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
她听见自己的胸中有异样的声响,就算是清咳,也不似常人一般抒慰即止,反而越咳越上瘾,仿佛即使呕出心、呕出血,也不能罢休。
御医把着她的脉,神情益发凝重,半晌不语。
“胡大人,”乔溪澈忍不住问,“怎样?”
“乔姑娘……”胡御医犹豫地开口,“不瞒妳说,有生之年,这病要根除,恐怕是难了。”
“是吗?”她酸楚一笑。
这样的结果,她早已料到,并不意外。如果上苍给子她的命运就是如此,她愿意认。
“还有……”胡御医欲言又止。
“胡大人有话直说。”
“实不相瞒,对女子而言,有两样东西最禁不得寒气,一是肺,一是宫巢。乔姑娘妳那年落入湖中,伤了元气,恐怕这辈子难有子嗣了。”
她一怔,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从眼眶中滴了出来。
泪吗?
一直强忍着,一直以为自己会抑住悲伤,没料到,临了还是破了功……她不想哭,但椎心刺骨的疼痛,让她不得不哭。
身为奴婢、罪臣之后,这辈子还奢望有什么好归宿吗?不,她从入宫那日起,就没想过还要嫁给谁……然而,然而,她仍旧哭了。
人的贪念实在可憎,她本以为安于现状,孰知只是假象与伪装,她,还是渴望十全十美的幸福。
“乔姑娘,不要伤心,”胡御医有些手足无措,试图安慰,“天下男子娶妻也并非一味追求子嗣,若遇得有缘人,两情相悦,白头偕老,也是有可能的。”
“胡大人,”强行止住泪,她面露微笑,“溪澈不过是一时伤感,过会就好的,让您见笑了。”
“真的?”他怀疑地看着她,“一切往宽处想,切勿绝望。”
“圣上该用晚膳了,澈溪得去御前伺候。胡大人请回吧。”起身谢过,不愿再做深谈。
她总是这样,习惯了隐藏自己的内心,逼迫自己刀枪不入,只做宫里一具风霜不倒的石像。
她这样的罪臣之女,理应这样生活吧?
辞别胡御医,披上厚厚衣衫,便往御书房去。她知道,假如自己不去催,那个为国为民日夜操劳的君王,是不会离开御书房的。
从来只听说帝王逍遥,她没见过像他这样辛苦的。所谓生不逢时,谁让他继承的是一个烂摊子?人前风光,人后沥血。
自从昨日他对自己道明已有心上人后,她这一整逃诩像躲着他似的,不敢见。她觉得自己还没有收拾好心情给他祝福……此时此刻,日落西山,她从嫉妒中挣扎逃悦,再加上胡御医带来的绝望,让她终于能平静心绪前去见他。
不能给他国泰民安,甚至连子嗣也不能给他,她还奢望什么呢?唯有诚心为他祈祷,才是正确的作为。
“乔姑娘,圣上在太池湖边散步,不在御书房。”端了晚膳前去伺候,执事太监却如此说道。
她一愣,满月复诧异。
自他登基之后,从未有过散步休闲的时光,每日累了睡,睡了又累,今儿个这是怎么了?
乔溪澈抑住懊奇,命人将膳食装入盒中,方便提携,一并带着前往那太池湖畔,寻觅他的踪影。
太池湖……呵,好熟悉的名字,但她入宫五年,却从不敢靠近它。因为,它蕴载了她太多恐怖的记忆。
那一个寒凉清晨,她就是掉在太池湖中,从此落下病谤。
今天,若非为了寻他,她绝不会再去的。
走到离湖不远处,她忽然停下脚步。这与她记忆中的太池有所不同,不知何时沿着湖畔搭起一个狭长的棚子,半人高矮,十数丈远,黑布遮盖,不知是何用途,在落日的余晖中,像一条蜿蜒的黑蛇,显得十分诡异。
她一眼便看到了万俟侯。
他正站在棚边,掀开那黑布在观察着什么,忽然绽眉微笑,似乎满含喜悦。
懊久没见他如此舒展的容颜了,乔溪澈不禁有些激动。
他高兴,她比他还要高兴,虽然,她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高兴。
那棚中藏的是什么?但假使能让他微笑,又何必在乎是什么。
“圣上—”她轻轻地唤他,“该用晚膳了。”
他回眸,看见她立在不远处,微笑仍旧绽放。忽然,他意味深长地问:“还记得这是什么地方吗?”
