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兰兰看着老人家失了既有的淡定和稳重,突然觉得自己是否太不近人情?也许她该回去问问崔婆婆,说不定,她愿意冒险见他一面?
“她很好。”苗兰兰回忆着小时候崔婆婆照顾他们的情景,“崔婆婆很安静,不太爱说话,却会对我们说那些诗经和老庄的故事,会教我识字,她也许是我身边读过最多书的人,为了活着,为了躲避仇家,她已经半辈子不曾离开过家门了,但是我从来没听她抱怨过,她应该也是我所有长辈当中,最乐天,最随遇而安的吧。”
逼老爷再也忍不住办了眼眶,听着苗兰兰的话,头一次那么聚精会神地专注聆听着,然后点点头,又哭又笑,“是啊对,我的兰兰就是那样子的一个姑娘,总是她鼓励我、安慰我,在我还没在那片荆棘之地站稳自己的脚步以前,她才是我最大的心灵支柱……”黄老爷说不下去了,大掌盖住脸,颓然地坐了下来,曾经宽大无比的肩颤抖着,“抱歉,我失态了……”
那一瞬间,苗兰兰动摇了,她看了一眼胡天命,这家伙早就跟黄老爷一样眼睛红通通的,还偷偷扯了扯她的衣袍,一脸祈求地看着她,她突然觉得问这家伙的意见应该也是白问吧!唉。
蓦然,她想起无数个夜里,崔婆婆坐在院子里看星星的模样……
若你想念谁,就告诉繁星吧。
“或许我今天可以帮您问一问,也许她愿意见您。”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苗兰兰也只能相信自己多日来对黄老爷的观察,把一切交给老天了。
拜托,让她押对注吧!
如果不能在盛开之时相守,是在雕零前园一生的遗憾,或是,宁可相忘江湖?
苗兰兰走出大杂院,朝着隔了一条街的胡天命和黄老爷的方向点了点头,当下,胡天命只能扶着迫不及待到有些踉跄的黄老爷走向大杂院。
然而,在接近大杂院的当儿,他却迟疑了,好像突然想起什么那般,这个老人再也没有过去几日里,让苗兰兰紧张的压迫感。
“我……”黄老爷有些紧张地问两个年轻人道,“我这样子可以吗?”他一边拉了拉衣襟,一边抬起手抚过已经细心梳理了一次又一次的白发。
“很帅气,再年轻几岁,全雪松城的姑娘都要被您迷倒了。”胡天命笑嘻嘻地鼓励道。崔女乃女乃愿意见黄老爷,他也跟着高兴。
苗兰兰只是没好气地看了胡天命一眼,虽然明知道不恰当,可是还是忍不住道,“您可是富贵人家的大老爷,再如何也比颠沛流离半生的女乃女乃好吧。”虽然话说出口她就有点后悔,可是从知道崔婆婆就是凤兰兰后,她就没法子不为她窜到心疼。想了她四十年,跟舍了她四十年,有什么不同呢?
