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半年过去了。
就如王尚奕一开始所说的,他不管爹到底帮他选了什么妻子,他只管给她一个名分,其他全都不关他的事,他一点都不想知道。
所以新娘子都已经嫁入王家一个月,他连对方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一概不知道,而仆人也明白他的脾气,不会自找骂挨的“好心”告诉他关于少夫人的事情,反正在独兰院内,关于少夫人的任何话题都是禁忌。
少夫人住的是“百合院”,独兰院在东、百合院在西,两人想“凑巧”碰到面都难,更不用说王尚奕几乎不会踏出独兰院,除非少夫人自己到独兰院来。
不过王尚奕早已吩咐过,要是少夫人来求见,一律以没空回绝,不必客气,摆明了并不欢迎少夫人过来打扰。
这一日,天上覆满灰白色的云,没有阳光,王尚奕刚从房内出来,要往不远处的书房去,后头跟着贴身仆从吴实,两人一前一后走在穿廊上,行走的速度显得缓慢。
除了慢之外,很明显的,王尚奕走路的姿态有些奇怪,一拐一拐的,像是左右脚的长度有些差距。
没错,这就是王尚奕的“残缺”。
十年前他曾经是太子的伴读,有一次与太子一同学骑马时,太子一时兴起,与他交换马骑,没想到就那么凑巧,当时太子的马被人动了手脚,他代替太子从发狂的马儿身上跌下来,摔断了左腿。
他在家养伤养了整整半年,左腿的断骨好不容易痊愈了,却发现走路一拐一拐的,他的左脚跛了,就连医术高明的太医也摇摇头,从此他就从云端掉入地狱里,不再是天之骄子。
他怨吗?当然怨,但再如何怨天尤人也无济于事,他只能努力过活,努力当个有用的人,不靠外表取胜,靠他内在的能力取胜。
只不过他的努力爹根本就不屑一顾,爹在乎的永远是外表,肤浅得可以!
“呵呵呵……”
原本宁静的独兰院里,此时传来了一阵银铃般清脆的笑声,王尚奕双眉一皱,倏地停下脚步,转头瞧向笑声的来源。
就见两旁栽满七里香矮树丛的庭园小径上,一名姑娘脚步轻快的朝这儿走来,她看起来很年轻,应该不超过二十岁,身穿粉桃色的柔纱衣裙,飘逸的裙襬随着她的脚步翩飞起舞,就像在树丛中嬉戏的花精灵。
她并不是个绝世美人,五官虽然端正秀气,顶多只能算是个小家碧玉,但她的笑容却灿烂甜美,艳如骄阳,让人一见就惊艳。
只可惜他最恨阳光!在阳光之下,他的残缺简直就是无所遁形,而他阴暗的心也排斥任何光明的存在,所以她的笑容在他看来非常非常非常的碍眼!
“妳是谁?竟敢随意闯入独兰院!”
“这别院大门有立个“禁止入内”的牌子吗?”姑娘无辜的杏眼眨了眨,“我记得没有啊,还是这里是什么“冷宫”,专关“深闺怨妇”的?”
闻言,他的脸色变得有些铁青,“冷宫”及“深闺怨妇”这两个词,精准刺中他的死穴,明摆着在嘲弄他,胸中一把火瞬间飙起,只差没直接破口大骂,将她给轰出去。
“你住在独兰院?所以你就是堂姊那个神龙首尾都不见的神秘丈夫?”姑娘轻笑一声,“我还以为你是断手断脚或是毁容之类的,才将自己关在这里不愿出去,可我刚才看到,你就只是走路有一点跛而已,比起外头许多更严重的残缺之人,你这只能算是小问题,何必就因此自卑不出?这太可惜了。”
一旁的吴实听得心惊胆跳,这个不知打哪儿来的陌生姑娘,句句都戳中主子的痛处,明明外表看似机灵,一点都不像是不会看人脸色的蠢蛋,该不会是故意来挑衅的吧?
王尚奕脸色难看的程度顿时翻倍,嗓音带火,“妳说谁自卑了?”
她左看右看,最后指向自己,“难道会是我?”
“妳—”王尚奕火大的转头对吴实咆哮,“你还愣在这儿做什么?马上将她赶出去!”
“是!”