“太池湖啊。”她回答。
“还记得五年前的一个清晨,这里发生过什么?”他似有话要说,却绕着弯,就是不肯直说。
“什么?”乔溪澈怔住,不敢相信他会主动揭开旧日创伤。
五年了,他们之间无所不谈,可是,从来没有提过太池、提过那个清晨……今天他是怎么了?
“那一年,你姑姑接你进宫玩,我骗你说,起雾的清晨,这湖畔会开满蓝色蔷薇。”他徐徐道。
“我上当了。”她浅笑接了下去道:“瞒着姑姑早早起来,想跟你看蔷薇,可惜这里什么也没有。”
“我故意屏退所有太监宫女,独自在此等你,骗你跟我上小船,划到对面的岛上……”他忽然凝眉,“船却被人偷偷凿了洞,没等划到湖心便沉了……”
案亲和姑姑被问罪之后,她才知道,原来,那洞是父亲派人凿的。
爆里都知道小船是太子的心爱之物,父亲便是利用这一点,希望能杀人于无形。只要万俟侯溺毙湖中,太子之位自然就会传给淮安王,到时候找个借口,把罪责归咎于修葺小船的匠人,一切便可天衣无缝。
但他没想到,殃及的却是自己的女儿。
“我不会游泳,多亏你一直托着我的下颔,”万俟侯看着她,言语中忽然溢出万般温柔,“湖心有一根浮木,你便让我躺在上面,自个儿泡在冰寒的水中……清晨无人,直至中午太监才发现咱们,你从此落下毛病,一吹风就咳嗽。”
他忽然有些硬咽,内疚与感激让他素来冷冽的龙颜在她面前融化。
“溪澈,是我对不住你……”倏忽握住她的手,他低哑道。
她这才意识到,一向自称“联”的他,此时此刻用的是“我”。平易近人,一如少年时。
“圣上”她不禁也有啜泣的冲动,不知该怎样回答。
如果他知道方才御医的那番话,会是怎样的心情?会更加难过吧?
“不要叫我圣上,叫我的名字。”他轻轻拂了拂她的发丝。像是命令,又像是恳求。
名字?她僵住,没了言语。
“你看一一”他扳过她的肩,“我没骗你,这儿,的确开了蓝色的蔷薇。”
乔溪澈不禁瞪大双眸,只见不知从哪儿钻出数十名太监,整齐划一地立在方才那长棚前,万俟侯一示意,棚上的黑布便被刷的一下一并揭下。
蔷薇!
原来,藏匿在棚中的,便是他特意为她而准备的惊喜一一蓝色蔷薇!
世上竟真有这样的花儿?她双眼眨了又眨,终于看清,不,那并非真正的鲜花,一朵朵全是绢丝所制,染成天空一般的湛蓝,沿绕碧绿湖水,在晚霞的柔光中呈现瑰丽风光。
“溪澈,知道我的意中人是谁吗?“他在她耳边轻声道。
谁?她愣愣地,完全没了动弹的能力。
“当年我骗你来此,并非纯粹恶作剧,我是想见到你,多点相处的机会。可惜,我害了你。”
颁怪一声,她脑中像有什么被炸开了,听觉似乎完全失去,以为自己耳边的全是幻觉。
他在说什么?什么意思?
他的心上人……就是她吗?
乔溪澈颤抖着,潸然落下泪来。
从前的眼泪都是苦涩,唯独此刻,混着蜜糖的滋味……有他这句话,今生死而无憾了。
“溪澈,我不会娶南涵公主,我的国后,只能是你。”他托起她的下巴,在她的泪光蒙咙中,凝视她的容颜,指尖摩挲着她的唇际,倾注万般柔情。
听到这样的表白,天下哪个女子会不动心?
