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宇文泰伤势严重,并不如他所说的轻描淡写——伤口撕裂、化脓,兼以高烧不退,以致在马车上昏迷之后便没再醒来。
待到回府时,执事孟伯急得让人去请来大夫及军里的伤医。
当入府的大夫瞧清楚他一臂伤血竟已溃烂,只急说这伤势万不该放任至此,快快开了药,让府内人熬了让他喝下。
赫连檀心因为宇文泰昏倒前那句“上来伺候”,因此便一直待在宇文泰房里服侍。
此时,她见伤医取出匕首,洒上烈酒烤热,再以之剔除宇文泰伤口上头的脏血腐肉时,她虽也在六爷那边治疗过这等伤口,但还是不免冒了冷汗。
而宇文泰蓦地睁开眼,痛到惊醒。
因为吃痛,原本冷厉面容,更染上一层恶煞似的火爆,像是要杀人于无形一般。一对铜铃大眼尤其瞪得人胆颤心惊。
赫连檀心后背被吓出冷汗,这样强霸的男人,不是痛到不行,是不会露出这般神色的。
“大人恕罪,小人这就替您缝合伤口。”伤医被宇文泰一瞪,拿着针的手不停地颤抖着。
“你出去,让赫连小子来缝。”宇文泰从齿缝哑声说道。
“若您的伤口出了事,我就是有九条命也不够……”伤医急忙摇头。
“你是想现在就没命?”宇文泰受伤的手,猛地抓住伤医的衣领。
伤医被勒住喉咙,满脸胀得通红。
赫连檀心咬了下唇,连忙上前对宇文泰点点头。转身洗净双手后,她取来伤医手边那壶酒,递到宇文泰唇边。
她记得祖父从前替人缝合伤口时,总是这样做的。人喝了酒,神智昏了,便不觉得那么痛了。
宇文泰松开伤医的衣领,仰头灌去大半瓶酒。
“老夫太紧张,竟忘了让将军先喝酒……”伤医咕哝地说道。
“出去。”宇文泰声未落地,伤医已经跑得无影无踪。
赫连檀心执起长针,强迫自己把宇文泰的血肉当成两片被撕裂的朱红丝绸。幸好,六爷曾让她去帮忙缝合过几名伤患的伤口,如今也只是找回熟悉感罢了。
少了惧怕,她手起手落间,很快地缝好伤口。
赫连檀心松了口气,抬头却见宇文泰死命盯着她。
她不安地低头,生怕他看出她是女儿身,于是后退一步。
“哑……”
宇文泰眯起眼,便用伤手抓住那只仍染着他血迹的冷凉玉手——
手如柔荑、肤若凝脂,指的就是这样的手吗?
她倒抽一口气,直盯着他的伤口,生怕它们裂开,于是用力地摇头。
“你学过医术?”他问。
赫连檀心用手指比出“一点点”的手势。毕竟,她习医时日实在不长,经手病患也不多,只能算是略懂皮毛罢了。
宇文泰的目光停在那双手上,猜想赫连檀辛全身肌肤是否都如同手部一样细滑动人……
他蓦地皱起眉,在心里斥喝着自己的不当——太久没碰女人,果然会出乱子。
“大人,该喝药了。”执事孟伯从门外走来。
“我睡一觉就没事了。”宇文泰声音清楚,只是双唇微微发白。
“这药是一定要喝的。大夫方才不是说过若不喝这药,风邪热气不散,要坏大事的。”孟伯看见宇文泰的手抓着新来的随身侍从,却只当什么都没看见,一派镇定地把药汤往榻边一搁。“大人交代过要你伺候,这药就交给你了。”
孟伯再次退下,只剩赫连檀心和仍瞪着她的宇文泰。
“我不喝药。”他别开头,喉咙似火在烧灼。
赫连檀心看着他一脸固执,再看看他烧红的脸庞,她想起她爹之前每回喝药时的不情愿表情。
会不会宇文泰和她爹一样,都是因为……
赫连檀心抽回手,转身匆匆离开。
宇文泰瞪着那清瘦背影,他缓缓闭上眼。
这么不经吓,一下便走了?亏他还私心认为这小子有点胆识。
走了也好,他落得安静。兵戎多年,风里来雨里去,哪回不是他只身带头往前,他早习惯一个人了。
