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杂院里,曾经龙蛇混杂,有瞎了眼的大夫、年轻时据说京城子弟无不风靡的过气花日一、学过易经八卦的老酒鬼、厨艺精湛却背景成谜的老太太,还有个兼职此童、正职件作的大胡子,大胡子的媳妇,是专门卖小偏方和秘药的药婆。苗兰兰的父亲是大胡子穿同条开档裤长大的兄弟,曾经是他们下河区唯一一间地藏王庙的庙公,她娘则是专门给人写咒的师婆。
所以,苗兰兰会开算命摊,也算家学渊源。只是多年前一场瘟疫,大杂院里一大票人都没躲过,包括那时一直在庙里照顾瘟疫病奔的兰兰爹娘,当时官府主张将病人集中起来,在地藏王庙暂时安置,而兰兰其中三个弟弟妹妹也没能躲过瘟疫。
绑来大杂院里剩下来的人们一起养大兰兰和她的弟妹,也把一身技艺教给他们,几个孩子小小年纪就出来混饭吃。
苗兰兰的阴阳眼是天生的,老酒鬼替她算过命,说她命中注定要走这行,济渡世人,后来老酒鬼也挂了,苗兰兰只能靠“师父”过去的几句提点,和他留下来的那些书,半路出师乱学一通地开坛算命,会一点面相学,会一点驱那赶鬼的伎俩,配合大胡子他媳妇的一点小偏方,再加上她自己的阴阳眼,紫阳仙姑的神坛还真的越做越有口碑,连上河区都有她的主顾呢。
收了二十文钱,送走倒霉鬼,苗兰兰希望今天每个客人都那么好措油!当然她也是有职业道德的,刚刚那客人背后的小表是真的给她赶跑了,她还送那男人一包香灰,那香灰是真的有避邪作用,她在那男人离开后烧了几个纸钱给那小表让他上路。
“姊,”苗大妹提着花篮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拉着苗兰兰往屋里去,还小心翼翼地探过门外廊下有无闲杂人等走动,才压低了嗓门道,“你听说了吗?世二里胡家那个傻瓜……”在苗兰兰的瞪视下,苗大妹只好改口,“胡家少爷,他醒了!而且不傻了!”
“知道啊,胡老爷还说要办流水席跟派米,你等一下回家让所有人把家里能装的袋子全带上,领米是一口一斗地算,小囡也要去排队!”大杂院那么多张嘴要吃饭,这种消息当然不能落人后。“我打听过了,今日末时一过就在地藏王庙,你快回家去把他们带过来,先占好位子。”
苗大妹当然知道派米的重要,但是她在意的是另一件事啊。
“你觉得,胡少爷会记得你吗?”
“记得我干嘛?秋后算帐?”记得她那些恶作剧吗?这倒让她有点担心,而且就算胡天命不记得,雪松城的百姓恐怕记得清清楚楚。
她真的是作了件很过分很过分的事,但是那时候的她认为自己是对的。
苗大妹咽了口口水,中啊,要是胡少爷想起那件事,恐怕……她们得开始担心这个铺子会不会被拆了吧!幸好胡家人只认得苗兰兰……苗大妹想到这,只好道,“那今天的派米你还是别去了,我想办法把肉包子也带上。”肉包子是他们家养的狗。
人都养不活了,还养狗?就怪那群小表心软吧!
苗兰兰有点想笑,她怀疑胡家人会让狗也算上“一口”领白米?
把大妹赶回家去,苗兰兰坐在铺子里,忍不住发起呆来。
他醒了,这表示他的病没事了吧?
叹了口气,市僧强悍如她,只有在想到那人时,才会变得多愁善感,但原因是内疚,不只因为她做了那件过分的事,更因为这间铺子就是用他爹当初买下她的钱买的!
