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虹城,暖意袭人,细雨轻飘。
飘飞雨丝下的满城绿柳,彷佛被油润般地透着一股青翠,苍翠之中,还带着一抹淡淡慵懒。
在这个满城尽沉醉在初春第一场春雨的午后,丞相府前却难得的人马杂杳,站在府前的丞相府大总管一方面不仅得客气招呼着许多从未进过皇城的外地文官,更得忙着指挥仆役,将一些穿着崭新官服、别着大红花的新进人员领进政事堂。
明明忙得不可开交,但任职丞相府近四十年的张大总管,脸上依旧挂着一抹笑意,谈吐也依然温文尔雅,没有一丝窘迫,而她这般指挥若定的沉稳模样,让那群新进人员看了后,腰杆纷纷不自觉地挺直,原本紧张的心情霎时舒缓不少。
毕竟他们这群进京述职之人,有许多人都是在苦读多年后,终于一尝夙愿地来到皇城,并亲眼目睹虹城风采,那种集好奇与荣耀于一身的雀跃自不在话下。
“张总管,别来无恙?几年不见,你还是一样风度翩翩啊!”
“许大人,您不也一样?四年不见,风采依旧啊!”伴随着一名熟识的官员进入政事堂后,张总管对满堂大小官员微微一颔首,“请各位在这里稍候,大人一会儿就到。”
说完这句话后,张总管在众人敬佩的目光中,缓缓退了下去,可当她的身影在院后无外人处缓缓隐没之时,立刻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拔腿狂奔起来,双手还不断用力挥动着,“找到了没?找到了没啊?”
“报告张总管,没有!”
“张总管,真的找不着啊!”
“那就继续找啊!都什么时辰了,再找不到莙丞相,这场迎新会议要由谁来主持啊?”
听到四周下人的回答后,张总管那张再不沉稳的老脸上,脸部线条几乎都扭曲了,而一旁的下人们更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一个个涨红了脸。
当丞相府因找不着“大人”,而陷入一阵混乱之时,这场纷乱的始作俑者──云莙穆尔特,正穿着一身渐层的靛色粉衫,白皙的右手撑着一把纸伞,懒洋洋地坐在春川江畔的一颗大石上。
之所以能如此优闲,是因为昨晚她已至许首辅府邸去露过脸了,而她相信,那位女儿国中辈分极高,近几年深居简出,呈现半退休状态的大饕家,一定不会漏听她口中提到政事堂换大厨的这件事,更肯定会准时在午间放饭时前往丞相府一探究竟,所以待爱紧张的张总管见着许首辅后,一定很快会明白该怎么做了。
“这天……真好啊……”轻轻打了个呵欠,云莙仰起精致的小脸看着那纷飞雨丝与轻雾满江的绝美春景,喃喃说道:“对了,好久没去看六姨了……”
口中虽这么说,但云莙却依然动也不动地望着雨丝,直至许久许久后,才站起身,撑着那把纸伞,无视路人的侧目与裙角的轻湿,悠然在虹城街道上闲晃。
在东逛西走地随兴看过了多处美景的两个时辰后,云莙终于走至一栋小小的府邸前。
“阿大,麻烦给我通报一声。”
“六姑娘,您来就来了,还通报什么呢?快请进啊!”
一望见那个粉靛色的婀娜身影,再听及那熟悉的慵懒嗓音,原本坐在门房里与人聊天的总管连忙笑脸盈盈地迎上前来,接过云莙手上的纸伞后,立即热络地领着她向花厅走去。
“封总管,我怕六姨午憩还没起身啊!”
“都什么时辰了,怎么可能没起?”望着云莙像过往一样窝进花厅中最舒适的那张躺椅后,封总管连忙端过下人送上的花茶,“不过与其说没起,倒不如说没睡,因为这些日子来,夫人可说是连一天觉都没睡好过。”
“哦?发生什么事了?”接过封总管递上来的花茶,云莙轻轻阖上眼,细细品味着那淡淡茶香。
“前阵子,夫人有个远房侄儿进城来,想在城里谋个差事,为了这事儿,夫人日夜都伤着脑筋呢!”