“等等!”她伸手制止吴实靠近,“我把我想说的话说完,自会离开,不必你们赶。”
吴实一愣,还真的停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姑娘刚才的举动的确很有威势,害奴性坚强的他,没来由的就乖乖听话了。
“妳以为妳是什么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王尚奕气得七窍生烟。
这十年来,从来就没人敢如此挖他的疮疤,连爹都小心翼翼的避而不谈,她哪里来的胆子,敢如此挑衅他?
她是不要命了,存心来找死的吗?
“我是你们家的客人,要不是替堂姊抱不平,我也不会走这一趟。”她没好气的轻蹙柳眉,“既然决定娶妻,就该好好的对待人家,怎能像你这样,从头到尾完全没出面过,放任堂姊一个人独守空闺,为了你浪费大好青春。”
“这是我的家务事,妳管不着!”
“我是管不着,但就算管不着,来骂骂你、帮堂姊吐一口怨气也好。”她对王尚奕挤眼吐舌扮鬼脸,“你以为你很可怜吗?我觉得堂姊比你更可怜,年纪轻轻就嫁给你守活寡,早知道当初就抵死不嫁。”
“妳—”
胸中的火山再也控制不了的彻底爆发了,王尚奕气到完全失去理智,直直往她的方向走去,打算亲自掐住她的脖子,将她丢出独兰院。
她果然是不要命,存心来找死的!
“大少爷?”
吴实错愕的瞧着主子大发雷霆,这姑娘可真够厉害,没几下就让主子气得火冒三丈,甚至不管自己的跛脚追人。
见他怒火奔腾的朝她走过来,她倒抽一口气,即刻转身逃跑,可没真的笨到被他给逮住。
“妳别跑!傍我站住!”
“有本事你就追出来呀!”
她一溜烟的就跑出独兰院的院门,不知所踪,跛了脚的王尚奕当然追不上,只能气呼呼的停在院门内,非常的不甘心。
万不得已他是绝对不会踏出去的,只有在这座“冷宫”内,他才不会感到不自在,一出院门,他就觉得府内的仆从们都以异样的眼光瞧着他的跛脚,在他的背后窃窃私语。
这莫名其妙的女人懂什么?凭什么指责他?身有残缺的又不是她,她哪里知道他内心所承受的痛苦?
“可恶的女人!”他愤恨的低咒,久久无法平复激动的情绪,对她厌恶到了极点。
她最好别再出现在他的面前,要不然,他肯定见一次轰一次!
粉桃衣姑娘离开独兰院后,直接往反方向的百合院走去,脚步飞快,还不时回头确认人有没有跟过来。
她暗暗松了口气,放心不少,继续往百合院前进。
一见主子回到寝房,在房里等待的丫鬟荳蔻连忙一脸担心地上前问道:“少夫人,您还好吧?有没有被大少爷刁难?”
“没事,妳别担心,我好得很。”她柔婉一笑。
粉桃衣姑娘—慕初晴,正是被王尚奕不闻不问一个月的妻子,她知道自己要是以真正身分去独兰院请见,肯定连他一面都见不到,所以才会故意以“堂妹”的身分大胆闯入,一探究竟,终于见到她想见的人。
“那就好。”荳蔻松了口气,放心下来。
“荳蔻,帮我重新打扮,我要去见公公。”
“好的。”
荳蔻手脚伶俐,很快地帮慕初晴换下粉桃色衣裳,重新穿上一套较为端装典雅的湖蓝衫裙,原本放下的发丝也改绑了一个轻巧的少妇髻,插上几支样式简单却雅致的玉簪。
