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灯初上。
这眨眼,已是深秋,窗外的树,叶都落得差不多了。
用完了饭,她回到客栈房间歇息,后方窗外,有马儿轻轻嘶鸣,还传来他说话的声音。
她开窗探头看去,只瞧巷子里,午后那匹闹市的骏马,被他牵在手中,没一会儿就一人一马消失在转角。
这巷是条死巷,后头只接客栈的马厩。
因为好奇,她开门朝后头走去,廊底尽头,便是马厩前方空地。那男人果在那里,一手拉着辔头,一手抚慰着那匹骏马。
“嘘嘘,没事没事。”他说着,从衣衫里掏出果干,递到它嘴边。“来,吃点甜的吧。”
一时间,她还真担心那疯马会将他整只手咬掉。
但它迟疑了一会儿,只伸出了长舌,把他掌心里的食物卷进嘴里。
他笑了出来,轻轻拍了拍它的辔头。
“小子,委屈你了。”
他识得这马?
包疑上了心头,让胃一紧。
可下一剎,他拆掉了马首上的辔头,她才发现那东西根本不合它的尺寸,它太小了,完全是硬生生戴上去的,勒得它嘴角都裂开流血,辔头下处处有着因为摩提供擦而造成的伤痕,到处血迹斑斑。
“狗屎。”这一声咒骂很轻,极柔。
若非从她这角度能看见他的脸有多臭,她会以为他是在对谁说情话。
他将那太小的辔头扔到了一旁,小心解下它身上其他的束缚,当他走到它身侧,马儿不安的躁动着,但他没让手离开它。
“乖一点、乖一点,没事的,我看看而已。”
他安抚着它,直到它再次安静下来,然后小心捡查它身上的伤痕。
“你是个俊小子,是吧?那王八蛋是打哪儿把你偷来的?”他大手模着它的身侧,轻轻翻找着,然后在它右侧后方,看见那被上了漆遮掩的烙印。
“天杀的,真是不要命了,连偷来的军马也敢收赃,还敢卖我那么贵,你上个主人嫌命活太长啦。”
听见他说话的声音,那骏马转着耳朵,乌溜溜的大眼直往后瞧。
他笑着摇了摇头,轻叹口气,转身拿来鬃刷替它刷毛,再替它上药,之后又找来铺盖盖住它汗湿的背,这才将它牵到马厩里和阿力关在一起,再替它俩拿来粮草与清水。
这之中,客栈里的小二哥,几次经过要帮忙,都让他推迟了。
她看着他照顾那匹骏马,安抚着它,也一同照顾着老马阿力,忙得自己汗流浃背,却还是直到确定它俩一切安好,又待在那儿啃完了馒头,方离开了马厩。
她在他上楼前,心虚的早一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坐在板凳上,她听见他开门进房,在屋子里活动着。
她无法不去注意到,方纔他在弯身做事时,几次都不自觉抚着伤腰,她记得那道伤看来有多可怕。
不知怎,有些坐立不安。
彬许,那伤又被他弄裂了,毕竟那马没上鞍,他差点就被摔下了马。
可裂了,他该会来找她才是。
她等着他走到她房门前来敲门,可敲门声始终没有响起。
一灯如豆,静静亮着温暖的灯火。
也许他好得很?
不,他不可能会多好,他说止痛的丹药对他都没效,他昨日只是驾个车就已痛得需要喝酒,今逃诏得如此剧烈,怕是会痛到想睡都睡不着。
她起身,又坐下,再起身,然后又坐下。
如此反复了几次,到头来终于还是忍不住从包袱中翻出那以牛皮包着的东西,带着简易的药箱一起,走到隔壁去敲那家伙的门。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在这。
如果他昨夜脑袋更清楚些,他现在早躺在另一张舒服的床,睡他的大头觉了。
可他不是,他反而像只发情的公狗,跟在她身后,逛了市集一整天,把自己搞得腰疼腿酸、满身大汗,还差点又扯裂了伤口。
昨儿个夜里,他下了楼,要了些酒,本打算喝了酒就走,却怎样也走不出那扇大门。
真要命,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唯一让他稍微好一点的,大概就是看见她脸红吧。
欸,她笑着好看,脸红时也挺好看的,尤其是因为他羞红了脸的时候。
瞧她平常一副八风吹不动的模样,应天堂里怕是没几个人见过她脸红吧?
