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扁舟在湖面上划呀划,咿呀咿呀好像只听得见船桨划动的声音,隐约似乎还有低低啜泣的声音,掌舵人早就见怪不怪,还独自唱起歌——
“将死之人莫留恋,新死之人莫停留,咿呀一声过铁围,有福有功天上待,无功无德落业海,过桥一声叹奈何,孟婆一碗忘前生……”
“掌船大哥,请问我们要去哪里?”船上一个年岁不大的小泵娘好奇地问。
“你知不知道你们全死啦?”人界战乱又起,他和几个掌舵人轮了几天几夜渡魂,后头的孤鬼野鬼还是排成一长排,可怜啊。
小泵娘点点头。
“人死后,必须先来阎罗殿前论功过,有功之人得神佛保佑,有罪之人则接受惩罚,就是这么简单。”
“那么这里又是哪里呢?”船上有道声音响起。
“你们刚进来还不懂,让我告诉你们吧,这里是铁围山口的第一血海。”
“第一血海?”
“铁围山往东是第一血海,绵延数万里远,人间新死众生若经四十九日仍无人继嗣功德,生前又无善因,至地狱即得先渡恶人血海。而你们现在看到在血海里浮沉的万恶众生成千上万,空中却有巨鸟、恶兽伏飞而出,竞相争夺众生而食……”
此时众鬼才发现,有数百只狰狞大鸟自暗红色的天空纷纷飞扑而下,啄食血海众生,有的挖眼啄肠,有的分肉而食,引来船上众鬼惊呼。
“别怕、别怕,你们这些能坐船进森罗殿的表示有功有德,牠们自是不敢来骚扰的。”
百嘿,可进森罗殿后,没人保证不会再被扔出来……
掌舵人继续说:“血海之东十万里远又有一海,苦难加倍于此,再往东又有一海,苦难复倍,此三处恶海共号业海。业海之内便是地狱,号曰无间。无间地狱,就是众恶鬼聚集的地方……”
惫没介绍完,上空忽有银骥铁铮呼啸而来,恶兽闻声竞相走避,霎时血红色的天空忽地被一片黑压压的瘴气所笼罩,阵阵乌云自东方席卷而来,聚积成一团又一团,铿锵的铁蹄声逼近,伴随着惊人的雷吼撼动众鬼,只见一匹巨马从鼻孔喷出黑气,飘着化成了天边瘴云,而巨马主人那威严的车驾声更是震慑整片铁围山圈。
揪捽着乌云的尾巴,车驾以飞快的速度呼啸而过,后头拖拉着一大串的幽冥孤魂,他们全身缠绕倒勾铁链,巨马每往前一步就狠狠扯着他们身上的灵肉,突遇上转弯,众鬼摔得东倒西歪,身上的铁勾更深陷入肉,哀嚎声从不间断。
巨大的铁蹄疾停在森罗殿前,门前四位看守人当然认得这个骑着骇人巨马的主子,恭敬地躬身一拜。
“参见鬼王。”
“开门。”来人掷下一块银色令牌,接着大嘴一咧,沙哑的嗓音冷冷地下起命令。
确认令牌无误之后,看守人开门放行。只见三百多名亡魂被一个眼如铃、齿如锯、身如狮,全身覆盖钢甲铁片,背后还扛着一把破魂刀,两条长腿横跨在巨马身上的男人,轻而易举地连拖带拉,消失在写着“枉死城”三个大字的招牌下。
“冤枉啊……”
“呜呜呜……我死得好冤啊……”
“来人啊……谁帮我捡一下我的左腿……”
多恶对身后一连串哀嚎惨叫听若罔闻,将三百名亡魂一连拖行数百尺来到森罗殿前,不顾众鬼惊讶的眼神,长臂一伸就捞来身后的数百亡魂,随手一抛丢在阎罗面前。
“来者何人?”灵兵以森幽的语气问起殿前人。
“本王多恶。”
“所为何来?”
