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有影子……阿弥陀佛,她是有影子的!
可一想到自己被她吓得不轻,白书维忍不住端起臭脸对她晓以大义——
“你知不知道你刚刚那样很危险?要是我没有停下来,你的脑袋就要开花了。我跟你说,以后绝对、绝对不可以站在秋千的前面或是后面,听到了没有?”他非常认真的警告她。
“为什么?会害它坏掉吗?”眨着圆滚滚的大眼睛,小女生先是表情无辜的望着他,继而伸手模了模秋千,“所以它现在又坏掉了是不是?因为它都不动。”
白书维啼笑皆非,“这里不是儿童乐园,最好公园里的秋千会自己摆动啦,又不是电动游戏机。”他强烈怀疑这个有点傻气的女生根本是外星人来着。
没好气的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尘,揉了揉摔疼的地方,他单脚跳跳跳的去找寻他遗落的两只拖鞋。拜托,他可也是很讲究衣着整齐的哩。
“你教我荡秋千好不好?”
歪过头,他表情古怪的看向她,手指不确定的指指自己,看见她慎重的点头,他觉得超不可思议,“不会吧,你不会玩荡秋千?”
女生坦率的摇摇头,继而仰着下颚,娇气又倔强的宣告——
“不过我很快就会学会了,你来教我吧。”没等他应允,她眉开眼笑的快步跑向他,不让拒绝的拉着他的手走向秋千。
她浑身上下都香香的,衣服鞋子也都好干净,不像他,本来就穿得很随便,刚刚还摔得一身脏尘,而且,她的手好软喔……第一次被年纪相仿的女生牵着手,白书维突然觉得自己根本无法思考,只能踉踉跄跄的跟着走。
小女生把他安顿在左边的秋千上,自己则坐在右边的秋千,那双灵活的大眼睛无声敦促他赶快示范教学。
然后,也不知道是着了什么魔,他居然没有反抗,就这样莫名其妙的当起她的秋千小教练。
更莫名其妙的是,不管他如何用力示范、努力教学,女生的秋千就像是鬼打墙,怎么也荡不起来,这让白书维很傻眼,不敢相信原来这世界上居然有人学不会荡秋千。
白书维很挫败,小女生更是万分沮丧,垂头丧气、可怜兮兮的瞅着他,瞅得他的心里很难受,罢工很久的小骑士精神突然发作——
“算了,你坐好,我从后面帮你推秋千,别松手喔!”
她灰败的双眸燃起希望,“嗯。”两只小手乖顺的紧紧抓握住秋千两边的绳子。
白书维来到她身后,双手落在她背上使劲往前一推,秋千上的她果然轻轻的荡了出去。小女生惊喜又开心,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
忽地,白书维的眼睛被两个留在白色布面上的黑手印拦截——
完了,那两个黑手印的始作俑者……该不会就是他吧
意识到自己弄脏了她的洋装,白书维尴尬又心虚,就在他满脑子都在想着该怎么补救时,秋千已经“咻”的一声荡了回来,他闪避不及——
“喔!”白书维跌坐在地上,鼻子发疼。
“唉,你怎么了?还好吧?”她担忧的看着他。
“没、没事……”才怪!裂成两半,自尊心受创了啦。
揉揉鼻子,他没好气的爬起身,顾不得窘态,他决定自首认罪,抓抓头发,“那个……对不起啦,我不小心把你的衣服弄脏了。”说完,他给她看了自己的一双脏手。
原以为她会生气,毕竟那是一件那么漂亮的白色洋装,没想到她冒着扭疼脖子的风险,找到洋装背后的脏手印后,当下的反应居然是“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哈哈哈,真的有手印欸,而且好清楚喔!”
哇哩咧,有没有搞错啊,衣服被弄脏了还这么高兴,她,怪怪的喔。
“我上钢琴课的时候,每学会一首曲子,老师也会在我的琴谱上盖章。不过,我比较喜欢你盖的黑手印。”她侧着笑咪咪的苹果脸对他说。
白书维的脸微微的热了起来……
当他因为她的善意而赧颜傻笑的时候,天空突然响起一记闷雷,紧接着雨便落了下来,豆大的雨滴气势惊人,毫不留情的在瞬间打湿地上的所有东西。
“下雨了,快找个地方躲雨。”白书维想也不想地拉过她,一路狂奔。
“慢点,慢一点啦——”她哇哇叫,除了速度跟不上外,也因为这雨打在身上实在太痛人了!
偌大的公园,就只剩下溜滑梯下方的小空间可以暂避雨,他领着她一前一后躲了进去,暂时免于被雨打的命运。
她瞟了他一眼,嘟着嘴说:“你变成落汤鸡了。”
“你还不是一样!”
