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夏雨蝶想不到,在台北山区竟还能有如此遗世独立的一角,隐在蓊郁森林后,穿过弯曲的林荫道,眼前豁然开朗。
一栋巴洛克式的典雅建筑矗立眼前,庭园的设计也是纯欧风的,青葱的灌木丛修剪出各种花样,烘托着一个个石膏像,葡萄藤攀爬出两道绿色的圆拱隧道,左右对称。
当然,少不了一座艺术喷泉,位于庭园正中央,池面悠游着几尾石雕美人鱼,如浪的水花在阳光下晕染着灿烂虹彩。
这就是他的地盘。
在司机的引领下,夏雨蝶坐车来到豪宅门前,下了车,一个管家打扮的中年男子已等着她。
“夏小姐,请跟我来。”
他在前方为她引路,越过浮雕精致的大门,来到挑高两层楼的大厅,气势庄严宏伟,豪华水晶吊灯,大理石铺成的旋转梯,以及墙上一幅幅错落挂置的名画。
怪不得佑星会沉迷于此,这里确实有股诱惑人心堕落的魔力,而她刚刚经过的,便是地狱之门。
接下来迎接她的,会是什么呢?
夏雨蝶闭了闭眸,悄悄深吸口气,虽然她在来以前已做足了心理准备,但想着即将面对那个男人,心下仍是起伏不定。
她必须保持冷静,唯有比他更冷静,在这场赌局才不会落居下风。
她一再如是告诫自己,但当她被带进一间隐密的包厢,发现里头有一面特殊设计的玻璃墙,能够透视墙外的一切,她的心,仍是不争气地乱了。
她可以想象,那个男人就是坐在这包厢里,好整以暇地看着外头那些赌客花天酒地、挥霍人生,而他就是那引诱浮士德出卖灵魂的魔鬼,高高在上。
他凭什么?他以为自己是谁?!
怒意如火苗,在夏雨蝶胸臆中油然窜烧,在还没见到那个男人前,她已决定恨他。
“你来了。”一道森沉的嗓音在她身后落下。
她身躯冻凝,一动也不动。
“转过来,看着我。”他下令。
她咬咬牙,努力抹去脸上所有表情,缓缓旋身。
映入眼瞳的,果然是她心内设想的那个人,那个她曾觉得感激又对他有几分愧疚不舍的男人。
杜非。
她冷冷地瞪着他。
他挑眉,墨眸明灭不定,漫着阴郁。“你好像一点也不惊讶会见到我。”
“我知道是你。”她语音脆冷如冰。
“为什么?我以为万佑星并没认出我。”
“他不需要认出你,我知道只有你会这么做。”
他凛然不语,疑惑地盯着她。
“前两天,我见到我『表舅』跟『表舅妈』了,就在你对佑星提出条件的那天。”她不带感情地解释。
他懂了。
杜非咬牙,收在西装裤袋里的右手不觉握紧。原来她都知道了,知道他便是那个为她指定两个假亲戚的幕后主使者。
“今天,我不是为佑星来的。”她悠悠扬嗓。“我是为我自己。”
“为你自己?”他语音沙哑。
“是。”她直视他,清澄的眼眸一瞬也不瞬,没有任何闪躲或迟疑。“我想问你,为什么是我?”
“为何不喝?你可知倘若不喝这碗孟婆汤,便没法投胎转世,只能在这地府里做孤魂野鬼?”
阴森无涯的闇黑里,有道声音回响,尖锐又凄厉,刺痛着他。
他觉得太阳穴阵阵抽疼,忍不住双手抱头。“可我……不想忘了她,我不能忘了她!”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这执念,只会伤了你自己。”那声音,很冷,很无情。
他睁大眸,却看不见眼前有任何形影。那声音是某种没有形体的鬼魂吗?
“没关系的,伤也好,痛也好,请你教教我,有什么办法能让我不忘记雨蝶?”他嘶声恳求,虚无的人生尽头,只想知道这件事。“什么办法能让我来世还有机会见到她?”
那声音没有回答,而他的魂魄,便在阴曹地府里,悠悠荡荡了五百年。
某日,那声音又出现了。“五百年了,你还不肯死心吗?”
而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只恨自己的魂魄不能干脆地于这世间粉碎消失,若是连神智也归入混沌,他便不会执着至此了吧……
也不晓得对方是否对他终于有了一丝同情,竟提点他一条路。“这样吧,地府最近缺一名差役,你若是肯做百年穿越阴阳的镇魂使,我就答应你不必喝那碗孟婆汤,让你投胎,与她再续前缘。”
“好,我做!”他毫不犹豫。
“你可得想清楚,这镇魂使不是好当的,所有人临死前的痛苦与悲伤,都会转到你身上,你得跟着受苦受折磨,直到他们平静地合上双眼……很多镇魂使便是因为受不了这痛楚,最后心神崩溃。”
“我能承受的,我愿意承受!”