半睡半醒间,他听见门再度被打开。
一双冷凉小手拍上他的脸颊,他勉强睁开眼。
那对清潾潾的水眸正对着他,手里还挥舞着一张墨迹未干的纸张。
纸上写着——
喝完就有石蜜可食
宇文泰瞪着那张纸,又瞪向小子一脸期待的脸庞。
他原本想咆哮叫这小子滚开的。无奈是童年娘亲一手拿着药汤,一手拿着入口即化的石蜜哄他的往事跃入脑海里,他蓦地一扬唇。
赫连檀心望着麦色脸庞上的爽朗笑意,耳朵竟莫名地微红了。连忙端过药汤,送到他唇边。
宇文泰张开嘴,喝下那一匙又一匙递来苦得要命的汤汁。
然后,在一碗蜜水伺候下,宇文泰唇角勾着一抹笑,闭上眼,沉沉地睡去。
而在一旁伺候得胆颤心惊的赫连檀心,在望着他刚硬面庞上那抹极浅的笑意后,粉唇边也扬起了一抹淡笑。
原来这般铁硬冷绝的男人也会笑!
这是否代表他对她的表现有些肯定?那么只要她能继续留在他身边,应该就会有机会提到六爷,有机会回到洛阳哪。
只是,洛阳算是她的家吗?赫连檀心胸口一疼,想起六爷儒雅的眼神,猜想他如今应该也正为她的失踪而心慌吧。
她轻声叹了口气,看着自己方才因为被宇文泰抓拧住而瘀青了一圈的手腕,打定主意要尽力让宇文泰一切平安。
否则她这无根浮萍若跟了别人,只怕更难有机会离开啊。
不要靠近我!
宇文泰走在黑雾之间,天地除了他之外,就只有无数或缺头或断脚或没手或被削去半边的血泞屍体,张牙舞爪地扯着他的发、他的手脚,硬是要把他往火里压、冷泥里塞。
滚!
宇文泰在夜里惊醒,瞪着矮帐上头的帷幕。
这里是他在幽州的居所,哪来的恶鬼厉神?
他把脸埋入双掌之间,粗重地喘着气。身为将士,他的职责是杀敌护主。战场上没有人命之分,只有敌我之别。
但是,身为一个人,他还是会因为杀人如麻而从梦中惊醒。
不过,在这晚断断续续的梦里,不时总有双冷凉的手替他赶走梦魇。
那手抚着他的额,替他拭去额上的冷汗,在他唇干舌燥时,用湿布替他润唇。
宇文泰放下双掌,恢复清明的利眸往室外一看——
榻边躺着一名……不,是坐着一名头倚在榻边睡着的小子。
果然,是他。
“水。”宇文泰嗄声说道。
那小子打了个盹,皱了下眉。
“水!”宇文泰扬高了声音。
只见那小子被惊起,蓦扬起一对水眸。
宇文泰目光移不开那对秋水明月,见那细瘦身子在一阵忙乱之后,便端了水回到榻边。
那双微凉的手扶住他的后颈,喂他喝了几口水。
宇文泰的头往后仰,贪恋着水及那双手细凉的温度,却在喝完水之后,便坐直身子。
“我睡了多久?”宇文泰问道。
赫连檀心举了三根手指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再清醒不过的黑眸。
他坐在那里,健壮如山。若非脸颊瘦削了些、唇色也还偏淡,他竟已看不出有病色。
他没事了。赫连檀心抚着胸口,轻喟了口气,浑然不觉自己这个释怀的动作,完全被他看在眼里。
“让孟伯送些食物过来。而你则去给我洗个澡,否则我就算没病,也被你这一身臭味给熏病了。”宇文泰冷面命令道。
赫连檀心红了脸,只庆幸自己一脸的蓬头垢面应该也瞧不出脸红。
她何尝想这么狼狈?天知道有好几回,她都快被自己身上臭味给熏倒,只是这一路又是囚车,又是照顾他的,能有空睡觉便很庆幸了,哪还有法子打理自己。
“还不快去梳洗!”宇文泰低喝一声。
赫连檀心一跃起身,一溜烟地冲出门口。
宇文泰看着小子身影消失不见,发现自己竟有些希望可以瞧瞧那张脏污小脸的真面目。
想起那双白净软凉的小手,宇文泰扯动了下唇角,露出微乎其微的一笑。
应该就是个白脸小老弟吧!