她顽皮的朝他吐了吐舌头,仰脸大笑了起来,见状,白书维也笑了,很腼的。
“你当我的好朋友好不好?”突然,小女生伸出手指准备和他打勾勾。
受宠若惊的白书维也很爽快,忘了自己脏兮兮的手,雀跃的勾住她的手指,完成约定。
这场探险,让初来乍到的白书维交到了第一个新朋友,他还把身上唯一一支棒棒糖送给她——这可是他探险时的重要装备哩。
撕开了漂亮的包装纸,圆滚滚的棒棒糖把柯裕棻的脸颊塞得鼓鼓的,像极了小花栗鼠。白书维觉得她可爱又漂亮,他想,童话故事里的公主应该就是这模样吧!
雨一直下到了傍晚,终于停了。是说再见的时间了,只是白书维刚要走出这方小天地,一股力量突然揪住了他衣摆的一角——
回过头,刚刚还笑咪咪的她居然红了眼眶,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让他觉得自己的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似的,难受极了。
“你不要走好不好?我、我一个人会怕。”
“不然,我先陪你回家。”
瘪嘴,她摇摇头,“……我不想回家。”
“为什么?”他觉得很诧异。
“因为我讨厌妈妈,我讨厌学芭蕾,我讨厌弹钢琴,我讨厌当乖小孩……”
她伤心的哭了起来,她说,妈妈的严格要求,让她快要喘不过气来;她说,如果当乖小孩是那么令人不快乐,她宁可当坏小孩;她说,她不要回家,她还说了好多、好多……
他似乎有点可以理解她的心情,被逼着做自己不喜欢的事,确实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就像妈妈每次逼他吃下那些烧焦的菜,他也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
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可以理解,却一点也帮不上忙,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因为她是他的朋友。
白书维留了下来,很义气的握住她的手,“别怕,有我陪你。”
当时的他想得很简单,只是出于善意相陪,根本不知道两个十岁小孩一起消失,不只会让所有的大人忙得人仰马翻,甚至最后会演变成那样糟糕的结果——
高贵美丽的柯妈妈率先在公园找到他们两个。看见母亲气急败坏的出现,柯裕棻拉着白书维拔腿就跑,说什么都不肯乖乖就范。
就在追逐的过程中,意外发生了,一辆闯红灯的车子失控撞上柯裕棻的母亲。
“柯裕棻,别跑了,快、快停下来,你妈妈被车子撞到了!”白书维阻止她。
听见他的话,她不跑了,真的不跑了,可却也吓坏了,尤其看着自己的妈妈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她脸色惨白、浑身发抖。
白书维感觉到冷冽的寒意从她颤抖的指尖传来,他不安的喊她的名字,“柯裕棻、柯裕棻……”
她咬着唇,脸色惨白,没有反应。
白书维不记得他们是怎么去到医院的,但他记得,当柯妈妈完成手术被推出来的时候,柯裕棻哭了,圆滚滚的大眼睛滚出泪水,近乎忏悔的对母亲许下承诺——
“妈妈,妈妈……妈妈,对不起,我不敢了,你不要死好不好?妈妈,我答应你,我会乖,我会每天练芭蕾、练钢琴,我会乖,妈妈,对不起,你不要死掉好不好,我真的会乖,妈妈……”
那一幕里的柯裕棻,强烈的震撼了懵懂的白书维。即便经过了许多年以后,每每想起柯裕棻当时的眼泪,白书维仍觉得心疼。
后来呢?
后来,直到那个暑假结束,白书维都没有再见到柯裕棻,他很挂念她,却又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她。
也是在那个暑假,白书维第一次那样清晰的体会到,原来,想念是这么难熬的一件事。
事实上,柯裕棻没有消失,开学的第一天,白书维在新班级的教室里看见了她,甚至往后的八年,他和她一直是同班同学。
只是令他感到遗憾的是,那个在公园里荡秋千、吃棒棒糖,有点傻气、有点娇气又倔强,模样甚是可爱,笑起来神采奕奕的柯裕棻,就只短暂的出现在那一年夏天的那一天。
之后的柯裕棻总是令他感到很陌生。
她还是会笑,只是笑得很不真心;她的眼睛还是那样明亮水润,只是透着一股他永远都无法熟悉的阴霾与黯淡,且当他几次试图走近她,她都退开了。
她没死,可某种程度来说,已经死了。
纽约的公寓里,萧邦乐曲的拥抱下,白书维静静的看着手中这张相片。
十年了,高中毕业后整整十年不曾见过她了,现在的她过得可好?身边是否已经有个疼爱她的男人?
他常常在想,如果当初他不只是试图走近她,如果当初他是积极强势的抓住她,那么,属于那年夏天的、明亮生气的柯裕棻,说不定还会继续存在,而现在她和他是否就不是这个样子了?
思及此,白书维露出一抹苦笑。
“柯裕棻,你还好吗?还是那么努力的维持乖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