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恩宁走进事务所时,所有同事看到她都转头避开,把她当成隐形人一样。
她没有难过的感觉,反而觉得好笑。
几个月前,她还是事务所最耀眼的新星,大家对她都刻意奉承,现在,她成了事务所的害群之马,当然没人敢再跟她有交集。
她走进事务所负责人许律师的办公室。
当初接下小镇的土地案子,她曾幻想着回来时许律师会跟她谈合伙的事。
现在当然不可能了。
她把事务所重要客气行贿官员的证据交给了媒体跟检调单位,目前检调正全力追查中,新闻也闹得沸沸扬扬。
虽然她是匿名检举的,但这种事纸包不住别,赵豪雄跟一干官员都受到约谈调查,此刻早已恨不得把她杀了。
事务所出了个出卖客户的律师,也是颜面扫地。
许律师冷冷的看着她,之前的和蔼亲切和赞赏都不知跑到哪去,像变了个人似的。“你该知道你的行为对事务所的商誉造成多大的影响。”
她沉默不语。
“我们不会再雇用你,同时会对你求偿。你该明白以后也不会有其他律师事务所会雇用你了。”
她点点头。
无论许律师期待她有什么反应,她的回应都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她平静、冷漠,好像谈论的是中她无关的话题。
他不懂,她本来是个有野心、为了达到目的无所不用其极的人,也正是这份狠劲让他大大看好她,但是她似乎变了。
做出这种事的后果有多严重,他相信聪明如她不可能不了解,她原本平步青云的律师生涯更可能就此告终。
暗恩宁正要转身离开,许律师终于忍不住叫住了她。
“你难道都不后悔?你是疯了吗?是什么值得你放弃这一切?正义?公理?别开玩笑了,我们搞法律的都清楚公理正义是看我们怎么操弄的,别告诉我你的道德良知突然冒出了头,太可笑了!”
她终于回头,看着站在昂贵豪华的红木古董办公桌后方的中年人。
那个位置曾是她向往的,不过现在她知道了坐上那个位置,得踩过多少人的尸体。
她微勾起嘴角。“我做这些事的原因,你这种人是永远无法理解的。”
许律师呆愣愣的看着她离去。
****
暗恩宁坐在回小镇的火车上,打开的报纸上全是有关高官跟建商勾结炒作土地的丑闻案。
在调查局的搜索调查下,陆续查出了好几件贪污的案子,让包括县长、议长等大批官员全被收押禁见等候调查。
她合上报纸,没有特别的兴奋喜悦,因为她知道为了这件事,自己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但她心情是平静的,这份平静,是她渴求多年而一直得不到的。
曾经随着功成名就,她的内心越来越空虚焦躁,现在她终于感到平静,才知道这才是她要的。
只可惜她的体会来得太晚,在丧失了所有之后。
她苦笑,看着窗外熟悉的景物,小镇快到了,她仿佛闻到了故乡的泥土清香。
只是这一回,不会再有人在那里等待她…….
那个说要跟她一直在一起的人,已经不会再等她。
暗恩宁带齐了文件跟资料到王大铭家拜访,王大铭的妈妈却用最恶毒的言语咒骂她,用扫把打她,用脏水泼她。
她耐着性子,努力的跟那乡下妇人解释她要做的事——帮他们打官司,把被非法取得的土地要回来。
“甘有价好康?你又想从我们这里拿到什么好处?”
“你们还有什么好处可以让我拿?”她平静的开口。“何况你们也不会有损失,官司打输顶多就跟现在的结果一样。”
王大铭的妈妈半信半疑的把门打开,让她进来,听她说她的计划。
绑来,小镇又陆陆续续有几家人开了门让傅恩宁进去。
渐渐的,人们知道她这回不是代表那恶劣的黑心建商了。她不是坏人,她是来帮他们的。
也许一直以来,大家都错怪她了……
暗恩宁在跟王家母子把出庭的细节解释清楚,并约定好下次见面的时间后便起身离开。
姜宇砚从客厅旁的房间走出来,失魂落魄的看着那令他心疼的纤瘦背影。她的背脊挺得直直的,就像他珍爱的那株兰花。
“我就跟你说她真的变了,她这次是来帮我们的!”王大铭激动的跟姜宇砚说。是他把姜宇砚拖来的,他要证明傅恩宁是好人,所以要他在房间里听他们的对话。
“唉,也一直就不是坏人,是我们误会她了。”
王妈妈充满懊恼自责的叹息令姜宇砚浑身一震。
误会?!老天!他做了什么?那天他是喝醉了。可是他记得自己对她说过的那些残忍的话。想起她的眼泪,至今仍灼烫着他的心。
他让她哭了。最爱她、最相信她、最心疼她的人,竟然让她流泪了?!