逼老爷知道苗兰兰说得有道理,一时有些惭愧,但近乡情怯之感淹没了一切,“苗姑娘说得对极了。”
他们一起走进了大杂院,小表们全被苗兰兰赶出门打工去了,梁嫂子则忙着替崔婆婆打点,这会儿也躲远远的,按捺不住懊奇只好偷偷地瞧,童爷爷一如以往,坐在他屋子里,什么也没瞧见。
只怕那些数不清的魂牵梦萦之中,他们都未曾想象过这样的情景,当年尊贵却不得志的少年,如今发鬓霜白,眼角间的刻痕仿佛阅尽千古愁;而曾经甜美的笑靥与花漾容颜,早已沧桑雕零,饱经风霜摧残的身子如风中残焰,旧梦里的美好已是昨日黄花。
凤兰兰也想不到,她竟是一下子便释怀了,她还记得她发现自己多了好几根白发的那时,才三十几岁吧?那时她想象过,如果有一天,她终于还是见到他,那么她肯定是不愿见他的,不想他看见自己垂老落魄的模样。可是如今呢,她冲着那隐约熟悉的身影笑了,哪怕岁月在她脸上的那些痕迹会因为她的笑而更明显,但她仍是真心的笑了。
“你看起来都没变呢。”她指的是那股借傲的神果,就算换了容颜,依然显明地刻在他灵魂深处,让她好怀念。
逼老爷却硬咽了,泪光朦胧却不肯移开眼,话语碎得听不清,“我……我让你吃了很多苦。”
那衰老的躯壳里,竟有着当年总是让他心心念念的笑容,饱经人世浮尘的洗礼,多了股圆融,带着一点理解和安抚,理解他这些年的为难,安抚他大半生的孤独,但那为何竟让他的心阵阵泛疼?兰兰和胡天命站得远远的,饶是苗兰兰,也忍不住眼眶泛泪,更何况她身边那位,已经一点也不客气地把头枕在她肩上,叉开始不要脸地模模赠赠讨拍拍,她没好气地拿出方帕给他。
“兰兰,你千万别让我跟黄老爷一样……”
苗兰兰原本因为胡天命的话沉吟了起来,他又道,“我怕我老了没黄老爷帅,而且搞不好还秃头兼有鲔鱼肚,呜呜呜……”悲催啊!
“……”够了哦。
事情还没完呢,接下来的发展,让胡天命和这几日跟着奔忙的忠叔与大杂院一伙震惊不己,苗兰兰却是一脸淡定。
她早就有预感。
朝廷来了巡案大人,把黄老爷迎进世一里太守府供着了,黄老爷本来也要崔婆婆跟着走,但崔婆婆不肯,于是这会儿又换黄老爷不肯搬进太守府,于是安平客栈被包了下来,做当朝皇帝暂时的行宫。
“皇……皇……”忠叔和大杂院里一班见证崔婆婆和黄老爷重逢的人,都惊得整晚无法回神。
不过,所谓皇帝暂时的行宫,只有他们这几个人知道。对整个雪松城来说,近日包下安平客栈的,只是个京城来的贵族大老爷。
巡案大人一来,接下来,雪松城里简直天逃诩有惊逃诏地的大消息可以让百姓们磕牙。
王家一听巡案大人驾到,当然迫不及待地送礼又献殷勤的,毕竟这就是他们之所以横行多年的生存之道,结果第二天就让巡案大人把卫门吃掉的旧案全部办了,王家家产充公,王家该关的关,该发配边疆的发配边疆--当天审案时卫门的大门是开着的,听到一个个迟来的正义判下来,那个掌声如雷啊,好几里外都听得一清二楚。
笔帝还下了旨,让下河区比照上河区,每一里都设一处军巡铺。
每天,“黄老爷”……嗯,麒麟皇朝金氏当家,改称金老爷吧,金老爷会到大杂院里,吃凤兰兰做的饭,才肯回安平客栈,金老爷身边的大内总管和目前在雪松城位阶最高的太守,安平王爷,以及巡案大人,都对主子的坚持无法理解,可也拗不过他,只好每天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保护着皇帝来到大杂院--还被皇帝大骂饭桶哩!他对外称自己是黄老爷,结果连堂弟安平王爷和巡案大人也来护驾,是怕别人不知道他的身分吗?
最让他们这些高官大员无法接受的是,皇帝还规定在大杂院里,每个人都要陪他一块儿坐着吃饭呢。
吃饱喝足,“金员外”摆驾回客栈,皇帝说不准跪,但大伙儿还是“列队欢送”,金员外经过苗兰兰身前时,笑了笑,“苗姑娘,你提的军巡铺问题,我已经办了。”现在想起来,这丫头在领着他进外三里时,就一路不停对他说着关于下河区的难处,恐怕那时她就猜到他有能力解决下河区老百姓的困难吧。
“下河区的百姓会为皇上祈福的。”苗兰兰回道。
“不过公共学堂这点子,详细规画还要再参议,但是我得说,你这孩子的想法我很喜欢。”
“谢皇上。”
送走了大神,还真是劳师动众啊,不过托这位“金员外”的福,大杂院的大伙儿这些逃诩是吃香喝辣的,小囡和肉包子还肥了一圈呢!
