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灯初上,安静的巷子底,停着一台黑色轿车。
夏元灿坐在车内,静静看着眼前这栋白墙红瓦洋房。
在这之前,他已经不知来过多少次。小时候,他经常和女乃女乃推车来这里,后来虽然搬离这附近,但只要一有空闲,他还是经常像现在这样躲在角落,默默、安静地望着红瓦洋房,期盼看见那个总是悬在心头的倩影。
悬在心头……已经好多年了吧!
他对于这个白墙红瓦洋房是有很多记忆的。父母早逝,他只得跟着祖母相依为命,靠着一台手推车四处捡拾物品,加以整理后换回微薄收入以维持生活。
每回只要一走进这条巷子,远远瞧见宋家——也就是这栋外观雅致的独栋花园洋房,他的心情就会莫名轻坑邙喜悦。他知道院子后方那扇铸铁小门开启后,不但可迅速充实空荡荡的推车,更重要的是,他也有机会能遇见宋家大小姐。
在他小小年纪的心目中,大小姐是他见过最甜美、最可爱、最有气质的女孩。
他还记得第一次看见她,是在某一回餐宴后。在宋家工作的厨娘是个好心人,早就交代他当晚来取宴后剩余的菜肴。那天,他来得有些早,站在厨房外的角落,听见院子里的谈笑声,好奇地探头一看,宋氏夫妇牵着约莫八、九岁的大小姐,正准备逐一送客。
他猜大小姐约莫比他小蚌两、三岁吧,穿着粉红色的蕾丝洋装,乌黑的长发上扎着美丽的蝴蝶结,细致的鹅蛋脸甜甜笑着。
她无意间转头,视线短暂与他相对,樱桃色的唇边还挂着洋女圭女圭般的笑容,深深撼动了他青涩的心坎,一时间,他的脑子竟然空白了。
绑来,又有很多次机会遇见她,虽然通常是一道纤秀的背影,或只是听见银铃般的笑语声,但他的反应始终一样,就是一片空白。
虽然当下思绪空白,但回家的路上,心头的怦然却令他回味再三。
他猜想,这就是大人常说的“触电的感觉”吧……
即使从来不曾正面相对,也不曾交谈,但随着时日俱增,他越来越喜欢那个女孩,即使只是远远看着,心头仍然觉得无限美好,工作时的心情益发愉快。
虽只是懵懵懂懂的国中生而已,他已经清楚领略了暗恋爱慕的滋味。
可那回,也就是他最后去宋家的那回,从不曾与他交谈的宋家大小姐竟然亲自应门,还对他说话,却喊他是“收垃圾的”——
你这个收垃圾的!我不准你再来!
虽然这是事实,但出自暗恋的宋家大小姐之口,像是一把利刃刺向左胸,他的心头第一次感到无比难忍的涩疼。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怔怔地望着心目中的小鲍主。这个称呼,明明白白地提醒自己与她的距离。
虽然不知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但犹豫几天后,他还是遵照大小姐的命令,不再前去敲门,可他依然在巷子里偷偷探望,即使只是看到大小姐的背影也好。
可他再也没有看过她了。
宋家变得安静,门前来往的车子变少,在里面工作的佣人似乎也不见了。
不久,他和女乃女乃住的违章建筑被拆除,只得搬到市郊,到这一带的机会也变少了。
祖母病逝后,回收厂的老板见他无依无靠,留他在厂里工作,他工作认真,应对进退也很合宜,大学毕业后,老板觉得这等人才不该只是在这个小地方,于是将他引荐至规模更大的上游回收厂,就这样,他一步步踏入资源回收的世界。
凭藉自己的天资聪颖、勤奋认真,加上好运,多年后,他已经成为年收数亿元的资源处理公司负责人,主要营业项目包含一般垃圾回收、建筑废料处理以及科学园区的污染物品处理与电子零件下脚料回收等等。
大学时期,他的生活渐趋稳定,一有空便回到这条小巷子。宋家的洋房依然矗立,但似乎已无人居住,他多次向邻居打探,得到的消息五花八门,有人说是全家移民去美国,也有人说搬到东部乡下,甚至也有迁至中国内地的说法,总之,宋家人已经不住在这里。
但房子还在,也不见有人搬进来,于是他想,说不定有一天,宋家大小姐还会回来这里……
这信念支撑着他度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去年,他接到一个邻居的线报,说宋家的灯亮了,大小姐回来了!
他万分狂喜,当晚立即冲过来确认。
灯确实亮了,只是感觉不对。
偌大的房子只有微弱的灯光透出,这和宋家原本奢华豪气的风格不符,他极力压下满月复疑问,直到隔日早晨又去了一趟,确定大小姐真的回来了——
那娉婷的身影、举手投足的秀雅,甚至连头发也是一样地乌黑直亮,根本是儿童时期放大版的宋大小姐!