思及此,不由得又得意了起来。
叩叩——
敲门声蓦然响起。
以为是小二哥送茶水来,他没多想,扬声便道。
“进来吧,我门没闩。”
门开了,他抓着布巾转头看去,才发现来人不是店小二,是她。
那女人见了他,呆站在门边,脸上闪过一丝错愕。
他知道她为什么呆住,他没穿衣服,他月兑掉了湿透的衣衫,正在擦身,一瞬间他有想过是否要重新穿上衣,但她不是没看过他的身体,一开始是她替他疗伤的,她知道他衣服底下是什么样子,她看过他被刻意凌虐的丑陋身躯。
只是,他还以为她已经习惯了。
“怎么了?”他佯装不知,只一边将擦身体的布巾扭干,顺手抓了一旁的衣衫套上,边问:“有事吗?”
她粉唇半张,眨了眨眼。
有那么剎那,他以为她会退出门去,重新把门关上,但当他抓起腰带系上时,她还是走了进来,吐出那又轻又软的话语。
“别系了,把你的衣衫月兑了。”
他微愣,还以为自己听错,“啥?”
“把你的衣衫月兑了。”她不看他,只将手中的药箱放到了桌上打开,重申:“我得看看你的伤。”
烛光下,她垂着眼,看似镇定,只有那泛着淡红的粉颊,透出了无形的紧张。
他解开了腰带,月兑去上衣。
她微抬起眼,就一点点而已,高得足以看见他的伤,又低得不会对上他的眼。
这一回,他慢了半拍,才发现她是怎么了。
他原以为她和之前一样是因为害怕而紧张,但她不是。
她之前不会闪避他的视线,害怕时不会,害羞时才会。
下午,是他逗她,可现在不是。
她不是因他身上的疤而呆愣,她是因为看见他果着身。之前她可不会这样,他知道,因为之前他只是个病人。
这领悟,教他心头蓦然一震。
看着他的腰伤,她侧身坐到椅子上,就着烛光,替他将其上的纱布解开,温柔的拿清水替他擦拭掉那些伤药。
渐渐的,药全被擦拭洗净,露出其下的伤口,他的缝线没有绽开,但原已几近愈合的伤口周围,又被扯得发红微肿。
她倾身凑近检查,如兰的气息,拂上他的腰月复,教他肌肉微微一抽。
察觉那小小的动静,她轻问。
“疼吗?”
“嗯。”他挤出一个粗哑的音节。
以为他只是疼,她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更加放轻了动作,专心一意的凝神替他换药。
瞧着她低垂的眉目,和专注的表情,他心头不知怎,似被什么紧紧抓住,揪了起来。
她有一张端正秀丽的脸,肤白似雪、发如子夜,南方的女子向来水女敕,眼前这女人更是美得像幅画一般,但最让人心动的,不是她绝美的容颜,不是她聪慧的脑袋,却是她那柔软得似洞庭湖水的心。
他就不知,有谁会舍得对她这样的女子动手。
若她是他的,他疼都来不及了,才不会让她受上半点委屈。
不自禁,头更低,偷偷的闻着,她身上那甜美的香气。
泵娘们身上都有些香味,可她不施脂粉,却也有味,前些日子,他想不起,今儿个逛市集,瞧她对其中一摊花商多看了两眼,才记起那是种花,一种带着异国水果甜香的菊。
他本以为她会买,可她没有,她只是看着,然后走开。
她身上的味,比那小甜菊更清甜,教他忍不住想多嗅几口,暖心甜肺。
款,若她是他的……
若是他的……
他好沉默。
安静得几不像那多子卩舌的男人。
几度,她想抬首却总隐忍下来,怕又见着他的笑眼。
明明屋外,秋风已经寒冻,她却被他看得身微热、耳发烫,那是好多年前,她尚不知愁时,才懂得的羞赧。
她还以为那感觉,都像她的泪,被消磨光了,怎知却教他生生翻了出来。
忍着那想逃走的羞与恼,她让自己专注在他的腰伤上。
所幸,情况比她想象中要好。
她替他上药时,他不曾再瑟缩,可她却注意到之前不曾注意的其他。
她知他皮肤黝黑、身强体壮,可那时她只当他是病人,而今同样的一副身躯,细节却变得异常鲜明。
他的体温,肤上的汗毛,呼吸时肌肉的起伏,当她的指尖轻触他时那微微的紧绷,都像被放大好几倍。
他会在她轻触他时屏住气息,心跳加快。
她能够嗅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他已擦洗了身体,酒臭没了,但汗又轻渗,像在他肤上抹上一层薄薄的水光。
她一直不喜欢男人身上的汗臭味,总觉得那股味道,教人闻之欲呕,每每唤起她那段可怕的记忆,教她想起那黑暗的暴力。
可他救了她。
他将她护在怀中,挡去了所有试图伤害她的一切。
我会保护你。
他说。
原本教人讨厌的汗水,和那带着微咸的味,好像没那么臭了。
竟也觉,莫名让人有些许的心安。
他护着她,保住了那匹马,却伤了自己。
这男人,确实不同。
即便身材如此高壮,他却不欺负弱小,他知道她与它的伤,旁人瞧不着的,他都能看见。
她替他的腰缠上绷带,摊开了卷起的牛皮,牛皮里有大小银针成排,长的有七八寸,短的也有三寸多。
“这是什么?”他问。
“银针。”她垂着眼,告诉他,“你说丹药对你无用,我想或许针灸能替你止痛,你试过吗?”