差一点,只差一点,她就要臣服在他的告白中,心灵任由他主宰……可是,理智在坠落的最后一刻攥住了她,不让她就此放纵。
她忘了吗?
罪臣之女的身份,难以受孕的身体,还有这个亟需外援的穷弱国家……不,她不能就此沉于甜蜜,否则,就是把他一同拖下深崖,同归于尽。
要毁灭,就毁灭她一人吧,她无怨无悔。
“圣上在说笑话吧?“她猛地后退一步,冷绝地道:“溪澈不过是一个小小奴婢,难以消受如此怪恩。”
万俟侯被她突如其来的骤变怔住,不解地望着她。“溪澈,你……”
“实话告诉圣上,奴婢今生今世,也忘不了死去的父亲和姑姑,圣上的厚爱,实在无法承受。”她咬咬唇,道出今生第一个谎言。
“你恨我?“他双眉一凝。
“不,我恨的,是这座冰冷的皇宫。有些伤痛已经造就无法弥补,就像当年我浸在湖中落下的病谤……”她淡淡扫视一眼湖畔,“圣上以为用几朵假花就能弥补一切?“他呆住,难以置信如此尖刻的话语会从她嘴里吐出。她一向那样柔弱似水,善良宽宏。
“那要我怎样弥补?“他听见自己近乎低下的恳求。从小到大,活在高高在上的殿堂里,还不曾如此卑微,就只为了一个小小的女子。
“除非这世上真有蓝色蔷薇。”乔溪澈故意道出无解的难题,“新鲜的、有生命的,才能让我忘记全族数万人流干的血。”
他知道,这是妄想。他与她之间,从五年前初识开始,就注定了无法厮守的结局。
“圣上,这酒的滋味如何?“一连问了好几遍,万俟侯却依旧沉默,端着琥珀杯,凝视沉思。
“看来圣上有心事。”一旁的宝亲王不由得笑了。
他回过神来,掩盖自己方才的失神,“皇叔何以这样说?“”圣上喜欢品酒,每逢饮到美酒,都会情不自禁出声赞叹。今日这酒,乃我府中多年珍藏,堪比百年佳酿,圣上却食之无味,所以肯定是心不在焉。”宝亲王中肯分析道。
“皇叔果然阅历无数。”一语即中,万俟侯只得默认。
“圣上为何事烦心?南涵联姻之事?““不。”扰乱他心神的,是那个拒婚女子。
为何她要拒绝他?真因为心中有恨吗?
不,他能确定,她看他的眼神那般柔情似水。五年来,她像影子一样无怨无悔地伺候他,若非心中涌动着巨大的浓情,不可能五年如一日。
他明白。她是爱他的……生平第一次觉得,帝位如此无用,就连心爱之人也不能强占,进退维谷,亦步亦趋,小心翼翼,却拿她无可奈何。
“圣上是在想自己的意中人吗?“宝亲王一双火眼看透人心,桃眉笑道。
“皇叔反对我娶她为后?“万俟侯轻叹一声。
“我并不知道她是谁,从何反对起?不过从圣上的神情来看,想必这段情缘并不顺利。”
“她不肯嫁我。”难得有人可以敞开心扉,寂寞愁苦中的他,终于吐露真相。
“呵,天下还有人不肯嫁给圣上?不知是哪家女子,我倒想见识见识。”宝亲王也好奇了。
“她……”刚想开口,忽然,纱帘轻掀,步入一个美人。
美人手捧鲜果,巧笑倩兮,娉婷来到两人面前,让万俟侯不由得一怔。
“圣上,这是眉娘。”宝亲王介绍道。
“圣上万福。”美人行了个礼,搁下鲜果,又从那纱帘而去,并不打扰叔侄两人谈心,裙摆留下淡香。
“皇叔纳了新妾?”万俟侯领悟道:“好一个美人!怎么从前没在王府里见过?”