“不就是谋个差事吗?”听到封总管的话后,云莙放下茶碗,优雅地伸了个懒腰。
“六姑娘您也知道,当初夫人与老爷私奔到虹城后,尽管老爷不断寄信回去,但老爷老家还是狠心地跟老爷断了联系,更连理都不理会夫人……这几十年过去,虽说因老爷走了,夫人与老爷老家更没关系了,但知道老爷老家突然来了一个小辈,夫人还是高兴得不得了,恨不得把最好的──”
“封总管,谁让你多嘴了?”
正当封总管说得口沫横飞时,一个威严的中年女声突然将其打断,“还有,六姑娘,现在是工作时间吧?”
“哎呀!六姨,这可是今春的第一场雨呢!”当听到那个威严的嗓音以及话声中明显的责备时,云莙慵懒地将视线移向来人,绝美小脸上的笑容依然无邪。
“六姑娘,打你由娘胎出来,会说话的那日起,这样的话,老奴听得耳朵都要长茧了。”一名面无表情的中年女子──包夫人,将一床薄丝被覆在云莙膝上后,便坐至她身旁,直勾勾地瞪视着她。
“六姨,那你就该知道,我不是故意不工作的啊!”轻轻抱了抱包夫人,云莙笑得娇懒,“更何况,谁规定工作就一定得坐在案桌前?”
“是啊!让你在那儿正襟危坐、装模作样,会令你的脑子团成稻草,所以还不如出外体察体察民情是吧?”尽管神色依然冷峻,但被云莙拥抱着的包夫人,眼底早满是宠溺与笑意。
“不愧是六姨,多明白我啊!”吻了包夫人的颊一下,云莙又懒洋洋地窝回躺椅中,“对了,你那侄儿姓谁名啥,多大年岁了?”
“左壐洸,今年二十三岁了。”听云莙提起自己那名远房侄儿,包夫人静默了一会儿后,突然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开始剥瓜子。
“名字倒文雅。”毫不客气地捻起包夫人剥好的瓜子仁,云莙一边吃,一边懒懒说道:“要不这么着吧!我身边的参事两个月前退休了,明日就让他到我府里当差,如何?”
“六姑娘,他不合适。”
“哦?”将手中的瓜子仁拿至眼前,云莙透过瓜子仁望着案桌上的灯火,“怎么?他也不记路?”
“不,他路记得比我这个住虹城三十多年的都清楚,但那孩子……只是个考了八年都没考上举人的穷酸秀才。”包夫人有些不自在地答道。
“乖乖,八年,真不容易。”眨了眨眼后,云莙将瓜子仁塞入檀口中,“不过当个参事,秀才绰绰有余了!”
“他还想再考。”
“啊?这样啊……”听到包夫人的话,云莙一时无语,半晌后有些不明白地轻蹙蛾眉,“不过他到底为什么这么坚持啊?花了八年都没考上,表示他的兴趣与才能或许不在于此,既然这样,干嘛还非把时间浪费在应试上?我女儿国又没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传统,找点喜欢的事做做不好吗?”