当他瞧见她轻盈地走出大门,低着头快步离开巷子时,整个胸口涨满了喜悦,差点就想追过去,幸好残存的理智阻止他的冲动,将他的心绪拉至另一个层面。
她……这些年过得如何?谁和她住在这房子里?结婚了吗?急着要去哪里?
有太多的问题浮现,他决定先探查清楚,再视情况行动。
于是,耐心地观察将近半年后,他只能说她的生活实在平淡规律,探不出半点具体的消息,终于决定在今晚主动出击,先来向她问候。
夏元灿瞄了瞄时间,差不多了,他坐直身子,屏息以待。
丙然,一个纤秀的身影从巷子的另一端逐渐靠近,经过他的车子时,夏元灿立即打开车门下车,唤住她——
“那个……”他的声音竟然有些颤抖。“宋小姐?”
停下脚步,她微微侧首望向他。
“我是夏元灿。”他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笑得好看些。“好久不见。”
★★★
突然被一个陌生男人拦住,宋于湘猛地心口一提。
是来讨债的吗?
自从父亲宣告破产并逃至中国后,债权人一拥而来,娇生惯养的母亲带着她投靠娘家后便病倒过世了,她被迫提早长大,在舅舅的协助下学习适应人情冷暖。
幸好母亲私下还有不少黄金和珠宝,她靠着变卖后的现金撑过一段时间,即使至今仍有大笔债务等着她每月按时偿还,但还不至于走投无路,只是此刻忽然又冒出个陌生人来找她,难免让她心头惊惶。
她还在思索着是不予理会直接冲进十步远的老家,还是转身快跑,男人却更靠近了。
“大小姐。”他黝黑的脸扬着笑。“还记得吗?以前常去宋家后门的就是我,夏元灿。”
她很快便想起来了,是那个让她生平第一次开口骂人,事后却后悔好久好久的男生。
可他……为什么在这里?
“你……”向来无喜无乐的情绪起了微微的波浪,宋于湘力持镇定,冷静地问:“有什么事吗?”
见她肯开口,夏元灿笑得更愉快了。“放心,我不是来收垃圾的。”
不太明亮的光线下,他的笑容意外闪亮。有这么好笑吗?
“收不收垃圾,应该和我无关吧?”她抬眉,不冷不热地应着。
“是无关。”他又往前跨了一步。“宋小姐,我……可以认识你吗?”
宋于湘握紧肩上的背包,直觉地后退一步。她不习惯和人太靠近,尤其是这个看起来高健壮、笑容明亮且还不讨人厌的男人,让她感觉有些不安和不自在。
而且他也长得太高大了,至少有一百八十公分吧?她记得他当年明明是很瘦弱的呀!
“宋于湘小姐,我可以认识你吗?”
又被逼退一步,她有些急了。“不是早就认识了吗?”连她的名字都知道!
“那不算。”夏元灿瞅着她,压下过快的心跳,努力让嗓音带着磁性,方唇保持真挚的笑容。“我是说,当朋友的那种。”
当朋友?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地出现,还要求和她当朋友?
难道他没听说当年她家里发生什么事吗?竟然跑来对一个背负巨额债务的人,笑着说要当朋友?
彬者,他其实只是想来嘲笑她的落魄?
算了,反正当年她欠他一顿骂——若他执意要追讨,她也无话可说。
她淡淡答道:“随便你,但我没空。”然后她转身准备回家。
“咦?等等——”这样的答案不就等于拒绝吗?夏元灿健臂一伸,拦住她。“至少,我们可以交换手机号码——”
被拦住去路,宋于湘抬眼瞪他。“我没手机。”
“怎么可能?”
她叹了口气,拉开扁薄的肩袋。“不信你看,真的没有。”
夏元灿还真的认真看了看,袋里除了钥匙、钱包、一本记事本,以及几份资料,没其他多余的东西了。
这像是二十几岁的女孩该有的背包吗?
“你……”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情急之下想到另一件事。“别这样随便打开包包,很危险的。”
她只是不置可否地淡笑。对于身无长物的穷人如她,每个月的进帐全都从银行帐户直接扣缴除,既然一无所有,还有什么好害怕担心的?
拉上肩袋,宋于湘再次准备回家。
“难道你不怕我吗?”夏元灿不死心地追问。哪有女生会这样打开随身背包让男人检查?
“你?”她转头。“请原谅我说实话,只是个收——呃,处理废弃物的人,有什么好害怕?”
一个从小认分的人,能坏到哪里去?她只是对于当年冲动下说的那些话有些愧疚而已,否则他有什么好令人害怕的?
夏元灿一怔。只是个“处理”废弃物的?用词是比当年文雅了点,但在她的心目中,他永远只是个卑微地收垃圾捡破烂的人吗?
