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十二月的伦敦街头,下起了雪。
街道上,许多店家早在傍晚便关门,留下灯,以及玻璃橱窗里头的圣诞摆饰。
一个穿着驼色短风衣,头戴白色贝雷帽,脚踩保暖长靴的东方女孩,抱着一个牛皮纸袋,快步走过商店街。
她经过一个玻璃橱窗时,眼尖看见一个做工精细的牛皮手札,本来快速行走的步伐霎时被吸引了去。
她站在玻璃橱窗前,只考虑了一秒钟,便下了决定——
“等一等,不要关门!”穿着高跟长靴的脚,挡住将阖上的门板,阻止店主人关门打烊。
戴着金边眼镜的店主人,有着一张老迈的脸,眼镜下那双眼透露着固执,刚毅的表情表露了他不好惹。
可面对这张脸,曾心唯露出大大的笑容,以甜死人的嗓音,软软地乞求,“求求您,我找了好久才物色到合适的礼物,您的牛皮手札做得太好了,我一眼就喜欢,我不啰唆也不打扰您跟家人共进晚餐的时间,就那一本深咖啡色手札本,请帮我结帐!”
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眨呀眨的,又摆出乞求的表情,让顽固的手工文具店主人一时失了神,为她开了门。
“太好了,您人真好,先生!”购得了她物色上的礼物,曾心唯喜不自胜,热情地在表情严肃的店主人脸上飞快印下一吻。“圣诞快乐!”
结了帐,抱着包装好的手札本,她快乐的朝店主人挥挥手道别,随即踩着轻快的步伐离开。
曾心唯哼着轻快的歌曲,感染着街头的圣诞气氛,这是家人、朋友、重要的人团聚的重要节日,可她一颗心,不禁飘扬到世界的另一头。
于是加快脚步,带着采购的礼物,匆匆回到宿舍——圣亚若女子学院。
这是一所私立学校,一共分成两个部门,一是专收十二岁到十七岁、成绩优秀女学生的中学部,另一部门则是十八至二十二岁的大学部门,以培养出举止优雅、端庄的淑女自豪。
在英国这一类女子学院不少,住宿制,专收名流富豪之女,圣亚若只是其中一间。和其它拥有悠久历史的淑女新娘学校不一样的是,圣亚若的创办人并不是英国人。
传言,圣亚若学院背后有财团支撑,是为了培育自家出生的女孩才创立的学校。
一般而言,只要是女子学院,管理一定严苛,但圣亚若不同,即使严格的制定学生的作息、生活常规,仍让在这里就读的女孩们,在拥有爱的环境下长成、求学。
“我的老天,妳现在还在这里?未免太晚了吧!”
曾心唯才刚踏进宿舍大门,就撞见留守的单身舍监米娜,圆圆脸、慈祥的面容,这位舍监看似温和,也对女孩们很好,但其实是特别挑选饼的,身负保护女孩们的第一道防线重责,像不久前逮到的偷窥,就差点被这位舍监打断腿。
此刻,米娜那张圆圆脸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眼睛都要瞪出来了,看着这个时间还在闲晃的曾心唯。
“妳赶得上飞机吗?”忍不住为她担心起来。
曾心唯吐了吐舌头,看了看墙上的时钟,脚步没有停留。
“我正在赶!”她火速回答,抱着一袋子的礼物回到自己的房间。
学院里的房间分配,是按照年级的,越高年级拥有越多的私人空间,二十岁的曾心唯,跟一个来自美国加州的议员之女共同使用一个十五坪的房间。
室友早搭机回国,与家人共度圣诞节,房间只剩下她一人,行李箱摊在床上,东西只收了一半,衣柜门大开,衣物没有一件塞进行李箱里。
曾心唯把刚采买完的礼物,一个接一个放进行李箱里,有了空隙之后再塞私人用品,待行李整理好,她阖上行李箱,拖到房门口。
“不能忘记,圣诞老公公会来收礼物!”她想到了重要的事情没有做,火速回头,拿出一只老旧的圣诞袜,在袜子里头塞进她最后一刻买到的手工手札本,以及一封卡片。
最后,把圣诞袜挂在窗前。窗外飘着白色如棉花糖的雪,她看了看阴暗的天空,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许下愿望,希望她的圣诞愿望会实现。
接着,她匆匆离开,赶飞机去。
曾心唯像一阵风似的走了,偌大的女子宿舍里,静得可以听见水在水管内流动的声音。
圣诞节这一天,除了少数家庭因素无法回家过节的人之外,其余人早就整装回家了。
在过了午夜时分,一抹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这男宾止步的女子校舍里,他如鬼魅般出现,负责安全的舍监只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便装作没有看见他的到来,继续缩在留守室内的沙发上,看着圣诞节的特别节目。
摆影拾级而上,熟悉的不像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他走上阶梯,来到一扇房门前,开门,入内。
他伸出修长的食指滑过干净的书桌,拿起一本桌上摆着的流行杂志,对于上头特别注明的中文字多看了两眼,然后放回杂志,一如原来的位置、角度,像是从来没有人动过。
男子站在少女的房间里,仔仔细细的环视,从整洁的环境、暖色系的床组到床头摆放的数个小熊女圭女圭,想象着女孩在这里拥有的生活——
不虞匮乏,快乐无忧。黑影紧绷的身躯像是获得了解月兑般松了一口气。
最后,他走向窗台,取下那只老旧的圣诞袜,从中取出少女留给圣诞老公公转交的礼物以及讯息。
他拆开了包装,看见那本做工精美的手札,修长的指轻触那柔软的皮革,不自觉内心一暖。
也触碰到了连同礼物一同塞进袜子里的卡片,拆开后,他看见里头熟悉的字迹——
圣诞老公公:
这是第十个爸爸不在我身边的圣诞节,我已经长大了,只是有时候还是会想起他,我还记得他的声音。
如果你看见他,请你帮我跟爸爸说,我很好!