入夜,崔婆婆依然会坐在大杂院的院子,看着星星。
苗兰兰笑着来到老人家身边,“一个在平三里看,一个在外三里看,有什么意义吗?”她取笑崔婆婆仍是不肯跟着黄老爷搬进客栈。
“是啊,”崔婆婆笑得狡黯,“不过倒是比你们一个在世二里,一个在外三里近一些。”
苗兰兰脸一红,默默坐在崔婆婆身边,“女乃女乃,您会跟黄老爷回宫吗?”
想不到崔婆婆一脸讶异地看着她,“为什么要跟他回宫?”
崔婆婆想了想,这丫头冰雪聪明,告诉她也无妨,“丫头,你知道当朝天子只有一个太子,和两个才人所出,母亲没有丝毫背景的皇子和公主,其他都逃不过早夭的命运,是为什么吗?”
苗兰兰沉默着,心里也猜到不是什么好事。
“因为只有太子是夏皇后所出,夏家就是当年迫害我们家的仇人。”
“我记得几年前夏皇后过世了。”而夏家很早就在皇帝刻意培养自己的势力,并且有意冷落下,没落了。
崔婆婆笑了笑,“每当宫里传出妃子自尽彬“病笔”、皇子早夭的消息,我就明白,就算当年他替我们家平反,我早晚也是那些被斗得无力自保的人之一,不管是夏皇后或他,都只是可怜人。”
“把所有的对手都害死了,哪里可怜?”关于宫里那些传言,信众中有许多达官贵人的她,也是时有所闻。
“就是这样才可怜啊。你愿意跟她互换吗?守在一个不愿意看你一眼的男人身边,后半生唯一的目标就是保住儿子太子的身分,把自己的灵魂卖给妖魔鬼怪也在所不惜。
“至于他,他也很可怜,年少时必须依附夏家和凤家才能坐稳太子之位,凤家倒了,他别无选择必须舍凤家以断臂求生,君临天下之后,他唯一的继承人却不顾谅解他。他有过几个儿子,但几乎没办法平安长大成人,想要和其他儿子亲近一起了又怕惹来长子妒恨对他们痛下设手。”
“女乃女乃您就会替别人想,你心流落民间时,他们可是吃得饱,睡得香呢!”对穷苦惯了的苗兰兰来说,人生最要紧的,还是吃得饱、穿得暖,其他都是浮云啊!
崔婆婆拍了拍她的头,“我跟他说,我不想离开雪松城和下河区,不只是因为躲他们,你知道为什么吗?这些年来,他没有真心相待的家人,而我有;他没有坦白心事的对象,我有;他的饭桌上,山珍海味无一不缺,却没人陪他享用,而我吃饭时,哪怕没鱼没肉,但碗里总有你们替我夹得满满的;他没有可以尽情地付出和保护、不怕他们因此出事的晚辈,而我有好几个,每天想着你们有没有吃饱穿暖,小囡小牛是不是又惹了麻烦让你伤脑筋,大宝跟石头不爱念书该怎么办?大妹比男孩还野,怎么找得到婆家?我这些年好忙啊,忙得只有在晚上独自一人时,才有心思想想过去,才有空给他念点平安咒祝顾他身体健康……你说,谁比较可怜吶?”
苗兰兰眼眶一热,笑着抱住崔婆婆,“其实我也舍不得女乃女乃进宫哩。”
崔婆婆哈哈笑,“都这把年纪了,那些身外之事,免了。知道他很好,我也没有遗憾了。”
绑来,“金员外”不只给了苗兰兰一万两的酬庸,还派人翻新了他们那座破败的大杂院,现在他们的四合院,虽然不豪华,看起来又低调朴素--苗兰兰坚决不让工匠用那些华而无用的装饰和高档建材。
又不是笨蛋,没事在外三里盖豪华大宅院,找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