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数日后。
忙碌一整天总算下班了,穿着荷叶领丝质上衣搭配合身鱼尾裙的迎曦缓缓步出办公室,贴身的裙子线条勾勒出她曼妙的身体曲线,让她看起来轻盈动人。
还没走到捷运站,就接到例行的来电。
“老婆,下班了?晚上一起吃晚餐,带妳去吃我新发现的铁板烧店,他们采用的是最顶级的牛肉,保证妳一吃就上瘾。”
“不行。”她浅浅轻笑。“你忘了,我早就跟你说过我今晚要跟姊妹淘聚餐了。”
“嗯……可以缺席一次吗?”
“不行,我跟姊妹淘早就约好每个月固定要聚餐一次,一起发掘好吃的餐厅,这可是男宾止步的淑女之夜。”也是拚命说男友坏话的时间,哈哈!
“那……聚餐结束之后要来我家。”
“不行啦……我明天要早点到公司主持一个很重要的小组会议。”倘若又去他家,那真是羊入虎口,这野人一定会害她酸痛到下不了床。
“不准说不!”他开始耍无赖了。“老婆,妳别忘了我下个礼拜要到巴黎出差,又是整整九天!我这么珍惜我们可以相处的分分秒秒,妳这狠心的女人一点都不珍惜吗?”
又开始胡扯了,这霸道的男人啊!“明晚我再过去吧……”
“不行!”他转成柔情攻势。“老婆,我真的很想妳,妳难道不想吗?”嗓音浑厚低沉,充满磁性。
唉唉唉!没用的女人投降了。“好啦好啦,但我可能会晚一点喔,聚会可能要十点半以后才结束。”
“没问题。”得到佳人首肯,杜洛崴很开心。“再晚都等妳,不过一定要叫我去接,我可不放心这么漂亮的老婆独自搭出租车,太危险了。”
“知道了。”她笑着收线,明知道一答应今晚又是体力大浩劫,可是……唉!她哪有办法抗拒这个帅气坏男人?
和姊妹们约在一间五星级饭店二楼吃特殊的印度料理,那里不但餐点超好吃,服务态度更是一级棒,很得姊妹们的赞赏。
原本沛瑄也要来,不过,沈毅祥的父母亲今天刚好从屏东北上,很希望见见儿子心爱的女人。迎曦知道后,立刻要沛瑄去赴约,毕竟长辈远道而来,她哪有缺席的道理?
七点之后,麻吉陆陆续续到齐了,今天是小琼的生日,有人买了蛋糕带来,一群女孩用完餐之后开心地唱歌、切蛋糕、送寿星生日礼物,大喝沙瓦和其他调酒,天南地北地乱聊着,除了分享最近的血拼战绩,每人都还有一段“个人秀时间”——先是骂老板,紧接着就是说彼此男友的坏话。
这些感情很好的姊妹淘们每隔一段时间一定要集合大吃大喝一顿,互相加油打气吐苦水,把内心的垃圾通通倒光光,如此不但可以维系紧密的姊妹情谊,大哭大笑之后更可把烦恼忘了泰半,真是一举两得,有益身心健康。
吃吃喝喝之间气氛非常热络,接近十点,迎曦去了一趟化妆室,正打算走回座位,无意中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餐厅外头经过,定睛一看,居然是已经分手的前男友──邵敏德。
那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恋情,迎曦当时因为他劈腿而搞得心力交瘁,好不容易才摆月兑那段孽缘,恢复清静。按理说,她这辈子都不想看到姓邵的,但她的脚步却不由自主停了下来,只因眼前的他非常不对劲。
他怎么会瘦成这样?整个人非常憔悴,以往爱打扮的他此时却穿着邋遢,步履摇摇晃晃,一看就知道是喝醉了,眼看他一个踉跄居然摔倒在地,过了好半晌还爬不起来,非常狼狈,附近也没有刚好经过的饭店服务生,无人理会他。
怎么会这样?迎曦心底天人交战许久,终于无法狠心地置之不理。
她想上前帮他一把,至少,不要让他一直趴在地上。
迎曦走到他身边,轻摇着他。“邵敏德?邵敏德?”