“我听那孩子说,他当初谈定亲事时,女方给出的条件是中了进士便可去提亲。”
“呿!六姨,你别跟我开玩笑了,这年头哪还有这种误人前途兼笑掉人大牙的婚嫁条件?”听到包夫人的解释后,云莙忍不住轻笑出声。
或许在他国,男子中举绝对是光耀门楣、跃升龙门的超级荣耀,更是女子托付一生的重要条件,但在标榜个人特质与行行出状元,并且女子同样也可应试的女儿国里,早八百年前就没有这种以夫为荣、以夫为天的可笑说法了。
“没开玩笑。”包夫人很严肃地摇了摇头。
“女方真这么说?”包夫人的认真让云莙像是想确认似的又问一回。
包夫人很严肃地点了点头。
“那女方不是女儿国的吧?”云莙不得不这样揣测,因为在女儿国,她已很久没有听过这样的说法了。
“听说是女儿国名门。”
“我女儿国哪来这种死脑筋的名门啊?这摆明了是……”听到这里,再望着包夫人脸上的无奈,云莙霎时明白了,“等等,他该不会听不出这是人家拒婚的借口吧?”
没错,云莙明白了,明白了这件事的症结所在,更明白了包夫人为什么会为这事如此伤脑筋的最主要原因──
那名门,在唬着人玩,而包夫人的远房侄儿,还真信了,并且自八年前就一直执着至今!
这玩笑,开得大了点吧……
尽管包夫人的侄儿或许也必须为自己的愚昧与不知变通负点责任,但那名门真的过分了,要拒绝就直接拒绝得了,何必白白浪费了人家过去八年,甚至未来几十年的光阴?
这到底是哪家名门?这家名门的女儿又是卓越、令人念念不忘到什么程度?她有机会非去见识见识不可。
“我说了,但那孩子死心眼,就是听不进去。”望着云莙若有所思的模样,包夫人又叹了一口气,“其实那孩子挺乖的,就是性子有些古怪……”
“怎么个古怪法?”低头喝了口花茶,云莙唇旁突然露出一抹似笑非笑。
“太古板了,什么事都一板一眼到不知变通的地步,一定会得罪人。”
“古板好啊!参事一职要求的就是一板一眼,大伙儿不老说我身旁最缺的就是这样公事公办的人吗?”
“除了古板之外,那孩子还严肃得不行。”
“六姨,你接下来要说他的长相不俊,走在大街上都会吓着人了,没错吧?”望着包夫人眼下的黑晕以及那不断顾左右而言他的模样,云莙无事般地挑了挑眉。
“那孩子不是不俊!”听到云莙的话,包夫人先是急急解释着,但在望及她眼底的笑意后,一时间竟像做错事的小孩般低下头嗫嗫嚅嚅说道:“他……只是脸上有些……骇人,因为那孩子在十多岁时给蛇咬了,但由于发现得太晚,以致蛇毒攻心,最后虽救了回来,脸上却留下了点……所以一直以来,差事都谋得不太顺利……”
“六姨,你听着似是事事为我着想,怕他给我带来麻烦,可我怎么听,都觉得你是担心他远远胜过我,怕他在我那儿受委屈嘛!”窝回躺椅里,云莙故意望也不望包夫人一眼地娇嗔着。
“胡说!六姨是担心你在丞相府里受人非议!”驳斥一声后,包夫人的眼圈儿整个红了。
“别当六姨什么都不知道,你上任这半年多来,一直有些不明白你个性与行事风格的人在背后说你风凉话!原本他们要怎么想、怎么说,六姨管不着,因为他们不懂你,可正因六姨比任何人都懂你,所以六姨很明白,知道这事后的你一定会把这活儿揽下来,但我却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因为我而落个话柄给人当谈资!”
“可说实话了啊!六姨。”将脸转向包夫人,云莙悄皮地眨了眨眼,“说实话没有那么难的,对吧?”
无怪云莙要这样逗包夫人了,因为由封总管一席话中,她便知晓包夫人定对这个远房侄儿存有一份极重的责任感与关怀心,甚至还很喜欢他。
正因为此,所以向来怕麻烦的云莙,明知给自己找个参事绝对是件自找麻烦的事,但为了包夫人,她还是二话不说地提出了这项提议,毕竟“参事”一职不仅有面子也有里子,怎么想都很合适。
但这个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差事,竟被六姨以“不合适”三个字直接回绝,这其中的奥妙,她怎可能不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