“好吧,那就给你一个机会,记住,你也只有这唯一的机会。”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得到她,或失去她,牌面一翻两瞪眼,没有转圜的余地。
杜非望着夏雨蝶,她隔着赌桌,与他相对而坐,包厢内很安静,只有他们两人,女侍送上咖啡后便识相地退下,门外守着一个专业发牌员,等候他吩咐。
为什么是我?
她如此问他,为何他会爱上她,执意要得到她?
杜非沉思许久,决定说实话。“如果我说,是因为我们前世有一份未了的情缘,延续到今生,你相信吗?”
前世今生?
夏雨蝶惊愕。“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你很难相信,但这是真的。”他哑声低语。“前世的我,是个浪荡的王爷,而你是将军夫人,你的丈夫因叛国罪入狱,为了见他一面,你特地来求我……”
他幽幽地讲述一个故事,一个她料想不到也毫无记忆的故事,她觉得自己像在看一出古装连续剧,这不可能是现实。
他说到一半,停下来看她,见她眯着眼,唇角似笑非笑地噙着抹不以为然,呼吸霎时中断。
“你不相信。”他自嘲地扯扯唇。
“你认为这种事,会有人相信吗?”她嘲弄地反问。
不会。杜非黯然寻思。所以他才从不告诉任何人,即便是他最好的朋友张凯成,也认为他对她的感情莫名其妙。
“所以你是说,为了得到那个将军夫人,你拿替将军开罪当作交换条件,硬逼着她成为你的小妾吗?”
她说“那个”将军夫人,彷佛这故事的主角完全跟自己无关。
杜非暗暗掐握拳头。“没错,就是这样。”
“她答应你了吗?”
“答应了。”
“如果这故事是真的,那你的所作所为很卑鄙。”她毫不留情地批判。
他心颤了一下,数秒后,嘴角牵起苦笑。“没错,是很卑鄙。”
就如同他现在对她所做的一样。
他蒙眬地看着她,没有说破自己的心思,但她已从他话里聪慧地听出弦外之音。
有一瞬间,她微颤着唇,看来像是想追问他故事的后续,然而那美丽剔透的双眸很快又冷凝如冰。
他胸口闷痛。”你不想知道后来怎么样了吗?”
“知道又怎么样呢?”她耸耸肩。“我一点感觉也没有。”
她没有感觉。杜非震颤,面色登时刷白。
好狠的女人!她真的够狠,言语如刃,刀刀划过他心坎,血淋淋。
“我只想问你,是什么让你觉得自己有权力操控我的人生,打造一个舞台,请来两个演员骗我演这出戏?我爸妈过世,你救了我,我很感激,但你不该为我安排假的监护人,六年后,又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来接近我,然后是现在,只为了阻止我跟佑星在一起,你就那样玩弄一个老实男人?你知不知道,你差点毁了他的人生?你凭什么把别人的人生当作儿戏?凭什么?!”
她质问他,字字句句,都是对他最严厉的控诉。
如果他是一般男人,怕是早就痛得血肉模糊了,但他不是,他是杜非,他习惯了忍受痛楚,习惯了他人的鄙夷与奚落。
“你在台风夜那天不顾安危来救我,我以为你是个好人,没想到你心机这么卑劣。”
她继续指责他、鞭笞他。
他不在乎,若是连这小小苦痛也承受不住,他哪来的筹码与她赌这一把?
杜非冷笑,笑这世间,更笑他自己。是啊,他是卑劣,她完全说对了!
“之前在你面前那个我,不是真正的我。”他傲然宣示,星眸敛去所有的温情,只余野兽的斗争与残酷。“这一路,我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在刀口下讨生活,走私艺术品,投资赌场……我就是这么一个坏事做尽的男人,否则你以为我今天怎么能拥有这巨大的财富?”
她颤栗,水漾双瞳惊骇地睇着他。
怕了吗?是该怕的。杜非讥诮地冷哼。
可她不愧是个倔傲的女人,就算怕了,心慌了,仍是极有骨气地扬起下颔,与他分庭抗礼。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就算我们前世真的有不解之缘,但那都已经过去了。我对前世没有任何记忆,对你没有任何记忆——在我的今生,你只是个陌生人,你没资格操控我的命运,夺取我的人生。”
“我……没资格?”
“对,你没资格。”
心,痛得不能再痛了,痛到他已无法整合破碎的理智。杜非觉得自己即将发狂了,体内沸腾着兽的血,很想用兽牙撕裂什么、吞噬什么,想将整个天地都毁灭——若是他得不到自己想要的,那就让全世界都来陪葬吧!
他什么都不在乎了。
“有没有资格,赌过这一局就知道了。”他冷酷地撂话,正想按铃叫进发牌员,夏雨蝶蓦地扬嗓。
“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她语音沙哑,凝望他的瞳神如迷离烟雨。
他怔了怔。
“你引诱一个平凡的男人堕落,让他不得不昧着自己的良心,求他的未婚妻去卖身,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让我认清,佑星是多么软弱又靠不住的男人,但你有没有想过?你做了这种事,我会不恨你吗?”苍白的唇吐着哀怨。
他震慑。
“你觉得一个女人被她的男人要求去卖身,她会怎么想?”