“啊……”已有七分醉的他认出了她。“妳……是迎曦?”
“你可以站起来吗?”她扶起他,他另一手努力撑着墙壁,总算颤巍巍地起身。
“谢谢妳……”
“没事。”她摇摇头。“你看起来很醉,还是别再喝了吧,我的朋友还在等我,失陪。”
她旋步想离开,却听到背后有啜泣声,惊讶地转过头,竟看到一行热泪缓缓地由他脸颊淌落。
“对不起……”他低着头,表情哀伤而疲惫。“我真的很混蛋,对不起……当时我不应该……不该那么伤害妳,我真的罪大恶极,现在……果然受到报应了,我果然一个又一个地失去最重要的人。”
邵敏德是典型的名门后代,自幼锦衣玉食,总是志得意满,在人前享尽风光,连曾论及婚嫁的迎曦都没有看过他灰心丧志的一面,遑论是在人前落泪?
她不禁诧异问着。“到底出了什么事?”一定是很严重的事,才会让他这么失魂落魄。
他低头无语,半晌沉痛地道:“我妈她……病得很重、很重,没几个月可活了,是癌症末期,发现的时候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求逼名医都束手无策……我只能看着她一天比一天痛苦,人变得骨瘦如柴,生不如死地承受病魔的百般折磨,可是我什么都帮不了她……”
他摀着脸想控制泪水,眼泪却还是由指缝中跌落,悲痛地低吼。“在这个世界上,她是唯一真心疼爱我的亲人!可是,我什么都不能为她做,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病发时承受万般痛苦,看着她承受一连串酷刑,不断地化疗、严重呕吐、头发大把大把地月兑落:形销骨立到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我好没用,我没办法帮她减轻一丝一毫的痛苦……”
原来是这样,迎曦无语了,心情跟着沉重起来,她知道对他而言,他的母亲是唯一的亲人,母子感情非常深。
邵敏德的母亲是他父亲的第三任妻子,他上头两个哥哥都是不同的母亲生的,几个兄弟从小就彼此提防,没有手足之情可言。而父亲更每天沉醉在声色犬马、酒池肉林中,从小富裕的环境让他不懂珍惜,也不关爱妻子,更懒得花时间陪小孩,他可以给外面数不清的情妇无数调情的时间,就是懒得多看一眼自己的孩子。
因此,邵敏德表面风光,却很清楚唯一在乎他的人只有亲生母亲,其他兄弟姊妹一见面总是冷嘲热讽,为了自身权益明争暗斗。后来,发现母亲罹癌,生命只剩短短两、三个月时,眼看母亲一点一滴地失去生命力,变得槁木死灰,逐渐步入死亡……他终于崩溃了!
“其实……当初我们要分手时,从来不骂我的母亲把我狠狠痛骂了一顿,骂我不该因为别的女人而失去妳,她说我身边的其他女人都只是贪图富贵才跟我在一起,但妳不是,所以她才赞成我们结婚,失去妳绝对会是我的损失,只是……当时正在气头上的我听不下去,没想到……报应来得真快,发现我妈得了癌症后,一切都来不及了!我妈前几天还拉着我的手一直哭,她说她要走了,可是她舍不下我,她怕她走了,这世界上就再也没有爱我的人……”
更多的热泪从他眼眶涌出。“我好恨自己,真的好恨,都已经三十岁了,为什么还只会让她操心?不但事业上拿不出属于自己的成绩,感情更是一塌糊涂,她都病入膏肓了,我还让她如此烦恼?我——真的好该死!”