打扮好后,她的气质也随之变得端庄温婉,就像大户人家的闺女,简直无可挑剔。
她离开百合院,荳蔻跟在身后,两人没多久就来到王晏所住的“松风院”,向王晏请安。
“爹,媳妇来向您请安了。”前厅内,慕初晴笑容亲切的躬身请安,举手投足之间散发着一股高贵优雅之气。
“媳妇,快点起来、快点起来。”见到儿媳来请安,王晏笑得可开心了,没想到能娶到如此顺眼的好媳妇。
卑说半年前,王晏本要媒婆帮忙寻找媳妇对象,但好一点的人家只要听到要娶媳的是京城内非常“有名”的王家,纷纷避之唯恐不及,剩下愿意与王家当亲家的都是身家背景差了好一截,王晏根本瞧不上眼。
王家在京城内就算不是名门,也是个大户,“茗耀茶行”在祖父辈时就已经是京城内第一大茶商,直到现在,每年进献给皇室的贡茶都还是由王家茶行负责,想入他们王家大门的媳妇,身家背景当然不能差太多,要不然是会丢了王家的脸面的。
正当他为找不到适合的媳妇人选苦恼不已时,突然听闻京城第一富商唐家有个大丫鬟契约已满,即将出府,心想这是个好机会,赶紧派人去打听那个大丫鬟的消息。
说到京城第一富商唐家,他们家的“丫鬟”特别有名,因为在首富之家做事的丫鬟,从一进门就特别筛选饼,容貌、资质太差的还进不去。进去的姑娘无论年纪大小,都得从三等小丫鬟做起,在这期间,小丫鬟不只要做差事,还得接受各种教训练,等训练几年之后,有了一定的气质涵养,才有机会升上二等中丫鬟。
能从三等小丫鬟升上二等中丫鬟已经不容易,而从二等中丫鬟升上一等大丫鬟的,更是丫鬟中的顶尖绝品,不只聪明伶俐,各方涵养都要好,与小抱人家的千金没什么两样。
能在唐家成为一等大丫鬟的人数简直少之又少,这些大丫鬟非常受唐夫人的器重,在府内掌有不小权力,帮着夫人治家,因此这些大丫鬟要是离开唐家,各中小抱人家都抢着要将她们娶回家当媳妇。
因为这些大丫鬟就算离开唐家,也算是唐家半个女儿,唐夫人都会赐予丰厚的嫁妆,而且这些大丫鬟在唐家受过历练,各个持家手段好,在京内都是兴家旺族的有名好媳妇。
所以有些贫苦人家若是想让自己的女儿翻身,将来能够嫁个好人家,都会想办法把女儿送到唐家做丫鬟,就算不是一等大丫鬟,当个二等中丫鬟也够有面子了。
慕初晴十岁时进到唐家当小丫鬟,签了十年的契约,在十五岁时升为一等大丫鬟,半年前约满离开,虽然她已经二十岁,年龄算是有些大了,但还是非常抢手,慕家门坎每日都被无数的媒婆踏来踏去,就盼能讨到这一门好媳妇。
王晏当然也想要这个媳妇,但就怕抢不赢其他人,却在这时发现,慕初晴的母亲杨氏曾是他已逝妻子的手帕交,他妻子还曾在杨氏怀孕时订下约,若杨氏生的是女儿,将来就嫁来王家当媳妇,如果是儿子,就让两家男孩成为结拜兄弟,并且留下一对上好白玉刻成的龙凤玉佩当信物。
他火速找出妻子遗留的那块玉佩,派媒婆送到慕家去,并且一并求亲,幸好慕家是重信诺的,没多久就答应这门亲事,他们王家才有幸娶到这一门媳妇。
因为是好不容易才娶到的媳妇,而且慕初晴虽不美艳,笑容却非常甜美,让王晏一看就顺眼顺到了心底,因此对这媳妇非常的疼惜。
等慕初晴在一旁的椅子落坐后,王晏才关心的问道:“媳妇,妳见过尚奕了吗?可有什么打算?”