然而,如果她当初没有那么做,恐怕这几年胡万金为了传香火,会去买下更多无事的女孩子让她们守活寡吧,虽然她没有资格替胡天命发言,但她看得出来,胡天命其实也不愿这么被摆布,那个时候他不说话,不吭声,没表情,像木头似的,但她照顾过他,她发现胡天命对不喜欢、不愿意的事还是会有排斥的反应,胡天命不太喜欢陌生人接近,也许是因为他遇过太多怀抱恶意的人,那样的他,无法说出心里的感受,还要一直接受父亲塞给他的陌生人,也会很难过吧?
当然,这些很可能只是做错事的她,一相情愿地为自己开月兑的借口罢了。
又有客人上门来,她甩下思绪,眨眼间又换上一副老江湖的模样。
算了,他醒了不是很好吗?祝他长命百岁,一生平安啦!可以的话,别计较她过去情非得已的过错吶!
苞万金痛恨苗兰兰。
“如果你想把她找回来,咱们爷儿俩……”对儿子醒来后竟然还问起那个妖女,胡万金就觉得天翻地覆那般的不痛快,本想威胁断绝父子关系,但儿子好不容易失而复得,决绝的话也说不出口,咬牙切齿半天仍是道,“总之,我不准你去找她!”老人家甩下这句话,就出门派米去了。
有这么严重吗?胡天命被胡万金的怒火喷得一头雾水,“兰兰做了什么?”他忍不住问照顾他的老奴忠叔,在他的记忆里,忠叔是少数真心对他好的人,可以说如果没有忠叔,他可能无法长大成人吧。
自然,因为对他好,当年也是把兰兰的好看在眼里,忠叔无奈的道,“苗姑娘……有她的想法,但太莽撞了,她没想过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啊。”
“爹为什么那么讨厌兰兰?”
“只要是为人父母都会深恶痛绝吧!自己儿子被说是说是……”忠叔也一脸难以启齿。
“是什么?”
“苗姑娘对外面的人说说你不能人道,胡老爷是白费心机了。”
“……”胡天命忍不住低头看向自己膀下,一时间也不知该不该觉得青天霹雳来着。
他当了万年一神兵,男欢女爱自是看得极淡,这回下凡来也没想过那些有的没的,但终究……男人嘛,心里还是觉得怪怪的。
“苗姑娘是不得已才撒的谎,因为那时老爷本来买下八字相合的她,就是希望她能替胡家留后,但你们成亲后苗姑娘的肚子迟迟没动静,老爷就决定再去买更多的女人来……”
不是吧?这么造孽好吗?
“真的是造孽啊,我也劝过老爷,后来老爷想,也许苗姑娘是黄花闺女,要她主动地跟你圆房,你又是那种情况,确实为难她了,于是当时老爷又打算去青楼赎一些较有经验的女子回来……”
苞天命感到一阵恶寒,他脑海里浮现的是一群女人围在浑身赤果的他身边,把他当玩偶耍,当然那实际上不曾发生过,而是胡天命知道父亲的打算,他也是打心里排斥的。
可不是只有男人能强上女人,要是他父亲当时真的那么傲,那被轮奸的就是他了!恐怖啊!悲剧啊!
“所以,苗姑娘不得已,只好到外面造谣,不管你们有没有圆过房,对外面的人来说苗姑娘就是你妻子,她说你不能人道,外面的人当然信了。这下子连老爷也没脸再去青楼买女人了。”一进青楼就被调侃,向来呼风唤雨的胡老爷哪受得了这种气!
原来如此。“所以爹就代我写了休书?”
“是,不过当年买下她的钱老爷并没有讨回来,就当作她照顾你三年的酬劳了。”忠叔没说的是,其实当初把苗兰兰赶出胡府后,向来不哭不笑也不说话的胡天命竟然流泪了,整整三天三夜不吃不睡,也不说话,只是睁着眼睛流泪,看得老爷和他都是一阵难受啊!偏偏老爷就是觉得那一口气吞不下去,怎么也不肯原谅苗兰兰。
苞天兵倒是没想到这点,他只是单纯地对苗兰兰感到好奇,“那兰兰现在人呢?”