迎曦听了好难受,她没想到短短几个月,世事居然有如此巨大的变化,邵母已经性命垂危。虽然邵敏德的狠心背叛曾经让她痛彻心腑,甚至一度无法再相信任何男人,但她对邵母却一直充满敬重。
她和邵敏德交往时,邵母就对她很慈祥温和,没有一般豪门贵妇的冷漠,总是对她嘘寒问暖。
她与邵敏德虽然没有缘分成为夫妻,可听到邵母的病情还是感同身受,万分不舍。
邵敏德脸色灰败地胡乱拭泪。“对不起……突然拉着妳说了这些……我要走了。”
他迈开蹒跚的步伐走到电梯前面,看到同时三部电梯都在上楼后,转头走向另一端的回旋楼梯。
迎曦百感交集地站在原地,心底觉得很难受,他一定很难熬,要送走自己唯一的亲人绝对是椎心之痛!
突然,她听到一声惊呼,紧接着是乒乒乓乓的声响。
发生什么事?难道他摔下去了?
迎曦立刻冲过去,果然看到邵敏德摔下好几个阶梯,正躺在地上发出痛苦的申吟。
迎曦赶紧下楼,小心翼翼地将他担扶起来。“你还好吧?糟糕,流血了!”
他的头部撞出一个伤口,还隐隐渗出血丝,一楼的服务生见状跑上来,和迎曦一左一右地扶着他,眼见他的伤口不断出血,她当机立断请服务生叫救护车。
“救护车很快来了,她陪着邵敏德一起前往医院,他的意识已逐渐不清,出血量一直增加,医生检查后,发现脑部疑似有小血块,为了安全起见最好立刻动手术。
他转身吩咐护士。“联络麻醉科医生,准备手术室!”
另一个护士推了病床过来扶他躺上去,半昏沉的他紧紧抓着迎曦的手,虚弱地道:“谢谢……真的谢谢妳愿意陪我来医院……”
迎曦按住他的手,想给他力量。“别说这些无聊的话,你还在流血,先好好休息吧。别紧张,医生说这只是小手术,你不会有事的。”
“谢谢妳……”
两名护士很快将他推入电梯中,抵达要动手术的楼层,眼见手术室的门在眼前关上,迎曦觉得好紧张,只能不断为他祈祷,希望手术一切顺利,他可以很快康复。
此时她突然想到,对了,要打电话给小琼,不然她们可要报警了!
“小琼,抱歉,我现在人在医院,刚刚去化妆室时巧遇一个朋友,他喝醉摔下楼梯受伤了,现在送到医院要动手术,我要留在这里陪他。”
她不忍心让邵敏德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医院,想说至少等到手术结束,看看情况是否稳定。
小琼很惊讶。“啊?怎么会这样?我才想说妳怎么不见了……那要不要我们过去帮忙?”
“不用了,不好意思啊,妳的生日派对我却提前离席。”
“没关系啦,知道妳在忙,过几天再打电话给妳喔,掰!”
收线后她又想到一个问题──出了这么大的事,应该要联络他的亲人吧?
她拿起帮邵敏德保管的手机,试图从里面找出他两个哥哥或是父亲的电话。但,没有记录。
里面一堆男男女女的名字,但除了他母亲外,却没有其他家人的电话,邵母已经病入膏肓,她当然不能在此刻吓她……仔细地寻找,好不容易终于发现一个自己还算熟悉的名字——Ben。
这是他的一个朋友,和他一样也是在美国长大的ABC,个性虽然玩世不恭,但人还不错,很重义气。记得去年邵敏德过生日时,就是在邵家位于香港的浅水湾别墅和Ben等一群朋友一起办Party。
电话接通后,迎曦表明身分。“Ben你好,我是邵敏德以前的女朋友夏迎曦,不知你是否还记得?”
他果然很讶异。“夏小姐?我当然记得,好久不见了。”
“是这样的,邵敏德现在出了点意外,被送到医院动手术,不知你那边是否有电话号码可以联络到他的家人?”