他真没想到这个孽子和他作对到这种程度,一个月来对自己的妻子完全不闻不问,害他不禁感到愧对媳妇。
而且两人迟迟不同房,孙子又怎么蹦得出来?所以对现在的僵局,他其实有一些心急。
“爹,您别着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媳妇会努力想办法让相公接纳我,不过势必会再耗上一段时日。”她柔声安抚。
她原本也是小抱商贾家的千金,怎知十岁那年,爹爹突然得急病而逝,家中顿失依靠,很快就没落下来。
为了生计,她和娘本想向有婚约的王家求助,结果却被门房无礼的挡下,而当时王晏的妻子已逝,她们也不确定王晏会不会承认两家妻子私下的承诺,最后还是放弃向王家求援。
万不得已的情况之下,杨氏只好忍痛将女儿送入唐家当丫鬟,以求母女都能温饱,并且让女儿往后能有好条件嫁人。这一回慕初晴契满回慕家,本来也不打算理会儿时的婚约,就当没这回事,谁知道王家倒是让媒婆带着玉佩主动找上门了。
媒婆再三强调,要娶亲的绝不是传闻中的那个王家败家子,而是双生哥哥,因为有“一点小残缺”才隐居无闻,而杨氏是个念旧之人,被媒婆的三寸不烂之舌哄得心软了,与女儿商量之后,才决定与王家结亲。
慕初晴是个孝顺的女儿,就算知道依自己现在的条件,想找个完美的丈夫一点都不难,但还是决定顺从娘亲的意思,嫁入王家当媳妇。
结果王家倒好,迎亲拜堂时竟派小泵女扮男装充数,正主儿王尚奕一开始就让她独守空闺,无视她的存在,害她回门时都不知该如何向娘亲说自己在王家的情况,就怕娘听了伤心自责。
不过不要紧,既然她都已经嫁进来了,她不会坐以待毙,会努力改变这一切,她可是从唐家历练出来的一等大丫鬟,就算是天大的难题,也没有她解决不了的。
“我明白我明白。”王晏点点头,才一个月而已,他就被这个新媳妇安抚得听话不已,“这段日子真是委屈妳了。”
“爹对媳妇很好,一点都不委屈。”她适时的给予一些甜言蜜语,才又说道:“不过媳妇希望大家都能配合媳妇办事,这样成功的机会才会高。”
“那是当然!妳需要任何帮忙,或是要其他人配合妳什么,尽避吩咐下去,不必客气!”
“多谢爹如此体谅媳妇。”她柔美一笑。
向公公请安完后,慕初晴离开松风院,转而往小泵所住的“茉香院”走去。
她才一来到王芷芳的寝房外头,就听到里头传来了对话声—
“石榴,我记得今春家里分派给我做春裳的布有六块,怎么回来的衣裳只有五套?”
这位姑娘的嗓音显得有些稚女敕且弱气。
“三小姐,是这样的,有一块暗红色的布匹奴婢觉得太老气,不适合小姐,所以斗胆作主将那一块布给收起来了。”
这一个年纪明显大不少,而且说话理直气壮的,反倒像是主子。
“是这样啊……那……那块布匹妳收到哪儿去了?”
“三小姐,反正您也不急着穿,那布奴婢已帮小姐好好收着,也不必一定要赶着现在拿出来吧?”
“啊……喔……也是……”
泵娘的嗓音越来越小。
慕初晴微蹙起眉头,到底谁是主子、谁才是仆人?这分明就是年纪大的丫鬟在欺负弱势的小姐,若是在唐家,才不会允许这种刁奴存在。
可她一个才刚嫁入王家一个月的新媳妇,还是个被丈夫冷落的妻子,并不适合一开始就摆出当家主母的姿态管太多事,免得造成奴仆表面顺从,私底下却不服且大说闲话的结果。
看来她得想一个办法,拐个弯处理这件事,不必她亲自出面,也能整治刁奴,杀鸡儆猴。
“荳蔻,去敲门。”
“是。”
荳蔻来到门前,轻敲门板,没过多久就听到里头丫鬟询问的声音。
“是谁?”
“是少夫人来探望三小姐了。”
“少夫人?”
“大嫂?”
房内明显出现惊呼声,然后是一阵混乱的声响,像是在急急整理桌椅,之后一名二十出头的丫鬟才将门打开,恭敬的对慕初晴行礼。
“少夫人。”
“嗯。”慕初晴淡淡点头,进到寝房外房的小报厅内。
紧接着,一名十四岁的小泵娘有些紧张的朝她行礼,“大……大嫂。”
“芷芳,见到我不必如此拘谨,咱们已是一家人了。”慕初晴漾起和蔼可亲的笑容,主动牵起小泵的手,“陪我说说话可好?”
