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庭接下来又连续扎了半个月,永霖见她果真毫无疲乏。
那张小脸在大太阳底下晒着,汗珠闪闪耀目,秀丽可人。
他曾在她扎马时极近地一看,她脸色红润,肌肤光滑白女敕,不上粉妆,气色比宫娥要好。这才觉得扎马有益健康,开始愿意一刻钟两刻钟地让她陪练。
永霖因为娇客每日早晨来访,不得已下,被吵到愈渐起早。加上近日练扎马,精神了些,便改在辰时起来。
他用完早膳,换好装束,一袭窄袖对襟蓝袍,裤腿收入半统靴里,让人打理得利落干练不碍事后,步下小楼到竹林空地,邵庭还没到。
等了一刻钟,他负手到起居间,找到服侍的女婢。
“邵庭还没来?”
“回七皇子的话,邵姑娘今日的确没来,还没见她人……”
“嗯,她来了,让她到楼上找我。”
永霖脑袋转着主意。难得她敢让他等待,道歉不够,他要好好捉弄一番。
“是。”侍女点头。
一整个早上,永霖没等到人,下午时候,陈大人倒是来访。
“七皇子,您上回让小的去查的事情,小的知道了。”
永霖慵懒抬起手。“陈大人不须多言,三哥近日应该私下在与京畿六扇门内的人往来吧,你在这时候来我这里,三哥恐怕要怀疑,请陈大人走吧。”
陈大人脸色微变。“七皇子这是要对小的撒手吗?万万不行啊!”
永霖冷哼。“我当初怎么说的?陈大人自个儿把两天拖了十天半个月,我能插手的最好时机已经过了,眼下三哥要查,你逃不掉,还是早点把没在抄封名单上的东西变卖,将妻女送到其它地方安置吧。”
“七皇子是临到头过河拆桥,还是其实与三皇子一伙,一个黑脸、一个白脸,早在打小的那堆宝贝的主意?”
永霖愠怒地一脚踢开陈大人前方矮几。“本皇子需要在乎那点不入眼的东西?滚!要下监的人,别脏了我的地方!”
“七皇子别动怒,小的胡乱猜测,实在是因为追查三皇子行踪时处处受阻挠,倘若这事不是因为七皇子,那只有可能是三皇子早已知晓,那日听到的那个小泵娘……”
永霖怒喝:“你要敢动无辜之人,当心性命!”
“是、是。”陈大人嗫嚅道:“那小的,眼下还能做什么?”
永霖摆手。“去找相爷吧。老实点,把所有贪赃的东西交出来,赵府尹那头藏了什么也说清楚,相爷可以保你不削官职。”
“是、是,小的明白了。”陈大人几乎哭着出去。
永霖烦躁地躺在榻上,想着这整件事,蓦地脸色一变,弹身起来,迅急出了小楼,直往三皇子永应住的“啸云宫”去。
啸云宫里,永应笑容灿烂,悠然站在窗边品茗赏花。
“七弟能下床了?真是奇景!看来那小师傅真有作用。”
永霖俊眉一挑。“她在哪?”
永应邪魅勾唇,回到锦垫椅上合手端坐,闲凉道:“我比较想弄明白的是,七弟怎晓得是我让人去绑小师傅的?”
“你安了眼线在我楼子里。我与陈德全谈话时,只有邵庭在场,婢子全在外头,你要想知道陈德全与我谈了什么,自然要绑她。”
“只有如此?”永应笑问。
永霖没好气地冲口:“陈德全的样子看起来不像作贼心虚,成了吧?”
“啧啧啧,你为什么不连脑袋都病着呢?这样,三哥就用不着提防你了。”
“少说废话,把邵庭给我!”
“喔?”永应微笑。“我还是第一回看你如此在乎什么呢。”
永霖沉脸。“邵庭是邵拓孙女,伤了她,麻烦的是你。”
“呵,究竟是谁伤谁呀?”永应招手让人去带邵庭。“被伤的可是我的人,她年纪小,但拳脚功夫不弱,动作灵活,若不是输在两掌难敌六拳,恐怕要把我派去的人打趴下了。你把她放在身边,做何打算?”
“不干你事!避好你自个儿,我已经叫陈德全去找相爷了,你不早几步将他的事情呈上去给父王,此次就要前功尽弃。”
永应愀然色变,瞪了他一眼,眸光危险地凛声:“既是如此,三哥去处理一会儿,七弟自便吧。”负手步出厅堂。
永应离去后,永霖虚弱地坐倒在黄花梨木椅上,捂着胸口缓气,打出生以来,还未曾有一天如此劳动过。
邵庭被两个大汉提着臂膀扣上来。
永霖瞅见她脸上擦伤,脚上铁镣,脸色更沉几分。那张芙蓉小脸他敢打,其他人可不许。他不须刻意摆势,怒火早真勃勃烧起。
“卸镣!”
两个大汉面面相觑。“但是三皇子没有下令。”
他板起脸,中气十足:“区区奴才!还要本皇子教你们谁才是主子么?”