再说,资源回收业其实是一个错综复杂、令人难以想像的杀戮战场,并非让人轻视的低层行业。
“看来,我们真的需要好好互相认识了。”灿烂的笑容隐去,他退后两步,健臂做了个“请”的姿势,才说:“下次见了,大小姐。”
宋于湘瞅了他一眼,虽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她还有一堆工作等着赶工,没空和他多说,便优雅地翩然离去。
夏元灿靠在车边,静静看着她过度轻盈的身影隐入锈痕斑斑的大门,接着,如同过去半年的观察一样,客厅那盏不太明亮的灯亮了。
无论这些年她究竟遇上什么事,他都会一一厘清,当年心头的位置始终为她空着,现在,他要慢慢填补回来!
★★★
宋于湘揉了揉酸涩的双眼,忍不住掩嘴秀气地打了个哈欠,然后伸展疲惫酸麻的臂膀,这才硬撑起精神踩着快步,赶着去教课。
昨天接到音乐教室柜台小姐的通知,说是又多了一名学生,不但是毫无键盘学习经验的成年人,而且还指定由她担任一对一的指导老师,于是她顾不得因为赶工打字外包业务而一夜未眠,仍然一早就出门工作了。
她白天是高中总务处的一名小职员,下班回家是兼差打字的文书处理外包人员,周六、日还到音乐教室教钢琴课,一个月下来的收入将近五万块,却几乎全用来清偿债务,她只好想尽镑种方法省钱,甚至规定自己只要是脚程半小时内的地方,一律只能步行。
只要能尽快把债务还清,不再看人脸色过日子,她愿意忍受一无所有的清贫生活。
走进音乐教室,柜台的职员立刻报告最新消息。“宋老师,新学生很早就来了,正在里面等着。”
是什么样的学生,居然这么迫不及待?“嗯,谢谢你,陈小姐。”她客气地应对,转身往琴室走。
站在琴室前,透过门上的透明玻璃看见男人宽阔的背影,她怔了好几秒才礼貌性地在门上敲了敲,男人闻声转头过来。
是他?!
“嗨!”夏元灿笑得很灿烂,迅速起身替她开门。“我们又见面了。”
“你来做什么?”
“学琴啊!你不是钢琴老师吗?”他的功课做得很足,打听得一清二楚。
“你——”连她在这里教课都知道,还指定要她?
宋于湘仰着头,冷静地问:“你到底想干么?”
“我想学琴。”他替她拉开钢琴旁的椅子,恭请她坐下后才说:“公司要求我在尾牙时上台表演,想来想去,要唱歌跳舞我都不会,所以决定用钢琴来弹一首——”
“你会弹琴吗?”她突兀地打断他。为了尾牙而学琴,听起来多匪夷所思。
“就是因为不会,所以才来学啊。”他端坐在钢琴前,转头笑望着她。
“那我建议你还是去学唱歌或跳舞比较容易些。”
“那有什么厉害的?而且我已经跟公司报备了,就是表演钢琴演奏。”
“你以为弹琴有那么简单吗?”还真勇敢。“会看谱吗?会指法吗?”
“都不会。可是我问过柜台小姐了,完全没有基础也可以学那个叫什么流行爵士钢琴之类的……”
他神情认真,始终带着笑,老实说,那笑容还颇真诚,教她没有理由再驳回。
卑说回来,多了个学生就多了钟点费,多了钟点费就多了收入,多了收入就少了负债,那么……管他到底会不会——
“嗯。”她点头,公事公办地问:“决定要表演哪一首?”
“喔,我已经想好了。”他清了清喉咙,哼了一小段。
“卡农?”虽然明显走音,她竟也猜出来了,倾身在钢琴上弹了几个音符,跟他确认。
“对、对,就是这首!”
距离农历年底大约还有三个月,她可以重新编调和弦,只要认真练习的话,应该还可以勉强达到目标。
“嗯,我知道了。”她拿起学习纪录卡,盘算着预定的进度。“所以,每周一次,课程就照一般的方式——”
“不行。”他摇头。“我资质驽钝,至少一周得三次以上。”
“如果只是想学会这首,一周上一次课,其余时间你租琴房练习就可以了。等一下问问柜台小姐,她会替你处理的。”
“不,为了确保到时上台不丢脸,我认为还是多上几次课比较保险——”
她又打断他。“你在什么公司上班?”这么有闲又有钱!
“还是在收垃圾呀!”他笑笑地从口袋的皮夹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
瓣远环保科技资源处理公司夏元灿
落落长的公司名称念起来很有气势,上头没有任何职称或抬头,不过有一排手写的手机号码。
狈保科技?资源处理?“这算是……收垃圾?”
“是呀,换个名称而已。这行做久了,已经很有感情,所以就一直做下去了。”简单地说是如此没错。
有人会对收垃圾这种工作很有感情?她无法理解,不过,这也是一份自食其力的工作,她没有理由质疑。
“有正当职业很好。”她把名片夹入自己的琴谱里,客套地答。
“其实回收垃圾有很多种类,下回我带你去公司参观。”
“不用了,我没空。”她立即结束话题,翻开教材。“我们先从认识钢琴和基本指法练习开始,请像这样,把双手放在琴键上。”
她在右侧的琴键上做示范,夏元灿也跟着将双手按顺序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