“好……”她还是放不太开,不过仍是乖乖的陪着大嫂在圆桌边坐下。
一旁的石榴赶紧拿起茶壶要帮两人倒茶,才心虚的发现茶壶里头早就没水了,马上笑道:“茶水已经凉了,奴婢马上去重泡一壶来。”
慕初晴瞧着小泵微微低下的脸蛋,感到有些心疼,像是看到刚入唐家当小丫鬟的自己。那时私底下她常被其他年岁较长的小丫鬟欺负,却只能默不吭声,将所有苦全都吞入肚里。
王芷芳的母亲原本是王家的丫鬟,有一点姿色,使计上了王晏的床,也顺利怀有身孕,只可惜生下王芷芳后,身子骨就一直非常虚弱,没两年就病死了。
而王芷芳比较像父亲一些,所以长相与两位哥哥相比,当然天差地远,再加上是个女儿身,一开始就不受王晏重视,没有任何人当她的靠山,也就让身旁的丫鬟逮到机会骑到主子头上。
从小受到忽略及欺负的她,一点都没有小姐脾气,反倒胆小又畏缩,慕初晴还记得成亲那一日,在新房时,她一直愧疚的向她说对不起,但明明做错事的人就不是她,她会代兄娶妻,也是被那两个男人逼的。
“芷芳,有空可以多到我那边坐坐、串串门子,不必老是将自己关在茉香院里。”
“不会……打扰到大嫂吗?”她问得小心翼翼。
“当然不会。”慕初晴漾起灿烂甜美的笑容,“我很欢迎,很希望妳常来找我说话,甚至妳可以不必当我是大嫂,就当是多了一个姊姊吧,有什么话对其他人说不出口的,都可以告诉我。”
“姊姊……”王芷芳轻声呢喃。
在这个家里,她一直都不受重视,现在却多了一个主动关心她的嫂子,她的心暖暖的,好像有了一点力量,也多了那么一点点勇气。
彬许嫂子的出现,真的能够改变些什么也不一定,她已经开始期待,这个家即将转变,与过往不同……
既然王家是开茶行的,王家父子当然都懂品茗,身边的仆从们就算一开始都是门外汉,但在主子的教之下,对泡茶之事就算无法完美上手,也能将好茶的精髓泡出七、八成来。
书房里,吴实照例端来刚泡好的茶,一脸期待的等着主子品尝,笑笑的说道:“大少爷,茶要趁热喝才不会失了味呀。”
王尚奕纳闷的挑了挑眉,不懂今日他是怎么了,不小心吃错药吗?他到底在等待什么?
看着他那殷殷盼望的眼神,好像没见到他喝茶就不罢休一样,王尚奕只好拿起茶杯,打算先喝一口应付过去。
一打开杯盖,一股浓郁的茶香即刻扑鼻而来,让他有些惊讶,这明明就是他惯喝的龙井茶,但今日的茶香却特别不一样,像是把茶叶所蕴含的香气全都完美逼出来了。
澄澈的碧绿茶汤泛着阵阵涟漪,他低头轻啜一口,茶水一滑入喉中,那甘醇的美妙滋味就在嘴里扩散,久久不散。
懊茶!这一杯茶完完全全泡出龙井的精髓来,可以说是完美无比!
上好的茶叶,如果没有经过适当的冲泡,就等于是白白浪费了,其中的关键,除了茶叶本身的质量,冲泡时的水温,以及泡的时间长短都必须拿捏得恰到好处,才有办法完美呈现茶的色香味。
这是件非常需要心灵手巧的事情,也与经验有关,所以平常吴实能够将茶的味道泡出七、八成来,他就已经觉得很不错了,没想到今日会让他喝到十分完美的茶来。
“大少爷,如何?”吴实依旧期待的问道。
王尚奕笑睨了他一眼,难怪他一直盼望着他赶紧喝茶,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
“十分完美。”
“真的?她的确没有骗人呀……”吴实佩服的喃道。
“他?这茶不是你泡的?”
“大少爷,您也知道我对品茗是一窍不通,就连泡茶的方式也是照着少爷的吩咐一步一步来,死泡就是了,不懂得依照不同的状况灵活的拿捏调整,怎有办法泡出能让少爷称赞“十分完美”的茶来呢?”他老实回答。
“那么这茶到底是谁泡的?”
王尚奕也觉得奇怪,吴实哪时变得这么厉害,这下子倒是对泡茶之人好奇起来。
难得能喝到如此完美的茶,不将泡茶之人留下来为他所用,多么可惜啊!