已经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沐浴的赫连檀心,得到一桶热水后,如获至宝。自然是彻彻底底地将自己从头到尾刷洗过一遍,洗得一桶水都成了灰色,这才满意地停手。
换上干净的衣服,忍痛将另一套旧衣裁成布条缚住胸口,她拭净长发,用一旁的黑纱小帽绾起束成男子发式。
屋内没有镜子,她看不到自己样貌,只知道脸上没那么干痒难耐了,全身也干净得让她满足地直想叹气。
老天算是又帮了她一回——
宇文泰的身体底子好,伤势复原得极快,加上她突然想起六爷给她的金玉膏还在身上,于是便趁着宇文泰还在昏迷时,每日都替他涂上一圈。于是,伤口便渐褪红肿,甚至没留什么疤痕。
而她的糖水攻势也成功地让宇文泰喝了三天的苦药,就连孟伯都忍不住对她竖起大拇指。
想到宇文泰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居然怕喝苦药,她忍不住有几分发噱。
“小兄弟,我是董安,你可好吗?老执事要我来问问你还缺了什么?”董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赫连檀心抬头看向门口,月兑口说道:“我好了。”
她的声音回来了!赫连檀心摀着喉咙,不能置信地再次开口。
“说话……我在说话……”
那声音不似她之前的轻柔细语,甚至还带着几分低哑,但她确实可以再开口了。
赫连檀心激动地咬住手背,生怕自己会高兴到掉出眼泪。
门外一阵静默之后,又传来董安的声音。“小兄弟在说话?”
“是。”赫连檀心几步向前,拉开大门。
“董安兄,我的声音恢复了。”她笑着说道。
董安看着眼前这个肤色雪白,双颊染着激动红粉,眸子还带着水光的“兄弟”,他吓得后退一步。
董安惊呼出声,连忙左右张望了起来。“天啊!哪里有泥土、黑炭?快点涂一点在脸上。”
“为何要涂泥土在脸上?”赫连檀心不解地上前问道。
“大人行馆里的侍妾看到我,就已经百般刁难,认为我是男宠,还把我赶到柴房砍柴。若是看到兄弟这张脸,我怕兄弟接下来的日子……”董安愁眉苦脸地说道。
“唉呀。”一声娇啼打断了董安的话。“这不是刺史送来的奴婢吗?这么好命在这里偷懒?没事可做的话,就去挑粪挑水做些粗活,锻链得像个男人嘛。”
赫连檀心抬头看去,见到一张妆点得艳丽无比,唇上胭脂红得似血,一身绫罗绸缎、满头珠翠的女子,朝着他们走来。
张丽华瞪着那张玉雪般精致容颜,她红唇一扭,上前狠捏住对方的下巴。
“你就是这几天那个服侍大人的奴婢?”张丽华的指尖刺入那雪女敕的肌肤里,压出几道血痕。“长成这副样子!无怪乎大人不放你离开,你们在屋里待了那么多天,都做了哪些见不得人……”
“请夫人自重。”赫连檀心低声一喝,神态凝重地说道:“大人这几日病重,高烧至今方退。”
“不是说是个哑巴?怎么突然会说话了?”张丽华两眼发亮,一把抓住这小白脸的衣袖就往前扯。“原来是个骗子!八成是京城派来的奸细!我跟大人说去!”
