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年轻男子感叹道:“我真不敢相信她会背叛哈格桑,出卖仙兰人。”
但这声音极轻,很快就被草原的风吹走了。
草原的风也吹动了杜雅洁的裙摆,她昂着头,款步走上平台,仿佛她走上去的并不是即将卖掉她的交易之地,而是属于她的领土。
欧阳靖就坐在高台之上,两人四目相对都没有说话。
迸隆长老同样在那里,他举起双手,大声说道:“众人皆知,这位曾经被我们仙兰人崇拜敬仰为哈达尼的女人,竟然在哈格桑外出作战时勾结外敌,企图对哈格桑不利。
“天神保佑,哈格桑平安归来,她的阴谋败露。按照族规,这个女人应当被处死,但是哈格桑说她毕竟是昊月皇帝送来的礼物,而且和她夫妻一场,不想将事情做绝,因此,按照咱们仙兰人的规矩,将此女拍卖他人。哈格桑已经答应了她,会让她自行挑选买主,但是……”
迸隆的话语突然一顿,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倘若无人出价,或者她自己挑不出一个合适的买家,依然只能按族规办了”
杜雅洁昂然答道:“好。”
人群中,颤巍巍的挤出一人,是安必花大婶,她泪流满面地抬头看着台上的杜雅洁,双手向上张开。
“哈达尼,我知道你一定是被冤枉的,你是一位好姑娘,一心一意要做好哈格桑的妻子,为什么你不向他说出你心中的委屁?”
杜雅洁的嘴唇会动,一声苦笑,“好大婶,您可知在一个已经被黑夜遮住双眼的人面前,和他谈真相,会是多么可笑的事吗?”
“可是黑夜再黑,也会有天明的时候,哈格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安必花求助地看向欧阳靖,“哈格桑,哈达尼全心全意地爱着你心,她曾经找我学习如何为你做好一顿饭菜,问我如何才能学会剪羊毛,她是这样尊贵的一位小姐,却愿意只将自己当作最普通的一位妻子,您不应该怀疑她的爱和诚意。”
欧阳靖依旧神情木然,仿佛没有听到。
吉隆不耐烦地说道:“标若是要出价,就开出一个价钱,否!”就退后些,不要揽和进来。”
安必花咬着牙,将怀中的一个包里打开,捧出几块散碎的银两,“我只有这十几两银子,是我能凑出的全部财产了。”
旁边有好事者取笑道:“十几两银子就想买这么漂亮的女人回家?大婶您是不是疯了?”
但杜雅洁已双目迷蒙,颤声道:“好大婶,我知道您的一番好意,可是我不能害您……”
她的本意是要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了,如果她继续留在草原上,那个陷害她的人,很有可能会将大婶一家都算计进去,她不能冒这个险。
“我出一百两”
人群中一位老者分众而出,是英格萨部落的族长阿绵。
老人拉着拐杖走近,对欧阳靖躬身行礼道:“英明的哈格桑,我相信这件事肯定有所误会,您应该不会忘记哈达尼曾经多么全心全意地帮助过我们部落里那些生病的人,她不惜冒看自己有可能被感染的危险,教导我们如何照顾病奔,还亲自去寻找草药,将那些本来会死去的病人,从魔鬼于中拉了回来。她是这样一位仁慈善良的哈达尼,就连对陌生人都如此有爱心,又怎么会陷害您呢?.”
迸隆截话道:“这就是她的高明之处!她故意在所有人面前摆出一副神仙般的样子,其实私底下干的全是最卑鄙幢观的坏事。阿绵,你年纪大了,老眼昏花看不清楚真相。”
阿绵瞪了古隆一眼,“论年纪,我也不过比你大五岁,你就一定看得比我明白吗?阿布说,哈达尼经常悄悄拿自己的银子给他,让他帮助贴补草原上那些可怜的穷苦人,这些事情她有告诉过你吗?她连哈格桑都没有提过”
此话一出,众人一片哗然和喘嘘。
杜雅洁柔声说道:“阿绵族长,多谢您在这个时候为我仗义执言。这件事原本我们已经说好不说出来的,您为何要在这个时候告诉大家?您可知道您现在说出来了,并不会多几个感谢我的人,只会多出更多怀疑我居心巨测的小人。”
她环视全场,神色黯然。
“您看看站在这里的人,有多少人是用仇恨的眼光看着我的?在真相面前,他们更愿意相信让他们听来有趣而刺激的故事,不会愿意相信人心本善的事实。”
接着她回过头,望着一直默然无语的欧阳靖。
“我从不相信一个人的价值可以用金钱来衡量,世上的每一个人,无论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还是在草原劳作的普通百姓,打从一生下来就都是无价之宝。而愿意相信你是无价之宝的人,在这个世上却是少之又少,只有真正珍惜你、爱护你的人,才会懂得这个道理。今天,我同意接受这个屈辱的方法,让我的丈夫把我卖掉,并不是因为我愿意向他这种愚蠢的做法妥协,也不是想知道我身价几何,而是要找到一个真正懂得我是无价之宝的人。
“安必花大婶、阿绵族长,你们都是好人,我很感激你们在此时的仗义出手,但是……你们都不是我要追随的人,我不能欠你们这个人情,因为…
…我是昊月人,纵然是死,也要死在故乡的土地上。”
曾经,他拥着她,说她是“无价之宝”,如今,那个许下山盟海誓的人却将她当作商品一样在人前贱卖。人心怎么可以变得这样快?这样难以揣摩、难以预测?
是她太单纯、太傻,还是这世上本就没有真情?