“呵,哪里是新妾,她不过是妓馆一名伶人,我与她相交多年,替她赎了身,建了这所别院供她居住,却从未将她接进府里,也不曾给她任何名分。”宝亲王神色如常地道。
“难怪皇叔请我来此饮酒,一是为了新居落成之喜,二是为了让我瞧瞧新婶婶。”万俟侯莞尔,“不过……皇叔难道不喜欢她?““圣上何出此言?我这一生拥有美人无数,她却是在我心中分量最重的一个。”
“那为何不给她名分?”他诧异地问。
“圣上可听过我府中近年来的怪事?”
“是指皇叔府中的一众侍妾身染怪病,莫名死去的事?”万俟侯虽身处深宫,但此等闹得沸沸扬扬的传闻,也略知一二。
“哪里是什么身染怪病,不过是我那善妒的正妻,下了奇毒将她们谋害罢了。”宝亲王淡淡道,眉心蹙起。
“谋害?皇婶她……”万俟侯一阵愕然。早听说宝亲王妃骄纵恶劣,却不料竟歹毒至此。
“她是西唐郡主,当年与我朝联姻,你父皇因有你母后,不能娶她,于是我代为效劳,谁知就像招致瘟疫一般,甩不掉,惹不得,一沾就十多年一一”宝亲王涩笑,“虽说西唐国力如今日益衰败,不比当年,但依旧得罪不起,我也拿她没办法。”
“皇叔明知她害人无数,却不禀报刑部惩治她,只是为了本朝……”万俟侯忽然有些感既,他从前并不知道为国牺牲是何种意义,此时此刻,总算有所体会。
“所以,圣上应该明白,我不把眉娘接人王府的原因了吧?”宝亲王又道。
万俟侯点头。
爱一个人,就不会让她羊入虎口。
“虽然我深爱眉娘,却不能给她名分。”宝亲王再度苦笑,“其实名分这个东西,虚无缥缈,只要两情相悦,又何必在乎?““可是眉娘愿意吗?”万俟侯质疑问道。
天下女子不都在乎这个?有些女人与丈夫多年不和,独守空闺,正妻之位早已名存实亡,却依旧为此自豪骄傲,矜持得像一只孤独的孔雀。难道,不都是“名分”两字在作祟吗?
“圣上不如亲自问问她,我若代答,圣上大概会觉得有所偏颇。”宝亲王纸扇一敲,唤了一声“眉娘”,方才那娉婷美人再次翩然而入,浅笑盈盈。
“眉娘,圣上有话要问你,我先回避片刻。”说着,宝亲王端了佳酿,独自踱到庭院中去了。
庭院里开着繁花,正是良辰美景之际,万俟侯看到眉娘就站在落英缤纷的窗前,宛如绝美的一幅画。
“小婶婶,”他礼貌地道:“独居在此,会觉得寂寞吗?”
“多谢圣上关怀。小女子有王爷照顾,怎会寂寞?”眉娘反问道。
“可他家中早有妻室,恐怕不能日夜与你相伴吧?你虽与他有夫妻之实,却是地下之情,婚书不能呈于宗庙祠堂,子嗣不能承袭爵位,你能甘心?““圣上多虑了。”眉娘笑道:“我自幼孤苦,误人红尘,幸得王爷相助,过上今天丰衣足食的生活,居住在这有如人间仙境的庭院之中,与心中爱慕的男子长相厮守。虽无名分,却已万般满足,比起那些在王府中受到西唐郡主迫害的一众小妾,我的命运岂不是好得多了?
“至于子嗣,我想只要是王爷亲生,朝廷总不会亏待了他们,有无爵位我不在乎,将来弄个一官半职肯定不难。再说,那西唐郡主至今没能诞下一男半女,待她百年之后,我的儿子自然继承爵位,难道圣上您会让爵位失传?”
青楼女子快人快语,一番话让万俟侯茅塞顿开。许多从前不敢想的、不敢做的,此时此刻,他却有了主意。
是呵,爱一个人,只要能与之相守,名分何必在意?
爱情着走不了正途,也另有蹊径,供你摘到彼岸的花朵万俟侯自在地笑了,因为,他看见了未来的繁花似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