“夫人,请自重。”赫连檀心扯回了手,柳眉顿时一皱。
“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推我!来人啊,奴婢造反了!”张丽华闹开了,又想上前抓人。
“夫人误会了。”董安见状,连忙挡在这两人之间。
“董安,让你来叫人,怎么在这里耽搁了?”孟伯匆匆自小径一端而来,看见赫连小子的脸庞时,不免也是一怔。
这——这小子气质卓绝,站在夫人身边,不但没被压下丽色,反倒显得清雅出众,这算是个男人吗?
孟伯转身面对张丽华,有礼地唤了声。“夫人。”
“孟伯,你来得正好,快领我们去见大人。这家伙是奸细!”张丽华嗓门扯得可开了。
赫连檀心迎向孟伯猜疑的眼神,拱手为礼说道:“孟伯,我先前被灌了哑药,卖到此处。方才又有了声音,并非特意隐瞒。若我有心说谎,只需继续装聋作哑便是。”
“对啊,对啊,我这小老弟,方才知道可以再开口说话时,高兴到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董安帮腔道,重拍了下赫连檀辛的肩膀。
孟伯点头,也没再把张丽华的话放在心上。大人在此处的行馆,有三名行台大人赠与的侍妾——李氏跟着大人最久,最安静不多话。而这个张丽华向来唯恐天下不乱,生怕大伙儿不注意她。
无奈事实便是,大人对这三名侍妾的最大注意,也就仅止于每月到每名侍妾那里过夜几晚吧。
“敢问夫人还有何事?大人已任命赫连檀辛为随身侍从,正等着他去帮忙服侍沐发。”孟伯有礼地说道。
“随身侍从了不起吗?我可是大人的女人!给我记住,我不会让你们白欺负的。”张丽华忿忿地瞪了所有人一眼,扭着身子气呼呼地走人。
赫连檀心呆立于原地,脑子里还在转着宇文泰任命她为随身侍从,还要她帮忙沐发一事,完全没听见那女人说了什么。
“好了,高兴到傻了吗?快跟我来吧。”孟伯催促道。
赫连檀心挤出一抹笑,实在是有苦难言啊。
“是。”赫连檀心点头,跟上脚步后,不忘回头看了董安一眼。
“你快去吧,我粗重工作做惯了,没事的。”董安笑着说道。
赫连檀心点头,浅浅一笑,笑意清绝如白云出岫。
董安一时间又瞧得痴了。
赫连檀心未知对方异样,只匆匆跟上孟伯脚步。
“我一会儿问过董安专精些什么,不会让人为难他的。”孟伯说道。
“多谢孟伯。”赫连檀心松了口气,连忙弯身为揖说道。
“孟伯才要多谢你这几天不眠不休地照顾大人。”跟在宇文泰身边十年的孟伯,扬着花白的眉毛说道。
“那是我分内之事。”
“都说我们家大人有识人之明,果然不假,竟挑到你这么伶俐的人。”孟伯忍不住将人又打量了一回——只是,这小子长得着实太清俊,一点男子气概全无啊。
“孟伯谬赞了。”
“不谬赞,还要倚重你呢。大人又不喝药了,而且说沐浴之后就要出门去军营巡视兵士。”
“至少该再休息一日吧。”赫连檀心月兑口说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孟伯笑着说道:“那就有劳你劝大人多休息了。”
赫连檀心咽了口口水,在孟伯赞许的目光中,也只能硬着头皮随孟伯走进了宇文泰居住的院落里。
她这个随身侍从能说“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