“那个人是、是……”吴实这下子倒犹豫起来,不知说出来主子会不会又开始动怒。
“是我泡的。”慕初晴又一身粉桃色的姑娘装扮出现在书房门外,同样漾起灿若阳光的招牌笑颜。
她打听到王尚奕嗜喝龙井,就打算藉泡茶之事再来到独兰院,因为唐家老爷及夫人对喝茶同样非常挑剔,要比嘴刁,恐怕京城内无人能及,所以她们一等大丫鬟也练就一身泡茶的好手艺,这一会儿倒是派上用场了。
“是妳!”王尚奕一见到她现身,马上激动的站起身,想起不久前的不愉快,忍不住怒道:“妳还敢出现在我面前,妳是不要命了吗?”
“我为什么不敢出现在你面前?难道你是什么凶猛的老虎,会把我吃了吗?”她一脸无辜的眨了眨眼。
“妳—”王尚奕转头瞪向一旁的吴实,重演上一回的戏码,“你还不赶紧将她撵出独兰院?”
“可是大少爷,她现在是咱们府上的客人,老爷特地吩咐过,她可以在府内四处走动,绝不能失了礼。”吴实一脸的无奈。
他刚才特地被叫到松风院去,老爷就指着这位“青儿”姑娘,说要将她当贵客看待,他这个做下人的,无法违抗老爷的命令,也不好违逆大少爷的命令,还真是里外不是人呀。
“咱们不能对她失礼,难道她身为客人就能如此肆无忌惮?这是什么狗屁道理!”王尚奕火大的反问。
“我明白上一回我的确是失礼了些,所以我今日是特地来向你道歉的,那杯茶就是我诚心泡给你喝的赔礼。”她开口解释。
她上一回的确是意气用事了些,将自己这一个月来所受到的不平之气全都趁机吐出来,而她之所以故意刺激他身有残疾,也是因为她觉得府内众人都避而不谈这件事,只是让他心里那一道隐藏起来的伤口一直溃烂化脓,他的心态只会越来越扭曲,倒不如一针将他的伤口挑开,将里头的脓全都挤出来,好好接受并认清自己并不完美的事实,这样他才有机会放过自己,离开这座冷宫。
虽然这种做法很痛,却是她目前想到最可行的办法,而她暂时不打算以妻子的身分面对他,因为那太绑手绑脚了,倒不如像现在一样,以与他不相干的客人身分出现,他就算气,也不能拿“客人”怎么办。
“妳的大礼我可承受不起!”
王尚奕一气之下,甩袖将桌上的茶杯打翻出去,上好的青瓷杯瞬间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茶水遍洒一地,幸好吴实躲得快,要不然他的脚就要被碎片砸个正着。
然而却有一片碎片恰懊朝慕初晴的方向飞过去,她来不及反应,碎片划过她的左手背,害她吃痛的轻蹙起眉头。
“哎呀!”
她抬起手一瞧,一条又长又直的伤口在雪白肌肤上冒出点点血珠,很快整条伤口都见红了,她只好赶紧拿出帕子压住伤口,免得血沾到了衣裳。
“哎呀,青儿姑娘您受伤了?”吴实担心又紧张的冲到她面前,“要不要唤大夫来?我马上去……”
“不必了,只是小伤,我等会儿回去上点药就好。”
王尚奕一愣,没想到自己的一时气愤会误伤了她,顿时内心的怒火灭了一半,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莫名的罪恶感。
但他又拉不下脸来道歉,只好僵着表情不再出声,也不再有任何动作,由着吴实关心她的伤势。
慕初晴安抚完吴实后,并没有怪罪王尚奕,反倒还漾起浅笑。
“你今日的脾气真大,我不和你说了。”
那口气就像是在轻念贪玩的孩子似的,害得王尚奕的表情有些诡异,感觉有些别扭,浑身不对劲,她直接破口大骂,他倒还不会如此的不知所措。
她到底在想什么?她就这么习惯被人欺负吗?
“我不会放弃的,来日再见。”
说完,她轻灵的转身,很快就消失在书房门外,只剩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持续传来,没多久,脚步声也跟着慢慢淡去。
王尚奕满脑子的困惑,完全不懂她到底在想什么,只能又窘又恼的咆哮出声,“莫……莫名其妙的女人!”