会怎么想?杜非牙关微颤,胸海波涛汹涌。
这不是他愿意深思的问题,他顾不了这许多,即便他很清楚——
“你一定很受伤。”
“受伤吗?”她稍稍别过眸,羽睫颤着,眼眶微红,隐隐流转泪光。“你知道最可悲的是什么吗?那时候的我,应该跟他大哭大闹的,如果他令我那么痛,我应该会的,可是我……什么也没做,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他怔忡地望她。“为什么?”
“为什么呢?”她喃喃细语,一滴清泪自眼角滑落,那么透明,那么纯净无瑕,宛如初雪的夜晚,枝头上结晶的冰珠。“如果我知道就好了。”
她看起来……好脆弱,脆弱得令他六神无主。
六年后与她重逢,她不寻常的冷静与坚强总是令他又迷惑又佩服,但现在的她……
她伤得那么重吗?爱那个男人如此之深吗?
“不用赌了,再玩二十局我也一样会输给你,就一个月吧!”她随手拈起一枚筹码,弹到他面前,菱唇微微地弯着,他看不懂那是讽刺或纯粹的冷漠——
“不过你要记住,这是你在我人生里最后的一个月。”
这会是他在她人生里最后一个月。
她撂下狠话,那么坚定,那么决绝。
为何他会觉得,这场赌局还未结束,他已然全盘皆输了?纵使他手中还握着筹码,似乎也是徒劳?
她太强了,是他此生遇过最强的对手,在她面前,他找不到自己的优势,无法泰然自若。
难道真要一败涂地了吗?
杜非凝立于窗前,怅然沉思,有时情绪激动如沸,有时寥落空虚,似枯竭的沙漠。
有人叩响办公室的门。
他定定神,推门走进来的是张凯成,这次他没有像从前在公司见到他时,总是抓着他签一大堆文件,只是端来两杯烈酒。
“要喝吗?”
“嗯。”他接过酒杯,握在手里无意识地把玩着。
“都那么晚了,你还不下班?”
“几点了?”
“十点多了。”
他点点头,沉默不语。
“我还以为你会急着回家。”张凯成凝视面容阴郁的他,似是想从他表情看出一丝端倪。“你不是说,从今天起,夏雨蝶会搬来跟你一起住吗?”
“……嗯。”
“既然这样,你还留在这里干么?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他闻言,震了震,凌锐的眸刀砍向好友。
“我说错了吗?”张凯成没被他吓到。“你向她提出那种赌注,不就是为了让她成为你的女人吗?”
是没错。杜非凛然,下颔微微抽动。
“那你还犹豫什么?”
他也不明白。若是他能知晓自己为何迟疑,为何宁愿留在这办公室里独自落寞,也不敢回去面对她,或许情况会变得比较简单。
一念及此,杜非自嘲一哂,举杯啜酒。
张凯成看出他心情忧郁,忍不住叹息。“我说,你也太笨了吧?怎么会向她提出那种赌注?干么让她知道陷害她未婚夫的人就是你呢?你这么做,不但不能赢得她的心,还可能让她恨你!”
“我知道。”
“既然知道,你干么还这么做?”
他笑笑,眸光黯沉。“因为我不想再欺骗她了,我要她明白我是什么样的人,为了得到她,我就是会使出这么无耻的手段,她必须了解。”
“哪有人像你这样的啊?”张凯成拍拍额头,为这个好麻吉着急。“别人追女生,都是想尽办法让她看到自己好的一面,怎么你居然刻意在人家面前装坏?!”
他不是装坏,是真的坏。杜非无声地笑。
若是不坏,他不会如此处心积虑地将她收揽于自己羽翼之下,不许任何男人觊觎她,只有他才能亲近。
“你说买断她一个月,一个月后,如果她还是不愿意跟你,你打算怎么办?”
“我会放她走。”
“什么?!”
杜非摇摇酒杯,仰头,将杯中物一口喝干,任那辛辣的液体灼痛着喉,灼痛他心口。
“她跟我说,就算我爱着她,不表示她非得回报我,更不表示我可以随意操控她的人生。”
“她这么跟你说?”张凯成咋舌。“还……满有个性的嘛。”
确实有个性。杜非惘然寻思。她远比他想象的更坚强,更令他心折,而那颗纯净的泪珠,亦令他心痛不已。
自从那件绑架案后,她不曾哭泣过,是他逼出她的眼泪,伤了她的心。
或许,他真的做错了……
“如果一个月后,她依然不能爱我,我会还给她自由,永远、永远不再打扰她。”他涩涩地声明。
张凯成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那你呢?她自由了,你怎么办?”
问得好。
一个月后,若是他全盘皆输,手中连最后一枚筹码也握不住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杜非望向窗外,夜色深沉,如黑暗的甬道无尽地往前延伸,而他,看不到出口的一丝光亮。
答案,也许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