“唔,是。”大汉忙将脚镣拆了。
永霖走过来,拇指抚过她脸上。
邵庭吃痛地皱脸,细声道:“别碰,没事儿,回去上药就好。”
他审看一圈,她身上伤势应当不太重。三哥的人下手克制,她身上衣着完好,但就怕她硬脾气,被带走的时候免不了要受点疼。
他只担心衣服底下的地方有瘀青。
“能走吗?”他问。出口便惊讶,自己也能如此温和。
邵庭站稳脚步,转绕手腕脚踝,点点头。
“嗯。”永霖牵起她的手,软绵绵小掌落在他手里,奇异地让他兴起一股要担起责任的感觉。往常旁人出事,他只会奚落他们蠢笨,不懂保护自个儿,但她无辜被牵连受伤了,他竟会内疚,像是自己的东西被划坏了那样生气。
永霖将人带回小楼,让侍女给邵庭换衣上药。邵庭每回来都穿着裤装,这次换上碎花粉袄、白底罗裙,竟是俏丽娇美。
“我回去了。”她道,见天色不早,再不回家,祖父母亲会担心。
永霖情急抓住她的手腕,面有难色,好半晌才启口:“你还来教我吗?”
她诧异他怎会问这问题。“你身子还没养好不是吗?”
“……对。”
“那么我就还得来。”她道。跟侍女道谢,与来时一样,小大人地走了。她胸膛挺得高,脸容坚毅,脑中想着这次对上那三名大汉,破绽许多,太不济事,回去要向师傅讨教,要再多加几种练习才行。
永霖傻在当场,见她就这么走了,啥也不追究。
他拳心捏着,想着她平常一般的口吻。
还得来。这话听起来活像他是什么责任似!
他不允,若她当真没看见他的人,把他当件事,他绝对不允!
九年后。
北郡关口,新月坡。
黄沙滚滚中,一支戟高高扬起,冲破风砂,刺穿敌人的心窝。随着敌人倒地,欢呼声响彻云汉。远远的,一轻骑疾奔来,冲破滚滚黄沙,停立在戟的主人身边。
传令官打开手里木筒,倒出纸卷轴。
“将军,从京里来的急报!”
邵庭拿下头盔夹在腋下,两手打开纸卷静静看了一刻,向来无波的芙面没有情绪。
“是不是丞相那头有什么重要指示?皇上打算撤兵了吗?”
“没事。”
“没事?”传令官愣了愣,看着手里贴了“马上飞递”字样的红色军情筒子。“那怎么会要六百里加急传递?”
“鸣金收兵,清点死伤。”邵庭勒马回营,不再回答传令官,但只要再看仔细点,不难发现两道细眉近了些。
每回交战后的检讨会议她必定出席,但这回她交代了思容,原因不是此次交锋只是先探虚实,而是要为今晚的夜袭备战。
趁敌军首败军心不稳时,派遣精锐潜入烧毁粮草,一旦这釜底抽薪的计策成功,大捷便手到擒来。
她用兵奇诡,迅速轻巧,讲究出奇制胜,其中关键便在于手中有一支邵家军,这支队伍受了严谨又严苛的训练,每个人都能以一敌十,而带领这支劲旅的百夫长兼骁卫——李思容,正担心地拦住她。
“将军今日已在新月坡上露过脸了,万一让敌军发现您在夜袭队伍中,会群起围攻您一人!此行惊险,请您待在营里。”
她睐去,黑白分明的眼睛盯住李思容。
“什么时候我让你一个人去了?”
李思容咬牙,一时找不到话辩驳。
“思容,我想快些结束回家。”
“……咱们此次费时一年时间部署,半年内就将嗤人族驱逐边境五十里,已经是卓豫建国以来最快的了!就算行军速度缓一些,朝野内外也不会有人说您什么!您不是铁打的身子,还请您休息,至少今晚让属下进袭就好。”
“你本来就是要去的。”邵庭声调平板。“此一时彼一时。卓豫现在国力富强,打胜仗是应该的。你有没有想过,只要慢一天,在边境上生活的人就要多受苦一天。连连击败嗤人族是好事,但对还在嗤人底下讨生活的人而言却讨不了好。再不快一些,他们就撑不下去了,嗤人的报复有多可怕,你从他们送来示威的战俘尸体上还看不出来吗?”
李思容无言了。抿抿唇,僵硬道:“至少前锋由属下先行,请您担当支援。”
邵庭皱眉,知道他是关心自己的。“好吧。”
“谢将军,那么属下这就去调派人手。请问将军,夜袭队何时出发?”
“嗯……三更之后。今夜有云,等月色暗一些了就走。”
“领命!”
邵庭眉头打出结来,在李思容退出帐篷后,打开收在衣襟里的纸卷,又一次地读起来——
盼速归,于卿役歇时,结秦晋之好。二月七日申时,备礼于永霖安王府。
这个人在她的军队里也有耳目吗?邵庭捏着纸卷,有些不敢置信。
竟然连这两日战事可能会告一段落都知道,甚至抓准了时间递信来。
盼速归……七日申时……那就是在三天后下午,备礼于安王府。他怕她又不当回事,竟然盖了皇帝印玺。这分明在用圣上旨意要挟。
三天后,按时间推算,除非奇袭成功后即刻起程,否则绝对赶不及。
永霖,永霖……她念着他的名字,方寸俏悄泛溢出一股陌生情怀。是什么呢?她分不清楚,但是有一点是知道的,那就是不能再放着他不管。
刺探军情、滥用军机管道递信,饶是堂堂安王,做这事也非常危险,万一被有心人拿出来做文章该怎么办?当朝那批文官可不是好对付的,还要让他别闹了,把她底下泄露消息的士兵供出来,上梁不正下梁歪,得好好纠正才行……
帐篷外,一队士兵呼喝跑过,紧张的氛围让她无法再多思考永霖的事,眼前最重要的,是五个时辰后的夜袭,得揽足全部精神应付。
邵庭打开一个四方寸大的钿螺漆盒,把纸卷搁进去,抽出挂在帐粱下的弯月刀,虎虎生风舞起来。
“喝哈!”汗滴如豆布在额际,她一心一意想着刀式,反复背诵静心口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