他坐下拿起刚才看到一半的书册继续阅读,却怎样都静不下心把字看进去,满脑子所想的都是他害她受伤的事,还有她那一些莫名其妙的言语。
不放弃什么?她还想再来?难道她就这么爱看他的臭脸
第二章
她说她还会再来,王尚奕就每日都紧绷着神经等她出现,结果她却一连好几日都不曾出现,害他这几日完全白等了。
但是……他等她做什么?她来或不来都不关他的事,他何必将她所说的话牢牢记住,甚至还因此默默等待她出现?
他将这些莫名的反应归咎于是自己不小心害她受了伤,所以有些过意不去,这一阵子才会特别注意她是否真的再度出现,但他绝不会向她道歉。
因为那是她自找的,如果她不再来,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大少爷,怎么了?”
这一日午后,阳光灿烂,王尚奕不时心不在焉的往半开的书房门外望出去,却只瞧见因为阳光照射而闪闪发亮的树叶,以及迎风摇蔽的树荫。
茶行陈管事平常都在茶行内坐镇,固定会来向王尚奕报告茶行状况,他与主子对茶行的帐对了一个下午,如果是照以前有效率的速度,早就对完了,可今日主子却反常的连连恍神,以至于帐还有四分之一还没对完。
王尚奕猛一回神,才意识到自己居然还在等那个女人,不禁自我厌恶的蹙起眉头,语气也显得有些恼怒,“没事。”
陈管事模模鼻子,不再多问,等一会儿正事办完之后,他再去问吴实主子最近是出了什么事,怎么感觉怪怪的?
“这一次进来的大红袍量比往年还要少,怎么回事?”王尚奕定下心神,一边对帐一边问道。
“大红袍”是非常珍贵且稀少的茶种,生长在高岩峭壁之上,且母树稀少,目前只有十多棵,一年所能产出的茶叶也非常少,价格居高不下,身分不高、财力不厚之人可是喝不起的。
“今年雨水不足,母树生长状况不是很好,所以也就跟着减量了。”
“那么银针茶……”
王尚奕又问了几个问题,陈管事一一回答,好不容易终于对完账本,陈管事便离开书房,回到茶行继续工作。
王尚奕瞧着放在桌上的茶杯,本来拿起欲饮,在闻到茶香之后,眉心微蹙,又兴趣缺缺的将茶杯放回原处。
自从喝过那杯“十分完美”的龙井后,他一直念念不忘,所以现在喝到吴实泡的茶,总是感到不满足,总觉得还能再好一些。
为什么能泡得出完美好茶的人偏偏是她?如果是王家其他下人,那不知该有多好,他随时随地都可以命令对方帮他泡茶,什么顾忌都没有。
“不是要喝茶,怎么拿了又放下,那茶对不起你了吗?”
熟悉的清亮嗓音突然回响在书房内,他讶异的转头往声音来源一瞧,才发现那位姑娘正趴在窗户的窗框上,由外探向书房里头,脸上依旧带着笑意。
懊不容易终于等到她出现了!他心一跳,整个人精神都来了,明明一直都在期待她出现,但她真的出现了,他却故意板起脸,装得非常不屑的模样。
“哼,妳又出现做什么,不怕我再拿杯子砸妳?”
“哈,我又不是傻子,才不会让你有机会连砸我两次。”慕初晴感觉得出来,他话语中的烟硝味已经淡了许多,不再像前两次一样,一见到她就暴跳如雷,恨不得马上将她掐死一样,“你该不会是对我泡的茶念念不忘,喝其他人泡的茶都觉得索然无味了吧?”
她本以为得再多花一些时间才能慢慢改变他对她的观感,没想到他的转变倒是出乎她预料的快,让她有些讶异。
他是因为什么而改变态度的?不过不管原因是什么,对她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另外,她对自己泡茶的手艺可是很自豪的,不懂品茗的人就算了,懂的人可是喝一次就会上瘾,而且屡试不爽!
“妳以为妳泡的茶是什么天上来的琼浆玉液?少往自己的脸上贴金。”他冷哼一声,打死也不会承认她说对了。
“那也得要有本事的人才能在自己脸上贴金呀。”她笑笑的回答,还是很相信自己的手艺,认为他只是嘴巴上在逞强而已。
“从没见过脸皮像妳这么厚的女人。”
她一脸纳闷的模模脸蛋,“你又怎知道我的脸皮厚或薄?难道你偷偷模过?”