他一时气疯了,因此根本就没有好好听她解释,那时的她已经准备举发赵豪雄的恶行了吧,他却没察觉的骂她、指责她。
“如果我说我什么都不知情呢?如果我告诉你我也一直被蒙在鼓里,你信不信我?”
她这么说的时候他该看出她的脆弱、她的伤心、她的委屈的,但他却迟疑了,该死的他竟然迟疑了?!
他伤害了她。他无法想像她这么高傲的人怎么承受得了这种伤害?
别人怎么误解她,她都不在乎,但他知道如果误解她的人是他,那对她一定是致使的一击。
是他的错。
是他一点一嘀瓦解她的以防,他好不容易才用深情软化了她刚强的心,他是这么多年来唯一能够碰触她内心的人,可他却在最后告诉她,他不相信她…….
懊死的!他到底干了什么好事?!
恩宁!
姜宇砚冲了出去,空荡荡的马路上,却已看不到她的身影。
他心疼的握紧拳头。
不!他不会允许他们就这么结束!他一定会把她追回来,求得她原谅!
六个月后
暗恩宁从法院走出来,心情是几个月来难得的轻松。
“谢谢你!谢谢你!暗律师,你真是观世音菩萨。因为你,我们才能再把祖传的土地讨回来,我们真朱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对着她不断鞠躬道谢的是王大铭母子,跟几个月前她出现在他家门口、王母拿着扫把要将她打出去的模样相反,他们现在把她当成了恩人。
“没什么。当初赵豪雄他们联合黑道设局诈赌,取得土地的手法本来就不正当,只要证明他们当时是恶意诈欺,不法所得当然得归还,我只是在法庭上证明这点而已。”
“不,你做的不只是这样。”王母感激的汪流满面,差点没有下跪。“你敢跟势力那么庞大的集团对抗,还替我们小老百姓伸张正义,在我们心中你就是神。当初小镇的人全都误会你了,还把你骂得那么难听……想到以前,我真的觉得很对不起你。”
暗恩宁尴尬的扶着王母,不敢让她真的跪下去。在法庭上她辩才无碍,可是这种场面她就应付不来了。
“呃……不,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那时也是我糊涂,没有搞清楚事情真相就接下工作,幸好现在土地拿回来了,你们总算可以安心好好过日子了。”
“谢谢你,谢谢你……”
暗恩宁又花了些力气,好不容易才把那对母子送上回乡下的火车,然后她从火车站坐公车回家。
情况不同,她现在已经负担不起坐计程车的钱了。
必到家,门上大大的丑陋喷漆写的净是一些难听的话,那些字已经出现在她家门上好几个礼拜了。没办法,她没钱重新油漆,所以只好任由它们继续留在这里。
说实在的,她不是不了解赵豪雄的愤怒,他目前仍被羁押禁见,而她则主动替当时卖地的农民打官司,追回了一些他用不法手段取得的土地。
美国厂商看到这情况,当然缩手了,放弃原本来台设厂的计划。
整件事情发展到最后,赵豪雄可说是灰头土脸,损失庞大。
扒!想到她自己现在被事务所辞退,没有一家公司敢再用她,这“小小”的损失也不算太过分。
她回到家,锁上门。
家徒四壁很适合形容她现在的住处,但她无所谓,反正过不了一年,这房子应该就会因为她没有固定收入、缴不起贷款而被查封。到时东西少了,搬家也比较容易。
她从厨房里拿出泡面来煮,煮好后拿到桌上放凉,等着待会吃。
在吃晚餐前,她得再看看下一个案子的相关资料。没错,即使现在失业中,但她还是很忙,忙着帮小镇的农民们打官司。
可是她并没有跟他们提所谓的律师收费标准是以咨询的小时计费,出许还要另外收费。他们不懂,也保密起那个钱。