今年还是要麻烦圣诞老公公帮我把礼物转交给金叔叔,谢谢你!
至于今年想要什么礼物嘛……
如果我说,我想见金叔叔,会不会太贪心?
我真的很想见他一面。
柚柚
败想见他一面……
指尖拂过那行字,男子的身体不禁僵直。
她不是一个贪心的女孩,懂事得让人心疼,因此这么多年来,他不曾违逆过她的要求。
但是见他一面啊……
窗外,一辆汽车疾驶而过,大亮的车头灯一闪,照出卞珒没有表情的面容。
他站在窗前,将圣诞袜放回原位,取走了她给他的东西后,转身,跟来时一样,寂静无声地出现,又悄声消失。
摄氏十度的气温,让人窝在被暖的被窝里不想起来,白色的被单蜷缩成一团,像一条蛹。
“小懒猪,起床了。”
“唔,嗯。”一听就知道只是敷衍的随便应和。
翻了个身,床土人儿把被单拉高盖住头,继续睡。
站在房门口的人看得又好气又好笑,不禁上前坐在床沿,掀开被单,露出一张睡得迷糊的脸庞。
“起床了,小猪!”
“啊,妈咪——”曾心唯惨叫,想夺回被单继续睡。“昨天爹地和冠权哥坚持要带人家去夜市吃东西,很晚才回来,我好累,时差还没有调回来,我要睡觉啦。”语气满是撒娇。
卞似玉听了,不禁笑出来。
“你喔……”拿她没辙。“不过,你还是得起床,你有客人。”
“我不要。”她任性地把被单拉高高,把自己藏起来。“一定又是那些我不热的干金大小姐,为了后天的新年宴会来请我帮她们做造型化妆,我才回来两天,听到都烦了,有什么事情那么重要,一定要在那一天特别打扮啊?
虽然心唯喊她一声“妈咪”,可她们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
十年前,心唯成为他们家的小孩,她与丈夫膝不多年无子无女,当心唯来到他们身边,成为他们生活中的一分子,他们便将她当成自己的小孩来照顾疼惜。
心唯是一个得人疼的女孩,不用人担心,成熟懂事,让人忍不住想多疼她一点,满足她所有的要求。
好不容易,把客气的小女孩养成有点任性耍赖,这让她及丈夫感到很有成就感。
“你是我们的女儿,耳濡目染下,学到我们的美感喽,所以咯,那些千金小姐需要你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小懒猪,你真不起床吗?”
“不要!”曾心唯斩钉截铁的回答,把脸埋进枕头里宣誓,她不下床。
“好吧。”卞似玉沮丧的道:“那我只好告诉卞珏,你爬不起来,请她改天再来了。”
卞珏?
