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赫连檀心看过洛阳城内因为战事而毁败的民宅、见识过华丽佛塔因为兵刃而荒废成老农种植瓜果的黍离之悲,她以为自己已经看过够多苦难。
但,她错了。
当战争真实地发生在她面前时,她恨不得这一切全都只是一场梦。
当宇文泰在战场上杀敌时,她陪着伤医在医疗营帐里,治疗伤兵。治疗到后来,她甚至经常觉得死亡才是解月兑。
无数的伤兵!无数的断手缺脚!无数的血肉模糊!
昨日一名伤兵也就只剩一寸皮肉还黏在脖子上,明明早已断了气,但他的父兄不愿相信,哭喊着要大夫救人。
断臂、残废,都是她无能为力的情况。只能包紮着无数伤口,只能希望他们的伤势能早日好转,无奈是就连草药数量都快要不能供应军队所需。
她不明白为什么要有这么多永无止尽的战事!
为了当权者的争权夺利吗?那为何死的都是无辜士兵?
此刻,正是日落星起的入夜时分。随着宇文泰出征已有数十日的赫连檀心,正处理完本日最后一个受伤将士。
这几日,他们在行军追敌,伤亡之事自然也就少闻了一些。
“骆大夫,只剩这一袋止血草了。”赫连檀心将一切整理妥当后,对着军中伤医说道。
“待会儿去看看周遭有没有能治割伤的车前草或山菊,不然,也没法子了。”骆大夫叹了口气说道。
“我去求将军。”赫连檀心说道。
骆大夫看着在这个人人唯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军队里,却始终愿意多付出一份心的年轻人,只能摇了摇头。
“凡事莫强求。”跟随大军出战多次的骆大夫,约莫知道军中草药的配给分量。
“总是要求了,才知道是不是强求吧。”赫连檀心说道。
“你就是固执。快回去休息吧,我这里可是缺不了你的。”
言毕,骆大夫赞许地看了赫连檀辛一眼。
往常行军时,都是由几个瘦小的兵帮忙他料理伤势。可这个赫连檀辛来了之后,心细手巧不提,还会在无事时教导士兵基本包紮及止血穴位,好让士兵们在送人过来时,便能先为同袍止血。
更难能可贵的是,这小子对待士兵,从不曾因为他们的官阶高低而有任何差别待遇。难怪宇文泰将军待这个赫连檀辛,硬是有些不同。赫连檀辛端去的饭菜、备去的汤药,他都照单全收。
“我先下去休息了,骆大夫也好好休息。”赫连檀心说完,走出医疗营帐。
入夜的山径冷风刮得她的脸庞发红,她揽着双臂,快步往前。
“赫连小弟,这果子给你。”
“晚上风大,我这件旧袍子,你若不嫌弃,便拿去当被子。”几名士兵上前说道。
“多谢各位大哥。”赫连檀心接过他们的礼,弯身行一个大礼。
“是我们多谢你。大伙儿染了风寒,若不是你半夜熬了姜汤,不知还要病多久。”方头大耳的大个儿士兵咧嘴一笑。“上回,咱弟兄大头的伤也是你给顾好的!”
“我只是谨尽本分,倒是各位大哥为国为民,辛苦了。”她说。
“为国为民?”一名瘦弱的士兵冷笑了一声。“大伙儿都是只求活命吧。”
“谁不求活命呢?请各位大哥好好保重。”赫连檀心对他们一颔首,拱手告退。“我先回帐替将军准备热水。”
她一向是独善其身的,尤其这些年在六爷府里,除了六爷的喜怒哀乐之外,她什么也无须在乎。管它外头战火连天、管它路有冻死骨。
所以,她先前虽是活着,却像是什么都不在乎。但是,这次跟着军队出来,她发现自己对这些苦难,实在没法子视若无睹,能够帮忙他人疗伤,多少让她觉得自己有几分用处。
赫连檀心一手拿着士兵送给她的东西,取了壶热水之后,走进毡毯营帐。
毡毯营帐内只燃了一盏烛火,昏暗灯光下已褪下盔甲的宇文泰,正坐在矮几后看书。
她望着他身上的干净素衣,知道他已沐浴完毕。于是,她安静地上前燃起特地带上的树状陶灯,让十多盏的烛光逐走夜色。
宇文泰抬起头,刚搁下书册,就见赫连檀辛已送上了拧好的温热手巾。
“军旅之人不该耽于安逸。”宇文泰没接过手巾,瞄了眼一脸疲色、但一对眸子倒还算精神的赫连檀辛。
