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那一日,宇文泰愤而离开之后,李氏等几名侍妾正好被接送到夏州,他则不曾再回到他的院落里就寝。
春儿说宇文泰除了议事厅之外,最常夜宿之处便是李氏的院落,可赫连檀心不愿去想那些事,她只是木然地过着日子,假装她是个无心人。
唯有如此,她才不会心痛。
这样的疏离持续了半个月,直至太中大夫韩褒在执事带领下,来向她求救。
说是宇文泰已经数夜不曾入睡,旁边跟着他办公的官吏、仆佣,病的病、倒的倒,可宇文泰却依然铁着脸,继续挑灯夜战。
赫连檀心听了自然心痛,命令春儿备好沐浴热水、膳食,并在屋内焚起淡淡檀香之后,她便跟着右丞走向前侧官府。
夜上二更,官府里静得没有一丝人声,只有两旁高悬的巨烛,摆明了里头仍有场硬仗在打。
赫连檀心走进议事厅时,先是看见两旁面黄肌瘦、几乎是趴在案上办公的官员,然后才看到了坐在最后方主位的宇文泰。
他哪还有半分人的样子?发髻已凌乱,半盘半落在肩上,双目血丝、一脸倦惫,却又带着一股怒气,恍若谁若惹了他,便是要杀无赦。
蓦地,赫连檀心对上他冷厉又霸野的眼。
她身子一震,却挺直身子,在他肃杀目光下走向他。
“大人该休息了。”她握住他的手。
宇文泰没推开她,只是用了劲握住她的手,她疼得脸色惨白,整个人跪坐到他面前。
“大人该休息了。”她颤抖的唇说道。
宇文泰霍然起身,扯过她的手腕,大步离开了厅堂,回到房里,任由她摆布,或者该说是她任由他摆布。
她的手腕、身子,在那一夜过后青紫、酸痛了好几日,但一切都算值得。
之后,宇文泰每夜都会回到房里就寝。
他只是不再对她说话,但由她伺候着用膳、沐浴之后,便要在床枕间强烈地索取,非得在她口中逼出求饶的话语不可。
随后个把月,宇文泰每日清早与兵士们一同练军,之后回房用她做的早膳。白天外出巡视,下午接见官员、处理公务。因为军纪严厉,夏州原有的族人内斗、争乱渐减。今年农事又遇到丰年,农民全都笑眯了眼。
赫连檀心将宇文泰的忙碌全看在眼里。一个夏州刺史便忙碌至此,若他日后再领国事,不知道会有多么夙夜匪懈。
况且,十日之前,贺拔岳派来身边人赵贵,询问他对于进攻灵州曹泥的意见。宇文泰不但不赞同,反倒要求赵贵转达秦州刺史侯莫陈悦私下暗会高欢一事,要求贺拔岳立即出兵攻打秦州。
谁知道,三日前贺拔岳那方又传来消息——
贺拔岳不顾宇文泰意见,执意要与侯莫陈悦于高平会兵,一同攻打北边的灵州曹泥。宇文泰气到一夜未眠!
如此几夜折腾,染了秋色的叶子已然落尽。
这日清早,黄土上覆了一层薄雪。服侍宇文泰用完早膳,送他出门,这阵子食欲不佳、也容易疲累的赫连檀心正打算小歇一番时,却听到了敲门声。
“进来。”她说。
门上又传来几声敲门声。
“谁?”赫连檀心抬头,心里已有了不好的预感。
叩叩叩叩——
她急急惶惶地上前,推开大门。
门外无人,只有一张纸,纸上写着——
若听闻贺拔岳的死讯,便杀了宇文泰。事成之后,必有大礼赏赐。
宇文泰三字是以朱笔写成,红似鲜血。
赫连檀心双膝一软,整个人跪到了地上。
六爷要她杀了宇文泰,要她杀宇文泰——
她宁可死的人是自己。
听见外头传来的脚步声,她忙将纸笺投进烤盘里,信笺嘶地一声在炭木间化为乌有。
她扶着一旁树木,努力想站起身,但她试了几次之后还是站不起来。
“夫人!”春儿和董安一块儿出现在门口,两人一见她坐在地上,立刻就奔了过来。
“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苍白?是谁嘴碎,跟你说了后门的消息?”春儿和董安一左一右地搀起了她。
“后门怎么了?”赫连檀心抓住春儿的手,全身不停地颤抖。
“我不敢说。”春儿瞄了董安一眼,自己都还在发抖。
“后门有具尸体。”董安皱着眉说道。
赫连檀心止不住全身的颤抖,她甚至连站的力气都失去,只能倚靠着春儿,让她搀起了自己。
“是何人?”她虚弱地问道。
“是一名断掌的大婶。”董安说道。
是女乃娘!