“他怎么了?发生什么事?”Ben大惊,问清了事情原委,确定好友没有性命危险。“他哥哥的电话……有,不过,他那两个哥哥,唉……”他叹了口气。“真糟糕,我此刻在大阪,否则我一定过去陪他。”
Ben将两个哥哥的号码都给她之后,感慨地道:“夏小姐,我真的很高兴这个时刻妳能陪在他的身边,妳也知道……他最近过得非常消沉,母亲的病让他心情非常低落,妳真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女孩,谢谢妳。”
迎曦心底却满是惆怅。“其实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只是陪他到医院而已……那我先去打电话了。”
结果令迎曦非常失望,他的大哥冷淡地道:“那个人的事与我没有关系,别来烦我!”“喀”一声就挂上电话。
二哥则是已经醉到一塌糊涂,旁边还有一群莺莺燕燕的嘻笑声,不难猜出此刻正在开狂欢party,他狂妄笑着说:“敏德正在动手术?哈哈哈,妳告诉我干么?他是死是活关我屁事,他从世界上消失最好!哈哈哈——”同样把电话挂断。
她只好再度找Ben帮忙,设法联系上他的父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其他人那边辗转拿到一个电话,是邵老爷子的机要秘书接的。
机要秘书却只是冷漠地说会转告总裁,几分钟后再度来电。
“夏小姐,我已经报告总裁了,总裁交代由我全权处理。我会立刻安排特别看护到医院去,明天也会有其他秘书去医院处理少爷住院的相关事宜。”语气没有半点温度,像是训练有素的机器人。
什么?就这样?特别看护?秘书?却没有任何一个亲人要赶来陪他?迎曦拿着手机不敢置信地听着嘟嘟嘟的声音,百感交集地坐在塑胶椅上。
在外人眼中,邵家是标准的豪门,旗下事业体系非常庞大,称得上富可敌国,能出生在这个家庭仿佛就是一个礼赞,是老天爷的祝福,更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超级幸运儿,注定能够享受一世的荣华富贵。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根本是一个冷漠无情、没有爱的家庭。父亲对妻儿不闻不问,连听到儿子出事都懒得关心,三个不同母亲所生的儿子彼此更是水火不容,一点手足亲情都没有。
因此迎曦更能体会邵敏德有多害怕失去母亲,她等于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唯一会无条件对他好、真心爱他,不管何时都不会遗弃他的人。
唉……她幽然无奈地叹息。
手机铃声又响起,是杜洛崴。
“老婆,妳们的聚会还没结束吗?”
啊!她这才猛然发现自己忘了时间,糟糕!
“妳还在餐厅吗?我现在过去接妳。”
“不用了。”她赶紧拒绝。“嗯……聚会时有个朋友突然身体不适,现在送到医院要动个手术,我很担心,要留下来陪他。”
并非有意欺瞒他,而是这件事说起来复杂,不是三言两语可以交代清楚的,“邵敏德”这三个字又太敏感,贸然说出她怕杜洛崴会误会,只好先这样解释,打算明天见面时再说清楚。
“真的吗?情况还好吧?”杜洛崴关心地问。“妳忙得过来吗,要不要我现在过去帮忙?”
“不用了,我只是在这里陪他而已,没什么事要做。”此时一个护士拿着一些文件要迎曦签名,她匆匆收线。“护士拿文件要我签名,我先去忙了,明天给你电话。”
过没多久,邵家安排的特别看护已赶到医院,可她还是不放心,坚持要等到手术结束才走。
经历快四个小时,手术终于结束,幸好医生说手术很顺利,病人会先转入加护病房观察,两天后若一切稳定,就会转到普通病房。
迎曦总算放下高悬的心,揉揉因紧绷而僵硬的肩膀,都半夜三点半了,外头又飘着雨,分外寂静冷清。
确认他没事后,她总算可以放心离开,她把自己的电话留给了看护,嘱咐如果有紧急的事可以通知她。
会这么做当然不是因为她对邵敏德余情未了,她是个爱恨分明的人,厌恶拖泥带水。她和邵敏德的缘分早就结束了,此刻只是出于关心——就算当不成夫妻,也没必要反目成仇。
此刻他有难,她尽朋友的义务关怀他,不希望他醒来时发现自己的身边除了陌生的看护外,一个亲人都没有。
待会儿还要上班,先赶回家梳洗小睡一下吧,她以手机叫了出租车,拖着疲倦的身躯离开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