除了很多的谢谢跟小镇不时寄上来的农产品以外,她完全没有收入,之前的积蓄也都赔给事务所了。
苞赵豪雄翻脸让她成了违反律师道德跟造成事务所形象大伤的罪人,依照当初的工作条约,她得赔偿事务所的损失。
面都凉了她才看完一个段落,正要吃面的时候,门铃响了。
懊不会又是那群混混因为她今天赢了官司而来找她麻烦吧?傅恩宁一边拿手机准备打电话报警,一边拿起了放在门边的球棒。
她小心翼翼的把门开了个小缝,只见门外站着个高大的男子,不过却垂着头,垮着肩,看起来没什么威胁性。
她默默把门重新关上。
“恩宁,别这样,让我进去好吗?我想跟你谈谈,我很抱歉,我——”
她再度打开门,冷着脸。“够了。你回去,不要再来了。”
这六个月来,他每隔几天就来骚扰她,令她烦不胜烦。
但这次的事情让她体认到,人最痛苦的不是没有希望,而当你开始怀抱希望,然后又再度被踹进绝望的烂泥里。
如果是这样,她宁可不再相信,宁可自己永远是那个冷情冷血的坏女人。
姜宇砚发现自己错了,他看到她后来做的事情,知道自己误会她了。
“你已伤我太深,我不要自己再沉溺在对未来的想望中。”
他想起她说这话里的冰冷眼神。
真的太迟了吗?不,他绝不放弃!
“让我进去,我们谈谈。给我五分钟,就五分钟。”他低声哀求道。
她冷冷看他。
炳啾!他打了个喷嚏。
她注意到他全身淋湿,而且她刚刚听到打雷声,知道外面下着雨。
“抱歉,有点冷。”他揉了揉鼻子,下意识地用手环住自己,雨水从他的发梢滑落,沾湿了他整张脸,整个人看起来就是一副可怜的落水狗模样。
她恨恨的的瞪着他,有些气自己的心软。
“我可以给你一条毛巾,擦完就请回。你车上有暖气,相信你不会着凉。”
“非常感谢。”他聪明的没说什么,能够进她家的门就已是很大的突破了。
进了门,姜宇砚看见空荡荡的房子,看见唯一的一张桌上散乱放着的资料跟一碗显然已经放凉了的泡面,他皱紧了眉。
她没理他,直接去浴室里拿了一条毛巾丢给他。
“这就是你过的生活吗?”他痛心的开口。
她木然直视他。“我过什么生活跟你都没关系。”
他难受的低下头。“对不起,我那天骂了你,是我误会你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可能是当时打击太大,加上又喝了酒……不!我知道我是浑蛋,没有理由,我该相信你的,可是我没有。”他一古脑的把想对她说的话全都说出来,然后像等待判决的罪犯,期盼的看着她,等着她的回应。
她的神情淡淡的,既没有高兴也没有愤怒,反而让人心慌。
“说完了?”
“……说完了。”
“那好。”她冷冷的说。“我接受你的道歉,你要说的话已经让你说完了,你以后可以不用来了。”
姜宇砚呆愣愣的站着,不知所措。
不是这样。他要的不是这样,他宁可她骂他、打他,都好过这样云淡风轻的要他消息。
因为这样就表示他们再没有关联了,往后,就只能是陌生人。
“毛巾拿着,你可以走了。”好像嫌给他的打击还不够似的,她又加了这一句。
“呃……抱歉,我可以借一下厕所吗?”
她倏地瞪向他。
冷汗流下他的背脊。
他耍无赖,他知道。他这辈子还没有那么无耻过,可是……就算无耻又怎样?总比就这么离开要好得多。
暗恩宁连开口都懒了,手直接往与卧室相连的浴室一指。
“谢谢。”他点了个头。
看他消失在浴室门后,她咬紧了唇。
懊死的他!为什么还要出现?这下好了,他进过她的家、用过她的浴室,以后她每次在家里都会想到他了……
不!别再那么想了!她不会那么没场所的,她会忘了他!
