坐在树旁的大石子上,拉过自身衣袍裹着孩子小小的身躯,没冻了晨露,只露出那张小小的脸蛋。
“这是云、这是树、这是花……”他好有耐性地一遍遍教着孩子认,五个月大的娃儿呀呀喊,也不知听懂没。
然后,他食指一转,轻点孩儿鼻尖。“寻、儿——还有,爹。”
她带着浅浅微笑,准备早饭去。
日子依然殷殷实实地过着,偶有小波折,也都让陆想云技巧地化去。
每每他勇敢作了某些决定,她便会写张字柬夸他,说他做得很好,她真是嫁了稳重又可靠的好丈夫,后半辈子全赖他了。
他虽没明显表现出来,但每次收到字柬时,他便会表现得特别积极。
只要他让她开心了,就会写字柬诉诉情,让他知道,他让她很幸福。
于是,他也愈来愈有信心决定事情,不再事事都问她了,她也总是信任地放手让他去做,尊重他的决定。
那年秋未,村里来了位华服公子,据说是京城里的大地主,看上流云村的地质,说是可以种植珍贵药材,在这里待了好一段时间,勘察土地。
豹服公子由秋天待到了冬天,买下了几块地,也想与祝春风洽谈,要买旧宅那块土地。
那儿已经破败荒凉了,留着也没什么价值,爹不可能再回来,站在那儿教他们读书习字,那位贵公子开出的条件极好,卖了可以让想云母女过好日子,他知道应该是要允的。
夫妻俩关起门来彼此商议了一下,他实在没有办法作下决定,便交由妻子来处置。
陆想云慎重地想了几天,竟是回绝了。
“为何?”贵公子一脸不解。“是价钱不满意吗?这可以谈——”
“不,不是银两的问题,那是我公婆留给丈夫的,我想给他留着,想念爹娘时,也有个地方可去。”
阿风舍不得,她看得出来,否则不会无法作决定。
理智知道要卖,情感却是舍不下。
那里,藏着他最美好的回忆.是他思念父母的依凭,才会伤心难过了躲到那里去,仿佛父母还在,寻求着慰藉。
这要卖了,将来他心情不好,该往哪儿窝去?
丈夫极其珍惜之物,怎能以价钱去估量?再高的价码也不能卖的。
男子深思地望住她,没多说什么便离去了,之后,也没再来夹缠买地之事。
入了冬,山里的飞禽走兽少了,能猎之物不多,祝春风多是在山涧里垂钓、捕上几条鱼,日子较为悠闲,妻子也常备了餐点,带上女儿,陪他一道去,一家子当是出游,倒也其乐无穷。
在一旁草地上铺了巾子,九个月大的女儿已能走得稳,巾子上滚得无聊了,不甘寂寞地迈着短腿追蝴蝶去。
妻子枕靠在他肩上,半昏懒地垂眸,他揽臂护住,眼角余光不忘分神看顾那只小的。
蹦蹦跳跳的女儿乐极生悲,绊着了地面石子,小脸一皱,哭了起来。
夫妻俩同时奔了去,娃儿在第一时刻,本能往父亲方向偎倒,边哭、嘴上还哇啦啦指着地上的小石子控诉。“爹……呜……坏坏!”
“就是!”祝春风气愤又痛心,完全无法原谅害他女儿痛痛的凶手,捡起那颗石子便往水里扔。“淹死它、淹死它!看还怎么欺负我家寻儿。”
这番同仇敌忾的义气,稍稍平复了娃儿满怀的悲痛,抽抽噎噎地将脸埋在父亲肩头,在那怜惜的拍抚下,哭声弱了弱。
丈夫已经在察看女儿手脚有无摔伤,陆想云便去收拾物品。
今儿个收获不错,可以早些回家。
再回到父女俩身边,女儿已经哭累、玩累,偎倒在父亲怀间昏昏欲睡。
“怎么了?”陆想云瞧丈夫心不在焉地往远处瞄,便问上一句。
“那人……到底要干什么?”
想云最后有说,地不卖,要留着,而那个看起来很贵气的公子哥,开始动不动就在他家附近晃,是没再说起买地的事,但也没说要做什么,就偶尔向她行个方便,进来讨杯茶喝,坐坐便走,真奇怪。
陆想云望了一眼,那在下游处勘察水质的男人,视线与她对上了,眸光流转间并不露骨流气,而是含蓄婉约,寓意深深。
她移开目光。“你理他呢!没来烦我们就好,走了,送鱼去。”
祝春风背着女儿,一手挑起篓子里的鱼,她则是将竹篓里体积较小的几尾鱼挑起,预备晚上下锅给家里加菜,大尾卖相佳的,则送进城里的天香馆去。
谈妥这一篓子鱼的价格,记妥在帐上了,回程途中顺道逛了逛市集,看看家里头还缺些什么,顺道补齐。
行经某个摊子,她停下脚步,动手挑选了几种烟草,让他闻了闻,“哪个好?”
他评估了一下,指着左手边那个。
“那你买。”
他又不抽烟草……
可想云说的话,他一向是无异议顺从的。
掏钱买了烟草,过了几日,被她拉着一起回娘家走走,那包烟草被送到岳父手中。
“阿风买的,他说这味儿好、品质好。”
陆庆祥瞥了眼呆站在一旁的女婿,不太相信他会这么有心。“真的?”
祝春风搔搔头,无从反驳起。“对……”他是说过这个味道比较好,也掏钱买了没错……
“阿风对爹可有心了,就是那张嘴笨,说不出来,像您那根薛斗子也是他买的,他瞧您之前那个旧了,站在店头亲自挑选了好久呢!”她停了一会儿,问向后头的丈夫。“我有没有说错?”
“没有……”他确实挑了很久没错,那是因为想云拉他进店铺子,要他认真挑,一定要挑一个他觉得最好看的……
说不出哪里怪,可上头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因此他想了想,还是沉默着。
这二愣子傻归傻,倒是从来不会说谎。
陆庆祥神色缓了缓,虽然还是没多表示什么,倒是主动开口留他们下来吃个便饭了。
棒没几日,陆庆祥去巡果园,不慎摔断了腿,想云很着急。
陆家只剩未出嫁的小女儿,诸事不便,那阵子他天天去,给岳父背进背出地当苦力,劈柴打水、粗重活儿全揽下来做。
他的心思很简单,因为想云烦恼,所以他得帮着她,这样而已。
陆庆祥本就不满意这个女婿,平日诸多挑剔,谁知出了事,身边竟只有这个人在身边帮着他。
他倍觉难堪,拉不下那个老脸,一拐子往他身上打,硬是不让他背。
“老子还没残废,用不着你多事!”
祝春风静静看着他。
从老大夫这儿到陆家,他走路要花一盏茶工夫,若是不背,此刻摔断了腿的老丈人,必然是无法回家的。
有了结论,便不管对方说什么,硬是将岳父扛到背后,一路背回家。
陆庆祥是受了伤,双手倒还伶俐,一路拳打脚踢没留情,他全不为所动,安全送回到陆家,交还给陆想容,才转身离开。
当天回家,妻子看见他肩背的抓伤、瘀伤,还有一拐子打出的肿包,心疼不已地拿药酒为他推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