“妳……”
王尚奕还真是有种拿她没奈何的感觉,她总是有办法在言语上反过来调侃、捉弄他,害他接不上话,只想将她的伶牙俐齿给封起来。
“噗呵呵呵……”看到他那一脸像是哑巴吃黄莲的表情,她忍不住笑出声来,“今日不恼了?我已经准备好随时可以逃命了耶。”
“……我懒得理妳。”
他从桌上随便拿起一本书册,假意看书,不想再与她孩子般的计较。
他从没想过自己也会有脾气冲的时候,应该这么说,在她出现之前,没人敢激恼他,就连在面对爹时,他就算再如何恼火,态度也是冷冷的,不曾失控过。
而她莫名其妙闯入他的生活,搅乱了他原本平静却孤独的日子,死气沉沉的心也跟着出现骚动,重新又有了生机。
这种控制不了脾气的感觉很陌生、很不习惯,他有种奇怪的预感,要是再与她继续搅和下去,不受控制的事情似乎会越来越多,完全颠覆他原本平静的日子。
所以他不能再随她起舞了,无论她再如何挑衅,试图激起他的脾气,他都别再回应,只要一回应,就中她的计了。
“喂。”
他理都不理,管她要在窗边待多久,那都不关他的事,最好她就这样被太阳晒到昏头吧!
慕初晴见他似乎打算采取“视而不见”的手段,她也不气馁,依旧开口说话,不管他到底会不会听进去。
“我在这里住了一阵子,深深觉得,你们王家真是奇怪的一家子。”
他没有任何反应,眉毛连动都没动一下,由着慕初晴一个人唱独角戏。
“老爷爱美成癖,容不得有任何瑕疵存在;剩下的唯一儿子因为身上有一点点的缺憾就足不出户,宁愿过着被人们遗忘的日子,这对我来说,真的是很可惜的一件事。”
她已经调查过,公公很早就已经不管事,这些年来,茗耀茶行都是王尚奕在管理的,甚至王家的财政也是他在掌控,所以他虽然将自己关在独兰院,他在王家的影响力还是很强大,至少这些奴仆们都知道现在真正赏他们饭吃的人是王尚奕,提到他可不敢不敬。
他将茶行经营得有声有色,依旧维持住京城第一的名号,而王家始终能过得如此富裕,没有被败家子老二拖垮家业,表示他的手腕是很强的,绝对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这样的他,就算脚有一点残疾,肯定还是有一大票的姑娘心甘情愿嫁给他,而他也不必因为这样就将自己隐藏起来,因为他的才华早就大大掩盖过他的缺陷。
只能说,公公对他的态度带给少年时的他太大的伤害了,才会造成现在这奇怪的处境,在深刻了解过后,其实她挺可怜他的。
的确只是可怜,虽然她已是他名义上的妻子,却谈不上有任何情感,而她现在之所以努力想要改变他、希望能推他一把,也只是因为责任心使然罢了。
可惜?王尚奕的嘴唇微乎其微的抿了一下,他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形容他,内心也跟着有些骚动,他却说不太出来那种奇特的感觉到底代表什么。
懊像有些酸、有些感慨,感觉五味杂陈,很混乱,连他也模不清……
“然后唯一的女儿,又因为长相平凡被忽略,甚至在自己的院里被丫鬟欺负也没人作主,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闻言,他猛然回过神来,轻蹙眉头,“芷芳被丫鬟欺负?妳从哪里听来的?”
“我不是听来的,而是某一回去茉香院时,不小心撞见的。”
“如果真是如此,她为何不说?”
他不太相信会发生这种事情,她虽然是庶出的,好歹也是小姐,怎会让丫鬟任意欺负而默不吭声?
“她的年纪小,性子又内向,再加上你们做父亲与做兄长的都与她不亲,平时都不见关心她,而她也没有任何靠山,连开口反抗的勇气都没有,当然就被丫鬟给吃得死死的。”
她一边说一边观察他的反应,见他眉毛越蹙越紧,似乎并不是完全不理会妹妹的死活,看来他插手介入的机会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