“外头弟兄们都说这样擦了脸之后,精神都来了。”赫连檀心说道,见他开始擦脸,正想替他倒杯热水时,这才发现他果然又忘了用晚膳。
他一忙起来就会忘记用膳,虽然事后还是会将所有食物全都填入肚月复,但那毕竟只是冷食冷饭,吃多了对身体总不好。
“将军,是否要先用膳?”赫连檀心问道。
“晚些再吃。”宇文泰拿起羊皮地图,标出几个地势低陷,而图中未指出之处。
这战耗得久,一来是因为行军至此已费去十日。加上此地山势险峻,敌军等老部族军队自然占了优势。他如今已然探得山势情况,便有自信能于几日内大败敌军。
这几日战事虚悬,就是要逼得老部族心急心乱,好派出最精锐精兵求胜。然后,他沉潜多日的黑骑精兵,才能一拥而上、一举歼灭他们,让他们日后再无精兵可乱。
“外头有个小灶,我可否使用?”她问。
“嗯。”宇文泰点头,没再抬头,心思已然飘到北方如今局势——
如今函谷关东边兵力由宰相高欢把持,西边则是由幽州刺史贺拔岳的“武川军”及秦州刺史侯莫陈悦两方势力分峙。只是这关西之地,各拥兵力的灵州刺史曹泥、费也头部落及铁勒部落等等,亦是不可小觑之势力。
高欢野心过人,将来必定争王夺位,届时东西两边兵灾难免。因此皇上元修几回派人送来密函,表明亲近之意,实在不无拉拢之心。
谁让毫无兵权的皇帝元修,凭得就那一丝血缘攀住皇位,只能任由高欢摆布。只是如今天下都知高欢“官由财进,狱以贿成”,兼上大族兼并土地情况严重,天下百姓苦不堪言。
贺拔岳至少是有情有义之人,若能站稳皇位背后,亦是百姓之幸啊。
唯今之计,便是此战之后,黑骑军团直往陇山,制住最高点,再逐一吞并西边部落……
宇文泰目不转睛地看着羊皮上的军事图,直到一阵香味让他抬了头——
赫连檀辛正捧着一碗热腾腾的面,走进帐内。
面汤的热气让赫连檀辛巴掌大的小脸添了几分红晕,即便发束的发丝已月兑落,脸上也尽是疲惫神色,但依然清雅如画得让他心头一惊。
若非当日那台囚车上都是这般女性化男子,他至今还是不能置信这样一张面孔竟是男儿身。
可赫连檀辛和他们全都不同——此人心细如发,更甚女子。处事得宜,以大局为重;遇事冷静,更胜寻常男人。
“请将军用膳。”
宇文泰看着赫连檀辛将热汤、筷箸递到他手边。
“我与弟兄们衣食与共,不该单独享乐。”宇文泰往后一坐,等着赫连檀辛用理由说服他。
这小子总有法子找出方法劝他吃药、用膳、休息。
“若将军允许,我今晚便到附近收购一些米豆,二更便起身开灶,替大伙儿煮些豆粥。大伙儿冷食久了,喝些热汤,有了气力,也许一战便可大胜。”赫连檀心笑着说道。
宇文泰望着那粉唇边的一抹笑,心不觉一晃。
“准。银两不报书吏,就从我这儿取。”
宇文泰言毕,举起筷子吃了几口面。
他眉头一扬,竟恨不得把整碗的味鲜汤美全都吞进肚子里。
赫连檀心看他吃得一语不发,一口接一口,唇边不禁浮出一抹笑意。
军里冷锅熄灶,已吃了十来天的硬饼和冷菜,一碗热汤面就该是享受了。
这是以前她娘弄给爹在公务繁忙的夜里时填月复的东西,求的是快,也顾不得太精巧,但味道确实是不差。因为这几年来,她想念爹娘时,就拨些面粉疙瘩,加了些青菜,做这道料理来吃。
咕噜!
肚子里一阵惊天动地的饥肠辘辘声让赫连檀心瞪大眼。
她僵在原地,很快地看了宇文泰一眼,耳根子整个辣红了起来。
宇文泰定定看着仪态优雅地站在原地,皮肤还是较之一般士兵白皙的赫连檀辛,整张脸像火一样地烧了起来,他面无表情地命令道:“过来。”
赫连檀心呆呆地上前两步。
“吃。”宇文泰把筷子塞到她手边。
“这是将军……”
“我命令你吃。”
宇文泰声调一沉,赫连檀心立刻坐下,小口地吃食着热汤,也顾不得手里的餐具方才被他用过,两人如此举动有多亲密了。
宇文泰望着这小子文雅的吃法,见着那贝齿轻吮着面条的模样及那两片被热烫红的粉唇,他咽了口口水,却很快地别开眼。
是不该留这样一个绝色男子在身边乱心的,偏偏他的生活起居又少不了这小子!