“此处三百三十三个亡魂,生前据山为王,为非作歹、奸婬掳掠、烧杀抢劫,死后仍不知悔改,竟被利叉所诱,化为左右役使小表残害生灵,本王将他们抓来可算是功德一件。”
听见地上三百多个孤魂叫嚷着,有的试着将被多恶一刀砍断的头颅接回去,有的抓着自肚子翻出的烂肉啼哭不止,有的甚至四处搜寻起残缺的四肢,其间毫不停歇的哀嚎声实在是有点吵杂,阎罗微蹙着眉,命牛头马面将他们全带至地牢,等候发落。
“这次虽然没抓到他,但你一下子将利叉手下三百多个小表全带走,又踏平他的城池,以他的个性绝不会善罢甘休,恐怕以后还会针对你下手。”
多恶冷笑一声,丢下手上拿着的符旗,那是利叉城上最高的一面旗。“本王身为三大鬼王之一,又怎会怕一个遁入恶道的邪魔?”
利叉原为地狱鬼王之一,走火入魔,误入邪道,犯下以采天人之魂修炼来增进功力的恶行,为地界所不容。
其实照说能到介于凡人与天神之间的天人居处,也就是凡人向往的西方极乐世界的灵魂,多在凡间有一定的修为,才会至阎罗殿论完功过后便可登上极乐世界,然而利叉却趁牛头马面忙着抓孤鬼时,早一步带走天人之魂,吸取他们的魂魄才导致他现今功力大增,称霸一方。
“他的法力不容小觑,尤其侦缉灵魂的能力更在本王之上,却在当初与本座争夺阎罗天子一位失利后遁入魔道……唉,利叉虽作恶多端,但善根仍存,地藏的意思是希望能度化众生,不论其处于魔道、修罗道或是人道。”
那他这么辛苦是在瞎忙吗?多恶忍不住暗地埋怨几声。反正只要上级有令,他便会“尽量”遵从,反正在他此世的五百年中,最大任务就是缉拿利叉,虽然阎罗天子要他好生伺候那个落选人,不过,到时候要是少条腿、少条胳臂的,那也不能怪他了。
“多恶明白。”
多恶宫殿并不大,里头约十名役鬼,他们在凡间犯了关乎贪嗔痴的小罪,熬过了几个小地狱后,刑期仍未服满,多恶看他们在地狱里瞎晃也不是办法,便招他们来他宫里做事。
这天一匹白雪骏马停下,一抹白色身影旋然飘落在殿前,来人清面如玉,笑容灿烂。
一见贵客到来,小表连忙前来接驾。“参见大王。”
主命点点头,看看四周后问了小表,“多恶呢?”
“回大王,多恶大王尚未回宫。”
主命微扬眉。方才有鬼在铁围山口被多恶吓得三魂少了两魂,七魄丢了三魄,牛头马面还在拼凑呢,怎么他还没回宫?八成还在森罗殿里向阎罗天子交差。
“我再等等吧。”
明明都是鬼王,主命的命可好了,比起多恶天天接触狡诈恶鬼、邪妄之魂,他的工作是挥挥笔、写写命状,等人死后把命状送到阎罗天子面前让他批阅,也不必老是面露凶色,此等肥缺恐怕是众鬼王眼巴巴所企望的。
主命闲来无事就在宫里的花园四处逛逛,见到枝头有只鬼鸟,便唤牠下来逗弄一阵。
瞧牠全身硬鳞、大眼尖嘴,叫声还特别尖锐,与业海上空的兽鸟相比丑得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看过多恶逗着牠玩了几次,以为牠有什么新奇之处,此刻他一瞧,除了丑,倒没什么特别。
“多恶的喜好真奇怪,居然喜欢这种怪鸟。”
卑虽这么说,可这鸟逗久了倒也真有几分乐趣,此鸟面恶心善,温驯得很,而且还只吃熟透掉到地上的果子,想必与同类格格不入,才较多恶收容下来,要不,凭牠这温驯样,怎么在这铁围山生存?
“你可真清闲。”
一进宫,便有人通知主命来访,多恶见到他瞥了眼、抛下一句话便匆匆离去。
摺扇一展,打发怪鸟飞去,主命咧嘴轻笑,“哪的话?”
多恶快步走进寝宫,褪去一身铁血盔甲,换掉沾满污泥秽血的银靴,拿下骇人恶面,露出一张俊秀面容,那是他的真实模样。此时的他一身飘逸白衣,彷佛一名文质书生,与方才凶恶猛将的模样大不相同。
表王们之间原本抱持着王不见王的想法,鲜少与对方往来,只有主命却常往他这里跑,原先他有些不悦,但也未放在心上,久了,倒也任凭他来。
“踏平利叉城池又掳获三百多个役使,接下来只差抓到利叉就功德圆满了。”跟着走进宫中,主命替他热壶斟茶,不多时,在桌案放下一杯热腾腾的铁观音。
“地藏的意思是要度化利叉。”
“喔?”主命眉一挑,自然听出多恶语气中的不满。
他话锋一转,“先不提这个,本王要向你打听个女鬼。”
“姓啥名谁?”