不就是那位本家的大小姐,气质美貌才情都出色,还是她现在熟读的圣亚若女子学院的学姐,那位传奇的学姐!是她从小崇拜得对象。
“妈咪!”曾心唯火速起床,手忙脚乱地把头发盘起来,边说边冲进浴室梳洗。“请珏姐姐等我一下,我马上好!妈咪……你一定是故意的啦!”懊恼跺脚。
卞似玉看女儿那急惊风的模样不禁笑出来,转身离开房间,回到客厅。
那里有名年轻美丽的女子,举止优雅,笑容和煦,端庄秀丽的仪态称她为公主都不过分。
“似玉姑姑。”卞珏轻喊了声,卞家的家教让她见了长辈就得喊人。
“小珏,你还是一样漂亮。”卞似玉轻轻点头,对这位卞家嫡系的大小姐当然是有印象的。
卞家,一个古老的家族,支系庞大。像他们这一支早就远离卞家的权力中心,也远离了各种斗争,是一只早就被人遗忘、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棋子。
卞似玉两夫妻都是服装设计师,在台湾拥有自己的品牌专柜,经营多年,拥有一群死忠的支持者,生活比起小康好一点,离富裕还有很大一段距离。
夫妻俩感情深厚,生活过得很幸福,只是遗憾没有小孩,直到收养了曾心唯。
“听说心唯妹妹刚从英国回来,我来看看她,当然,顺道来送邀请函。”卞珏从她的白色爱马仕鳄鱼皮包里取出一只烫金的邀请函。
封处封了漆泥,盖上了卞家专属的家徽,这一只从卞家发出的邀请函,代表进入卞家大宅、亲近卞家人的机会,外头有太多人想要得到。
卞似玉楞了一会儿,不明白自家女儿为何能得到这张邀请函——卞珏对心唯是否太过关爱了?
“今年爸爸和爷爷想考验我的能力,把新年晚宴的工作交给我,既然是我筹办,我想少邀请一些商业人士,多邀那些爷爷和爸爸生意上有来往的世家子女,来好好的玩一玩。”卞珏微笑,不动声色地说明。“近来爷爷问起了冠权表弟三次,我刚才己经把邀请函送给他了,我想,他一个人应该会怯场或者找理由不去,便决定让心唯妹妹陪他一道出席,她那么活泼,一定可以化解他的紧张。”
卞冠权,是卞似玉己逝兄长的独子,今年才从大学毕业,在一间小型企业担任业务,那是一间小到不能再小的企业,但却让远在美国总公司坐镇的卞老太爷注意,亲自问起了卞冠权三个字。
卞似玉听了不禁激动,即使是弃子,也抱持着总有一天回到权力中心,如今能让那位大老爷问起三次,就代表了机会。
他们这一家还有机会发光发热。
“这样啊?那让心唯陪他去也好,还是你细心。”她立刻相信卞珏的说法。
“珏姐姐!”
在卞似玉细想时,听见了女儿的兴奋呼喊,回头一看,就见女孩穿着简单的T恤牛仔裤,像火车头般地冲来,站在卞珏面前,小脸红扑扑,像是见到偶像般的兴奋。
“好、好久不见。”小手扭在一起,拼命忍住抱人的冲动,她在心里告诉自己:人家是公主,才不像你这么野,曾心唯!克制!克制!
卞珏看着这个活泼兴奋的孩子,不禁笑出来,伸手捏她的脸。
“跟我前两个月在伦教看见你时不太一样,你是不是变圆了?英国食物这么难吃,你还能吃胖,胃口这么好?”她口吻亲切,像个大姐姐一样对待曾心唯。
“因为不能浪费食物,只好全部吃掉——真的胖了吗?真的吗?”曾心唯非常在意偶像的话,直追问。
“开玩笑的。知道你回来,特地来看看你,还有这个——冠权被我爷爷注意到了,这一次新年晚宴我给了他请帖,为免他怯场,你也一起来吧。”
“好啊!”曾心唯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没有察觉当她答应的那一瞬间,卞珏露出深深的笑意。
“那么,我们就到时候见了。”又小聊了一会儿,卞珏便表示告退。
母女两人一同送卞珏出家门,看着她坐上白色宾士,两人站在门前,微笑对她挥手道别,直到卞压的座车消失在道路的另一头。
“妈咪,我今年告诉金叔叔,我想见他一面。”曾心唯勾着卞似玉的手,突然说起。“我会见到他吗?他会出现吗?在什么时间出现?”
金叔叔是她这十年来最想见到的人。
听说,金叔叔是她父亲的好友,在父亲过世后,因为没有办法收养她,于是安排了一个好家庭照顾她,就是她现在的养父母。
她的养父母十分疼爱她,一直视她如己出,他们的生活很好过,不愁吃穿。
但,要养出一个就读英国贵族女子学校的女儿,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爸爸的好朋友金叔叔,不只确保了她有一对疼冬爱她的养父毋,更保障了她的生活不虞匾乏,受好的教育,学她想学的才艺——无论那要花掉多少钱,金师叔都会满足她的愿望。
只可惜,那名长腿叔叔她不曾见过,养父母也不知道金叔叔是谁,只知道,那个神秘的男人不时会送礼物给她,关心她的一切,一直以来,他与她保持通信,却不曾见她一面。
“小唯……”卞似玉露出为难抱歉的表情,不知该怎么回答女儿。
曾心唯知道自己问了让养母为难的问题,她也不清楚金叔叔的事情,只知道有天她被送到他们家,成了他们的女儿。
绽放大大的笑容,曾心唯口吻轻快笃定的道:“金叔叔老是这么神秘,不过我确定一件事情—只要是我要求的事,他都会答应,我今年想要的圣诞礼物是见他一面,我一定会见到他的,我会睁大眼睛好好找一找看他躲在哪里!他可能随时跳出来,出现在我面前跟我打招呼。”说完,她得意的擦腰大笑,用夸张的举止来掩饰她的失望。
一定要找到他,无论多久,她发誓,一定要找到她的金叔叔!