忠叔一点也不意外胡天命想去找苗兰兰,但这让他有些犹豫,到底胡天命是他把屎把尿带大的,苗兰兰那些谎言,让他这个老奴也有些不快。不过想到苗兰兰在的那阵子,胡天命是真的很快乐。
一个没出嫁的姑娘,知道自己这辈子要守活寡,但是她也没怨过谁,甚至一点也不排斥地照顾起完全不是正常人的夫婿,仔细计较起来,他们胡家是欠她的呢!
再想到胡天命在苗兰兰离开后的样子,忠叔就心软了。
“苗姑娘是下河区的人,出身不是很好,但是当时她的八字符合能替你挡煞冲喜的要求,老爷看她能干,就让她进门了,这几年我听说她在下河区内一里的地方开了算命铺子……”
她今天出门忘了卜卦。
本来正高兴那么快又有客人上门,想不到来的不是财神,而是瘟神!
“紫阳仙姑?看来您生意不错啊。”
苗兰兰面上不动声色,但她知道这群混混挑这时间点来,就是因为大家都去领米了!
“王少爷大驾光临,是撞邪或是被鬼缠?本仙姑可以帮您打个折扣。”
王宗生是下河区内一里王家当铺的小开,但王家开的可不只当铺,要说这下河区有一半是王家的天下也不为过,外一里的妓院,外二里的赌馆,都是王家开的,就连安平桥上的摊贩也得给王家缴保护费,苗兰兰之所以横下心把当初卖身的钱全拿来买下这问铺子,就是不想再给王家当肥羊。
想当然耳,王宗生非常不痛快。
“呸!”王宗生老大不客气地吐了口疾在地上,看得苗兰兰一阵刺眼。虽然在外三里长大,但她很重视自己买下的这间铺子,平日总是再三细心打扫。“你这破鞋少跟本少爷摆谱,我也不用多说什么,你招子放亮点。”他伸出手做收钱的动作。
对王宗生的辱骂,苗兰兰不当一回事,老话一句,在外三里出生的,再难听的还会少听过吗?但是这王宗生偏偏正好是最惹她厌恶的那一类流氓,在他眼里,女人不是人,是货品,而像她这种被休离的,根本是没人要的瑕疵货,是活该任他大爷辱骂践踏的。
苗兰兰也想过给他点教训,下药写咒什么的,但是不管是她母亲,或是教她算命的师父都警告过她,这种害人的事万万不可做,因为一旦做了,是会遭到反噬的报应的,没必要为这种人渣让自己受果报。
其实有时苗兰兰也很不服气,为什么她所学的完全不能让她教训恶人呢?
“内一里好像还轮不到王少爷收保护费吧?你这么做是坏了行规啊。”
“所以老子收的不是保护费,是照顾费。”王宗生说着,笑得一脸下流,“照顾深闺寂寞的怨妇。”话毕,王宗生那一群小弟一个笑得比一个恶心,而且全都不怀好意地看着苗兰兰。他们和那些外地人不同,都知道苗兰兰故意扮成老妇。
眼下,苗兰兰除了忍气吞声,还能怎么着?就算是卫门,对王家也是睁只眼闭只眼,而左邻右舍能下床的几乎都去领米了,她喊破喉咙也没人理!可是她就是气不过,她心想反正这店里值钱的东西也不多,今天赚来的钱她全拿给大妹让她带回家了,他们能拿她如何?
苗兰兰掏出几毛钱,丢在地上,“老娘就这些钱,本来想赏给乞丐,既然你们那么想当乞丐,就拿吧。”
她跳衅的举动果然惹怒了王宗生,“臭婊子,你以为老子不敢拿你如何?来人啊,把她的店给我砸烂!”
几个小弟开始在铺子里大肆破坏,苗兰兰气得直发抖,但她却只能挺直背,虚张声势地瞪着步步朝她逼近的王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