赫连檀心填了肚子,暖了胃肠,一股思亲泪水不请而来地在眼眶里打着转。
她想爹娘!
“小的吃饱了。”赫连檀心蓦然起身,往外疾奔。
“啊。”她惊呼一声,因为宇文泰突然扯住她的手臂。
“为何落泪?”
宇文泰的力道惊人,她整个人跌进他的怀里。
赫连檀心急忙要起身,不料头上顶冠却在此时松落,长发在瞬间披落一肩一身。
宇文泰原本就知道这侍从女儿态过人,可此时——
赫连檀辛明眸皓齿,双颊泛红,长发披肩,柔软身子半躺半偎在他胸前,分明就是女儿身。
见鬼了,他想狠狠吻住那两片微张的唇!
赫连檀心被他突然冒火的眸,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可他的神态又不像怒气,一对眼像是要探入她眼里似地紧盯着人。
她情急之下,用手摀住他的眼。
宇文泰一个反掌,扣住那一折便似要断的纤腕,反扣到那纤细身后。
“放手。”她因为这样的姿势不安,挣扎着想月兑身,眉目里净是恐惧。
宇文泰没答话,只一迳瞪着赫连檀辛——这小子是该恐惧。因为那修颈、那柔弱姿态、那纤巧身段,分明引人犯罪……
赫连檀心咬着唇,身子因为与他这般贴近而不住轻颤着。
鼻尖都是他沐浴后的味道及他身上独有的木质气息,她胸口忽地一窒,只能大口喘气,月兑口说道:“放手。”
“有你命令我的分吗?”宇文泰眼也不眨地望着那绯红双颊,不愿松手。
“小人知错,请将军松手。”赫连檀心真气自己刚才竟然出手去遮他的眼,分明就是女儿姿态。
宇文泰利眸一眯,蛇蠍般地甩开人。
“把眼泪擦干再出去。”他怒声说道,却不知道是气自己还是气她多一些。
赫连檀心倏地将自己缩到角落,很快擦干泪,绾好了发,再抬头看向宇文泰时,他已俯首案前,烛光在他冷峻眉宇间映出一道阴影,让他显得更难以亲近。
她望着他,知道该退下。
“有事快说。”宇文泰头也不抬地说道。
“骆大夫那里止血的草药没了。”
“关中旱灾,军中粮草亦只剩三日,我们会在三日内击败叛军。”
赫连檀心双膝一软,无力地往后倚住帐篷墙面。
“都闹旱灾了,为何还要战乱?大家求的不都是活着吗?”她喃喃低语着。
“战,是为了止战。”宇文泰墨眸看向那纤弱身影。“只要各族各州的军势统一,杀戮便可停止。”
“是吗?”经过这些年的战乱,她甚至不敢去相信无战之日会有到来的一天。
但她愿意相信宇文泰。他雄才武略过人,总是马上英姿一现,便能震慑战场。兼以治军严正、治己更严,让人不得不服。
“此处原就粮食缺乏,各处部落为了抢粮自然群起兴战,以为胜了战役,便能填饱肚子。殊不知,只要大权不能一统,饿死与战死,就只能择一而行。”宇文泰说道。
“皇上知道这些事吗?”
“他何必知道这些?他只要知道他的亲信斛斯桩,为他设立的内宫卫队及禁卫军,能在高欢哪日决定要叛乱,从晋阳领兵过黄河攻洛阳时,他自己能保住一条小命,这样就够了。”宇文泰墨眸沉沉,脸上神色毫无一丝动摇。
赫连檀心低头,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放心,若不能让百姓过好日子,我手上的鲜血,岂不白费。”宇文泰粗声说道,不想那柳眉蹙着。
只是,他这话才说完,赫连檀辛那张巴掌小脸便亮了起来,眉眼笑若弯月,笑得他心头不期然地又是一紧。
“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我希望那天快快到来。”赫连檀心柔声说道。
宇文泰墨眸锁住赫连檀辛的晶灿水眸、那两片芳唇及雪白修颈,若不是赫连檀辛与董安之辈都无男子喉结,他一定会对“他”验身!
如此兰芷之姿、如此皎洁心性,“他”若是女子,他必将待之心头至宝……
宇文泰才觉脑中念头,脸色不由得一沉。
见鬼了,他又在遐想什么,赫连檀辛就是个男子!
“赫连,你滚出去,别碍着我。”宇文泰蓦地收回目光,低喝一声。
赫连檀心咬了下唇,默默退了出去。
宇文泰紧了紧拳头,决定自己应该把这赫连檀辛送走——
送得愈远愈好!
只是,他——舍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