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圣心疗养院
病痛、无助、惊惶、丑陋、放弃、绝望、死亡……如果需要,给她五秒,她可以想出不下数十个足以代表这地方的形容词。301号房,大门微敞,灯光黄亮,里面有一张白床,白床上,歇息着一个年逾五十的病女人。她看来枯瘦,容貌却诡异的妖艳,看来赢弱,双眸却始终清冷孤傲。
她是二袋女皇。这个别号是她取的,会叫二袋女皇,是因为她总是不睡觉,然后让可怖的熊猫眼上身,这让爱摆臭脸的她看来又滑稽又好笑。
“晚安,二袋女皇。”没有鲜花,没有水果,她的伴手礼永远只有一个化妆盒,嗯……要用来阻止和她谈话时不礼貌笑场用的。
病床上的女人眸光从窗边调回,老样子,先赏她一眼再说。
戎玫瑰早习以为常,所以她一派轻松的落坐床边,边打开化妆盒边问:“甜甜呢?怎么没在这服侍我们的女皇?”她灵动的双眼在房内溜转一圈,了然含笑自答:“你又把她男朋友送她的小布娃扔下窗了是不是?都跟你说过几遍了,她不是你们家的旺财,你别老是跟她玩你丢她捡的游戏。她在异乡为你卖命工作已经很可怜,你就别再折腾人家。”这些都是老生长谈了,但她听不进去,戎玫瑰就来一次念一次。
女人,也就是施贵媚,冷眸一送,大有“你能奈我何”的示威。
戎玫瑰摇头轻叹,继续在她脸上大作文章。“啊!第二条眼尾纹跑出来了。我就跟你说,这现世报来得快,去得慢,你自己看看,你这瑞芳第一妖姬的美名恐怕要拱手让人了。”拿起化妆镜,她往施贵媚眼前一摆,然后悠悠哉哉的看着她睁圆着双眼,惊骇连连。
哼!虽然她平常鲜少化妆,但她的化妆术可堪称一绝,不吓吓她怎行。
成天就爱欺负人。
咦?她怎么了?眼……眶带水,不是的吧?又不是没长过,她做什么这么激动?别哭、别哭啊!
“对不起!对不起!我跟你开玩笑的,你没多长眼尾纹,我马上帮你擦掉,马上帮你擦掉!你不要哭啦!”她一阵手忙脚乱的帮她卸妆,那紧张的神态让施贵媚眸光渐转,有了……得意。
戎玫瑰才抬眸,就看到了这一幕。很好,她,被耍了。“你啊,六年前就爱欺负我,六年后还是一样,老梗,一点新意都没有。”她无奈的帮她做完收尾补妆动作,双手极其自然的牵起她的左手,帮她做着简单复健动作。
施贵媚,三年前被医生诊断是栓塞性中风,全身上下除了左手臂稍有力气之外,无一能动弹。其实,惨事天天有,衰人处处是,面对一个从未给过她好脸色且已毫不相干的女人,她根本犯不着多事:但自从无意间发现她再也无法自理的处境后,她百年难得一见的同情心竟然冒出头告诉她:不帮她,你不是人。
为了这句话,她天天把脸送去让她洗,就当让她活络筋骨,运动复健。但,变本加厉是施贵媚的长才,忍气吞声是她当时的绝技,而好心没好报,是她被恶意剪了一颗三分头的证明。
初期,她天天来疗养院照顾她。当时,施贵媚的左手其实还颇有力气,所以,她名副其实就是一颗肉包子、出气人偶。但她不怪施贵媚,毕竟,无法自理的难堪,连她都不能接受,她如何强求骄恣又高傲的施贵媚接受?
她用尽一切耐心想给施贵媚时间来接受自己生病的事实,但时间愈久,施贵媚对她的花招便更恶劣。退无可退下,她接受心理医师的建议,才认同施贵媚会如此易躁大抵是源自她的出手照顾。也对,在她面前一直是高高在上的女皇,怎能容许自己的尊严被狠狠踩在脚下,这种天与地的落差,一般人的小心脏,怕是负荷不了。
制约理论。心理医师对她提出的另一个建议。
在衡量完自己的存款后,她勉强可以聘请施贵媚完全不认识的甜甜来担任她的贴身看护,因为甜甜没接收过她的高高在上,所以,当施贵媚低低在下时,她兴许较有空间弹性来接受这个打击。事实证明:心理医师是对的。而她呢?她不再天天造访,她选择在每个月的初二和十六才去探望她一次,而且时间不能差,就要在傍晚5:30。为什么选这个时间?不用联想过多,单纯只因为,她似乎从没在这个时间点遭受过攻击。她想,选这个时候,她的身体发肤有保障些。面对施贵媚,她不再关心她的身体状况,更不会查探她的尊严底限,每次探望,她只是寻着话题和她抬杠,刺激她的瞳孔收缩,让她看起来不至于……死气沉沉。
施贵媚需要一个发泄出口,可能她不是最佳人选,但很抱歉,施贵媚没得选择,只能将就。
事实再次证明:心理医师又对了。才半年时间,她大大发现施贵媚对她的敌意已变得含蓄许多。甜甜私下告诉过她,施贵媚每月最精神抖擞的时候便是初一和十五,这代表什么?哦厚厚!这代表她戎玫瑰成功了,因为施贵媚,被她制约了!