西装笔挺的司机为卞珏开了车门,她举止优稚地坐进了后车座,司机以轻巧的动作关上车门,快速绕到驾驶座旁上车,发动引擎,驾车离去。
单面玻璃掩去了外界对车内的视线,但从车内可以清楚的看见车窗外,亲自送人出门,笑意盈盈地挥手再见的人儿。
卞珏眼睫眨了眨,直到看不见那张爱笑的脸,她回头,看着身旁一语不发,有着一张冷脸的家伙。
只见卞珒双眼眨也不眨看着那张笑脸,那个笑得无忧快乐的女孩,久久无法移开视线。
卞珏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我才想呢,什么风把卞家大少爷吹回来,还要亲自参加新年晚宴,这个消息一传出去,多少名媛淑女在抢造型师—你一向怕麻烦,这个临时决定,是为了她吧。”卞珏平铺直叙地说出离家在外多年的兄长突然回归所为何事。
一直坐在车后座等待妹妹的卞珒,收回视线。
没有迎上妹妹那明了的眼神,也不去回应妹妹的刺探口吻——不回应,就是最好的回应。
见兄长一句话都不愿多说,表情沉着,让人猜不出他的心思,一扫十年前的轻狂叛逆,卞珏感到欣慰之余,也感到伤感。
成长,是必须付出代价的。
“她很好。”她叹了口气,说出这三个字。“看起来很快乐,很幸福,她是个不会把心事藏在心里的女孩子,看起来,就是在充满爱和关怀的环境下长大的孩子,她跟我们不一样——真的不见她吗?你才几岁呀?这么年轻就被人喊叔叔,不觉得距离太远了吗?明明这么靠近。”
听见妹妹用挑衅的语调说出这些一活,卞珒眉眼一动,视线扫向身旁的妹妹。
兄妹俩四目相交,从目光交会的那一瞬间,两人便开始较劲。
卞珒原本末起波澜的眼神,一瞬间换上充满战斗意味的威胁。
这样的卞珒让人紧张,不自觉的害怕,卞家人与生俱来的强势,让人胆寒,可卞任倔强地不认输,迎上兄长魄力十足的视线,与其对峙。
卞珒眉头一皱,深深、深深地看了妹妹一眼道:“麻烦你做好代我做的事情,其他的,你不必多管一承诺你的东西,我很快就可以给你。”
听见这话,卞珏脸亮了,笑容开了,不是那种大家闺秀的笑法,而是像个小女孩听见自己将得到喜爱的东西那样,脸上大放光彩。
“真的?”
做哥哥的看见自家妹妹露出这么可爱的表情,会怎么做呢?应该是扬起拿妹妹没办法的笑,把她想要的东西全给她吧!
可惜,卞珒生在卞家,从小受不正常的教育,而他的妹妹也不像此刻所表现出来的,她可是个厉害角色。
在他因为自己的过错伤害别人,因为愧疚而自责不已时,当年,是十五岁的卞珏亲自出面处理一切,封锁所有消息,甚至早他一步制造出假新闻来掩饰他无照驾驶造成的悲剧——一个货车司机酒驾的假证据,这就是卞家人,为了守护卞家百年豪门名声,不择手段。
抹去眼中对妹妹最后一点点的亲情,卞珒逼自己强悍起来跟她谈条件。
“就当作是帮我演的最后一场戏,你就可以得到你要的东西,摆月兑掉你不要的枷锁。”他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谈一桩生意。
“我不会说谢谢的,因为那是我们一开始就说好的条件,不过——你呢?”卞珏偏头,询问一脸沉着的兄长。’‘就这样?”
卞珒眼睫低垂,不正面回答妹妹的问题,“那是我的事。”
“亏我难得产生一点愧疚感,既然这是你要的,那么,我祝你好运。”卞珏笑得很美,娇艳的她一如卞家花园中长年生长茂盛的蔷薇。
美丽,但带着刺。
“哥。”
“嗯?”
“……没事。”
兄妹俩亲情少算计多的对话,突兀的开始,又突兀地结束。
两人彼此别过眼,望着车窗外栉比鳞次的高楼,心思各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