是啊!就像她十年前忘了他那么简单……心中有个嘲讽的声音这么说,她马上就知道自己根本做不到。
她还在那边兀自挣扎的时候,姜宇砚已走出浴室,可她背对着他没有察觉。
他趁这机会看了一眼她的房间,床头上的某个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
当傅恩宁终于整理好思绪,转身想把他亍跋出去时,却看到浴室的门开开的,里头空无一人。
她在卧室里看到他,皱起眉。
她不高兴的说道:“你干嘛乱进我房——”
她蓦然住嘴,因为当他转身时,她看到了他手里捧着的东西。
“这戒指……这么多年了,你一直没丢?”
她顿时整个人僵住了。
片刻后,她终于找回声音,脸已涨红,自己却没察觉。“我、我只不过是忘了…….”
“是吗?它好好的放在你床头,事实上这是你房间里唯一的装饰品,可见你有多宝贝它。”
“胡、胡说……什么宝贝……根本是个不值钱的——”
“就是因为不值钱你还这么珍惜,所以才更显示出你有多重视、多宝贝。”
“我……”
“承认吧!你始终忘不了我,就如同我始终忘不了你一样。我们之间,谁都没有办法放弃谁,不是一次吵架就可以把我们分开的。”他走近她身边。
她讨厌他靠过来,尤其是他手里还捧着他当年给她的贝壳戒指。
她退一步,他就前进一步,直到把她逼到墙边。
“再给我一次机会,恩宁,求你。”
“不行。”
“为什么?”
她抿紧了唇,倔强的不肯开口,别开的脸蛋上漫着水雾的眼睛是唯一泄露的脆弱。
他的心揪痛起来。“我让你失望了是吗?对不起!我明知道你是那么骄傲的人,却还是伤害了你。那时我没相信你,我像别人一样错怪你,一定让你很难受吧?我应该站在你身边,永远站在你身边的,对不起。”
一滴眼泪滚出了她的眼眶。
“其实你没有错,会那样想也是正常的……在那种情况下,正常人都不会相信我完全不知情。只是因为……因为你以前都会无条件的相信我、支持我,我才会以为……以为真的有人可以无论如何都会站在我这边。我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值得被爱的人,我只是以为……也许会有奇迹……”
“恩宁!”他制止她说出贬低自己的话。
他的心好痛,她的眼泪、她的话,都像利刃凌迟着他。
他走上前,伸出手紧紧抱住她,心疼又痛苦的吻去她的眼泪。“对不起。我是浑帐!我不该……恩宁,求求你,求求你相信我,你是值得被爱的。你是我爱的人,我唯一爱的人,请你不要……”他的声音带着哽咽,喉咙仿佛梗着硬块,他说不下去了,只能拼命的抱紧她,吻着她。
她没有抗拒,这对他是很大的鼓舞。
饼了很久,她终于不再流泪,安安静静的待在他怀里。
他珍惜的抱着她,一辈子都不想再放手了。
“我可以再次相信吗?”她仰起头,无助的、彷徨的、害怕的表情,像个迷路的孩子。
她可以再相信吗?相信爱、相信未来、相信有人会一直陪在身边、相信她有可能得到幸福……
尽避那对她而言真的好难好难。
他笑了,笑中带着坚决的坦然。
“你可以相信,也可以不用相信。反正我不会放弃的,这辈子都会跟在你身边。”
她沉寂许久的心脏再次跳动了。
他们彼此都知道,言语没有太多意义,只有真正的行动才有价值。他没打算说服她,只打算用未来的每一天让她知道他的真心。
她点点头,也只是说了声,“嗯。”
未来还有许多的问题,也许他们还会碰到许多阻碍,可是当他把贝壳戒指套上她的无名指时,她没有拒绝。
即使十年过去了,他们仿佛还是当年那两个在海边防风林里偷偷接吻、沉醉在幸福中的男孩与女孩……
“就这样把你套住了喔!以后你就是我的了,要乖乖当我的老婆,永远跟我在一起。”
当年,男孩对女孩这么说。
永远在一起……
永远的第一天,从今天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