欧阳靖低着头,她这样一番情真意挚的话,似乎依旧没有触动他的心,而台下的人已经开始骚动。
说实话,买一个女人并不难,但是要这些仙兰人买哈达尼……没有人敢出这个头。一是难以给出一个价格,二是她的身分非同小可。今日哈格桑盛怒之下卖了她,若是改天哈格桑反悔了,那买她的人会不会招惹上一身的麻烦?毕竟她身上还背着叛族之罪啊。
本来有几个贪图杜雅洁美色的贵族青年想上前喊价的,但看看眼前这阵势,纵使他们喊出口,若杜雅洁不肯和他们走,倒变成他们自取其辱了,因此最终还是没敢出声。
于是双方就这样耗看,竟再也没有一个喊价者了。
迸隆等了很久,也不见有人出来竞价,皱着眉说道:“这样耗下去,难道要耗到天黑吗?.”
杜雅洁微微一笑,“若是没人买我,我自愿接受你们仙兰族族规的处罚,这难道不是你最想要的结果吗?你有什么等不了的?”
迸隆斑声道:“你以为我就一定希望你死?我知道你安的是什么心思,若是我们仙兰人杀了你,昊月皇帝就会来问罪,到时候两国开战,昊月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剿杀仙兰……”
“不是两国,”她纠正他的用词,“仙兰至今也不算一国,只是一族而已。陛下如果有意要剿杀你们……”她再看向欧阳靖,“不用等到哈格桑长大成人,成为草原上最英勇无敌的战神,再来做这个愚蠢的决定。”
也许欧阳靖是个偏听偏信的木头,但是昊月皇帝不是。他背负了几十年来对欧阳靖和他母亲的歉疚,却得不到原谅,无法补偿,他连蚩南这么大一片土地几乎都拱手相送了,又怎么会为了她这样一个普通官家小姐的死而和仙兰翻脸呢?归根结抵,人家才是血脉相连的骨肉至亲啊——
日偏西斜,人群越来越躁动不安,忽然间,从很远的地方奔来数骑人马,还有人似是在大声疚呼着什么,所有人举目望去,只见从天地相接之处,数人纵马狂奔而来,皆着昊月服装,待杜雅洁看清当先那人的面孔时,心中不知是喜悦还是伤感,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到底还是来了真正可以带她回家的人。
莫秋童骑马驰近,飞身下马,直扑台上,急急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雅洁,你怎么会……”
她凄然惨笑,“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吗?仙兰的男人对待不听话的老婆,是可以卖的。”
他急得一把抓住她的赔膊,“当初我们几人如何苦口婆心劝你的?你却说为了国家大义,一定要接受这桩婚事,现在倒好,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他硬咽了一下,“走,我带你回昊月去”说完,就拉着她要走下高台。
“·慢着。”许久没有说话的欧阳靖终于缓缓起身,跟到两人面前,扫了一眼莫秋童,“你便是要带她走,也得遵循规矩。”他看向杜雅洁,“人,是你选定的了?”
“是。”杜雅洁神情肃穆且坚定。
“那么价格就该是我来开了。”他似笑非笑地望着两人,“不知道莫大人愿出多少银子买这个女人?”
莫秋童涨红了脸,“你不知珍惜她,竟然还好意思开口要钱。你说吧,想要多少?”
“看莫大人这个样子,应该是个清官,只怕也没有家财。”欧阳靖慢条斯理地说道,“但是今日我不开个价钱就让你自带人走,岂不是坏了我族规矩?这样吧,我也不为难你。”他伸出一指。
莫秋童怔怔地看着那根手指,心中猜想他是想要一千两还是一万两?自己得到消息快马赶来,搜遍了身上所有的银票,也不过才几百两而己,若是今日拿不出这么多银子,岂不是又要将杜雅洁拱手送回给这个畜生了?
他正胡思乱想着,欧阳靖却说道:“怎么?一两银子莫大人都拿不出吗?”
“一两?”台上台下顿时喧哗一片,人人都想不到欧阳靖竟然会开出这么低的价钱。
“你、你不是开玩笑?”莫秋童更不敢置信。
欧阳靖瞥过脸色苍白的杜雅洁,淡笑着,“这个女人现在对我来说其实一文钱都不值,这一两银子只是象征性的一个价钱而已。”
莫秋童慷慨地掏出一两银子丢给他,“好,我今日付了这一两银子,是为了帮雅洁争回这份尊严。你不知道你今日丢掉的是怎样的一个无价之宝,你日后定会后悔的。”
欧阳靖手指一夹,将那块银子夹在指间,对杜雅洁说道:“这回你总算是如愿以偿了吧?”然后他对台下的达齐招招手,“把她的马带过来。”
没多久,达齐牵来杜雅洁的马。
“人,我以一两卖给你,这匹马就算是奉送的了。”欧阳靖丝毫不加以掩饰脸上的鄙夷和不屑。
杜雅洁直到此刻才真正凝视着欧阳靖的脸一这是她最后一次直视这个男人,这个让她曾经一度以为可以,白头到老,最终却伤透了她心的男人。
嘴唇篇动,想对他说点什么,但千言万语又好像不说也罢。事已至此,一切都超乎了她出嫁前的预想,对这个人爱也好、恨也好、恼也好、怨也好,自今天起就再无瓜葛了。
她的目光穿过欧阳靖,看向古隆长老。这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此时嘴角竟似挂着一抹笑?
她咬紧唇瓣,目光移回欧阳靖的身上,最终还是忍不住幽幽低语一句,“你……好自为之吧。”
杜雅洁转身上马,再无多言,就此扬鞭而去。
草原青青,风儿轻轻,吹不开她心头的伤感阴霆,却吹走了她眼角态意流出的泪水。身后是被她远远用下的莫秋童等人,她纵马跑得太快,快到她恨不得立刻就离开这片草原,离开蚩南,离开这天上地下所有有可能有欧阳靖身影的地方,跑出自己已经碎成一片的残缺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