赫连檀心眼一闭,整个人像是要昏厥过去一般地往地上摔去。
“夫人!”春儿惊叫出声,双手抱住了她。“我扶你进房。”
“还是请大夫来瞧瞧比较妥当。”董安说道。
“我没事。”赫连檀心面色惨白甚纸,她勉强站直身子,缓缓地往门口移动。“我要去看那具尸体。”
“不!”春儿尖叫出声,用力摇头。“若是大人知道了,会宰了小的。”
“你脸色不好,看了沾秽气,万一病了可不好。”董安也上前,摇头劝阻道。
赫连檀心揪着衣襟,恨不得能把那颗像是被人千刀万剐的心给挖出来。
“我……我……昨晚作了恶梦,梦见一名妇人托梦要我为其安葬,我想知道是否就是那名妇人。”她月兑口说道。
“可是……”春儿咬着唇,显然很害怕。
“董安陪我去吧。”赫连檀心说道。
董安点头,连忙站到她身边,却还是担心地看着她风吹便要倒的身子。
春儿见状,连忙拿了斗篷覆在夫人身上。
赫连檀心一步一步地走出院落,木然得像个雕像,她不敢流露任何表情,只能在心里不停地低喊着——
不要是女乃娘、不要是女乃娘、不要是女乃娘、不要是女乃娘……
走到后门时,一群胆子大的仆役正在外围说长道短,官差们则正围着那具尸体作最后检视。
大伙儿一见赫连檀心来了,同时都噤了声,好奇地看着脸色跟雪裘一般白皙的她。
董安上前说了说赫连檀心的梦境,几名官差全让开来,好让她能上前。
赫连檀心藏在斗篷下的双手握成死紧,她一步步地向前,走到了那具尸首身边。
只看一眼,她整个人就几乎昏厥过去。
即便面貌已然浮肿变形,但她认得那是——
女乃娘!
是把她当成自己孩子一样嘘寒问暖的女乃娘。
赫连檀心后退一步,指尖狠狠陷入掌心里,免得自己落下泪来。
“夫人。”董安以为她吓傻了,连忙上前唤了一声。
赫连檀心看了董安一眼,知道此时所有目光全都集中到她身上,她不能表现出太难过,所以她转过身,一手摀住胸口,用一种控制过后的颤抖声音说道:“此人确实是托梦给我的妇人。验尸之后,命人好好安葬她。”
“是。”董安说道。
赫连檀心转过身,在所有人的注目下走回来时路。
好不容易,走上无人石径,她双臂拥住自己,却怎么样也没法子止住从骨子里窜出来的颤抖。
六爷是在警告她,若她不听话,那二十多条无辜的性命,就会如同女乃娘一样。
但,宇文泰不能死。
要死,也是她死!
虽然她明知,即便她死后,六爷也不会放过那些仆役,他们总归是要因为她而死的……
她早该把这些事告诉宇文泰。若她早说,也许宇文泰会有法子救女乃娘一命。她不该太天真,还以为六爷应当不至于如此心狠;不该以为自己应当要回去陪着老仆役们而死,才算是尽了责任。
想到那些被波及的人命,赫连檀心弯身不住地干呕出声。
“夫人,您在园子里吗?”春儿的叫声在梅园里回绕着。“大人回来了。”
宇文泰回来了?
他从不曾在点灯之前,回到府里。
发生什么事了?赫连檀心蓦站起身,整个人昏眩得连站都站不住,她身子一偏,撞上了一棵树。
她喘着气,半边身子都偎在树身上,恼起自己近日愈来愈不济事的身子。
若听闻贺拔岳的死讯,便杀了宇文泰。
六爷信笺的内容跃入她的脑海里,她不顾虚弱的身子,拎起裙摆,拼命地往前狂奔。
老天爷,不要再出人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