“时间已经很晚,女皇你也该休息了,老是不睡觉,粉再厚,都盖不过去。”看着时针已走到十点,戎玫瑰算算时间,再不离开,有人恐怕会对她“很失望”。她可没兴趣体会很失望后的“很精采”。
起身,她旋身欲走,但左手处却忽然传来温热异感,她纳闷回头,一眼瞬间只看到一只苍白的手臂匆匆缩回。
她感到愕然的望着施贵媚,却见她神色异常的将目光调开。“二袋女皇,你有事要跟我说吗?”
不看她?这怎么回事?
百思不解下,她看到甜甜一副有话要说的表情。朝她微微示意,她们齐同踱步到门外。
“有发生什么事吗?”
“玫瑰小姐,我告诉你,你还记得303号房顾妈妈的女儿顾小姐吗?她也就20几岁,跟戎小姐一样年纪,一样漂亮,但昨天晚上她从这里离开后,在半路被一名醉汉拿刀砍了好几刀,现在还在加护病房治疗。施太太早上知道这件事后就一直心不在焉,一双眼还一直不停望着房门口,她一定是在担心你。”印佣甜甜的国语学得还不错,戎玫瑰很快就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回到房里,她看着显得忐忑的施贵媚,心中划过一道暖流。这是老天对她的怜悯吗?竟让她还有福气得到这种温暖的关心。
“你确定你还有体力吗?”昏黄的灯光下,她的双眸晶莹剔透,笑靥明亮闪动,有什么让她故意遗忘,此刻,没什么比这份温暖更让她在意。
施贵媚不明白她的话,只是困惑的眨眼看她。
“除非你的床愿意分我一半,否则今晚,属于女人的战争,才要开始。”她神采奕奕的宣告她的驻留,施贵媚先是惊愕,然后呆傻,随后才重振骄气的困难昂首,睥睨着她。
什么?放马过来?
扬着笑,戎玫瑰的瑰唇高高扬起,眸中张闪的傲气,带有与之抗衡的实力。
她们曾在同一个地方狠狠摔跤过,带着鼻青脸肿,她们走过互嘲,她们学会互伤,但当她们力尽筋疲、口燥唇干时,竟不可思议的拥有相同默契——只有借助彼此的力量,生存,才有一线生机。
只是,迈向光明的路程举步艰辛,数不清又摔了几次、算不了又伤了哪里,不要回头,不能回头,当光线灼伤她们的眼,当骄阳烧伤她们的颜,奋力睁眸吧!当阳光迎来,黑暗,终将过去。
为什么心会跳得这么快?为什么步伐是缓慢的拖行?为什么明明是风情宜人的椰林小道,此刻走来却似阴风惨惨的黄泉道?
重点是,当黄泉之门又正为你开启时,说谢谢,好像是礼貌。
只是,please!别逼她了,要这种礼貌也太欺负人。
提着气,她步步惊心的缓慢走进那道半开的雕花实木门,门板一阵寒率让她瞬间僵直身躯,难、难道是看守大门的鬼卒等着要押人了?!
她一个急转,定睛!
“小姐,你嘛行行好,别踩我的十字螺丝行不行?”一个叼着烟的胡须男喃喃抱怨,他身旁散落一堆零件配备,最显眼的是那个黑色方形的密码锁。
“对不起,我没注意到。”戎玫瑰微窘的挪开右脚,却心生纳闷。
他找锁匠来做什么?
回头,她满月复疑问。她边走边想,边想边走,直到抬头不期然和一抹寒光逼人的眸子对上,她呼吸一滞,心脏急性衰竭。
“还知道回来?还真是谢谢你没让我白花这一笔。”长椅上,司人樊悠然轻吟的声音相较于那道冷残的狠睇,实在显得和蔼可亲许多。
“什么意思?”戎玫瑰打了个寒颤。标准的口不对心,绝对不安好心眼。
司人樊将目光落在已快完工的锁匠身上,清闲道:“喏!为了你,我特地让人来把这个坏掉的密码锁修好,现在它能物尽其用,你也算功德一件。”
“物尽其用……”为什么她有不好的预感?
“当初会安装这个锁,是怕暂住我这里的过动侄子会因为贪玩而擅自外出,不过现在既然有人的行为和过动没两样,一出大门就忘了回家的路,我想故伎重施有绝对必要性。”既然她不爱伪君子,那他便做真小人。
“我可以解释,我是因为……”
“锁匠还没来之前,你足足有十九个小时可以解释,是你放弃这个机会。”含愤的,他的眼燃上受骗之火。果然是当局者迷,当他在提醒别人别受她所骗时,自己却一头栽进她的迷魂阵,大失判断能力。
戎玫瑰的生活本来就是一长串的欺骗和愚弄,她其实早习惯,她其实很适应,但是这一刻,她的心却发胀得难受,像被硬塞了什么腐败的病菌。只是,难受只是一时,骄傲却是一世,她不明白,她的人身自由为什么会变成一只限时计时器。
“我承认没有如时回来是我有错在先,不过我也希望你明白一点,我会安分留在这里,粹纯是因为我不甘受辱,等着让你还我一个公道,而这不代表你就可以恶意的禁锢我的自由。”她狠瞪着那个不听她解释的男人,虽然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解释,但他的行为就是可恨,就是不识好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