“没。”
她捻起银针过火消毒,以为他会抗议,但他却保持沉默。
“入针时,会有些酸麻,但不会太疼,扎个几针,应该能让你晚上好过些,至少能睡上一会儿。”
他还是没抗议,她不认为他真的信,不过不信没关系,只要有用就好。
白露轻捻银针,伸手轻抚寻找他身上几个穴道,依照近年所学,快速神准的将针扎了下去。
他缩也没缩一下,倒是她因他有些穴道上,还浮着刀痕,要扎下去时,心头莫名紧揪。
若非要替他止痛,她是真不想再在他这副几经凌虐的身体上,又戳上几针。
下第三针时,他抽了口气。
“别动。”她轻声警告他,“这大穴是对应你腰伤那部位的,我还得再进两寸才行。”
“还得再进?”终于,他开了口。
她不禁抬眼,只瞧他额冒冷汗,不由得,柔声道:“这针,只须扎这一刻钟,便能取下了,你忍一忍。会疼吗?”
“不疼。”他瞳眸收缩,只道:“很酸。”
“那是正常的。”她告诉他:“我再入一些,你要觉不妥,我便将针取下,可好?”
他瞧着她,颈上喉结上下滑动着,然后点了点头。
她捻转着针,将其再入皮下两寸,那疤痕处处的皮肤轻颤,可他忍着不动。
微弱的烛光下,她利落的下了一针又一针,尽量不拖泥带水,因为专心,额际微微渗出了些许的汗。好半晌,方终于将几处止疼的穴道都扎好,她将手指重新移回他腰伤周围轻按。
“现在,还疼吗?”
“不疼了。”他说。
她心头一松,收回了手,道:“那就好,一刻钟后,我再帮你出针便成了,虽
然无法一劳永逸,但至少能一夜好眠。”
说着,她将药材器具一一收好。
“你这一手针灸,是谁教的?”
她没多想,只道:“少爷教的。”
“我听说宋家老爷夫人也是大夫?”
“嗯。”她收拾着东西,没多瞧他一眼。
“为何你不是和他俩习医?”
闻羞?她也没瞒他,只道:“我本无习医意愿,只是跟在少爷身边久了,总也得懂一些,不然他说什么,我若听不懂,怎有办法帮着他?”
说着,她便起身端起水盆,拿到外头去倒,顺便洗了洗布巾,回房晾起。眼角瞥见他还站着,才想到应该要让他躺下,才不费力。
但她方才被他果身一吓,什么也忘得精光。
“你可以坐下。”怕秋风入室,让他着凉,她忙把门密实合上。“不用一直站着。”
“我站着就行,反正一刻也快到了。”
他说的没错,她在外头待得太久,因为和他共处一室,总觉他好庞大,就算不看他,也总意识到他的存在。
那温暖的体温和渐渐熟悉的气味,轻易就能包围着她,彷佛她仍如午后那时那般,被他紧拥在怀中。
不知怎,觉得口干舌燥。
她松开紧握着门闩的手,将水盆收回床下,晾起了布巾,才回到他身前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