“此生姓陈,陈氏玉娘,来此将近四十载,左边肩膀上有个胎记,很擅长弄些花花草草。”
“所犯何事?”这无间地狱内鬼魂无数,符合此标准的不在少数。
“杀人。”
主命轻笑,旋即便知道他说的是谁。身为能够日理万机的鬼王,过目不忘只不过是小事一件。“是在我这,你意欲为何?”
“让我领她到上头一个时辰和她丈夫相见。”
主命掐指一算,缓缓道出前后缘由,“他们夫妻缘分只到此世为止,此世她原本享寿六十八岁,却因一念之差毒害翁姑,一条人命折了二十年,啧啧,四十年就这样没了。不仅杀人偿命,来这里还得日夜接受烈火煎熬,来世更得堕入畜生道,不值,不值啊!”
“这我可不管,既是恩人此生最大的心愿,我替他达成便是。”
令诸小表闻风丧胆的多恶鬼王已在地界长达百年,终日面对鬼哭狼嚎,本该失却像是怜悯的凡人之情,然在地界只要一提到多恶,最让众鬼津津乐道的就是他若奉旨到人界“办事”,在降妖伏魔之余,却会幻化人形在人界为民服务。
他说那是他数世前欠下的无名债,此生既为鬼王且深知来世因果报应,他并不想积累该回报的恩德,万一积到来世变成摆月兑不了的连环债,麻烦可就大了。
因此他上穷碧落下黄泉,不管恩人到了什么世界,他也会尽力找到对方,替对方完成愿望。看似简单,做起来则困难重重,人海茫茫,想从千万灵魂中找到前世的恩人简直比登天还难,有时还得靠机缘,他到地界百年有余,至今只找到五人。
有时对方许的愿望容易达成,像是与过世亲人见一面并不难办,若对方最大的愿望是功成名就,可注定不是富贵命,千斤重的官帽非但戴不住,项上人头更有可能因此不保。
“多恶呀多恶,我们这地界里谁像你这般慈悲呢?”主命脸上挂着笑,摇了摇头,笑得阴森令一旁的小表惊惶地抖了一下。“在我人界的辖区里,也有像你这种行善菩萨叫“老公公”,每年穿一身红衣出现,驾着麒麟下凡,凡是床头挂了只袜子的,他就会……”
一股不耐烦的杀气瞬间袭来,主命笑了笑,“别这样,像你这样的菩萨到了那里,大家可是欢迎得很,每年到了这个时候,还会唱歌欢……”
懒得理他,多恶直接将话接回正题。
“所以那女鬼借是不借?”
此时,主命俊秀的脸上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借!您多恶鬼王一声令下,怎么不借?只是……王母的蟠桃最近要结果了,听说那棵树百年才结一次果,为数不多,距离上回轮到我拿蟠桃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你运气倒好,进地府才第一个百年就有这个福气。”
“不过是颗桃子,要,便是你的。”
“君子一言呐!”唰一声摊开摺扇,主命眼中闪烁着丝毫不掩饰的狡黠光芒。
“什么时候让她过来?”
“已在路上了,别急。”缓缓喝了口甘润的香茗,他朝多恶看了一眼。“不过,用一个女鬼换一颗蟠桃,别人听了会以为我占你便宜。这样吧,我告诉你七个恩人的姓名,省得你又遍寻不着。”
一挥袖,原本洁白如雪的摺扇瞬间写上数行行书整齐的字。
瞧他不动声色地收下摺扇,主命奉劝他一句,“像你这样有恩必报是很好,但别太执着了,报完这七人的恩德也该收手了。”
“执念这种东西我早已放下,做报恩这种好事,有人会嫌多的吗?”
“不,可是得见好就收,别报过头了。”主命闻闻杯中的润沉香味,语带玄机的提醒,“报过头,来生换成对方得还你恩情。”
三百二十六、三百二十七、三百二十八……是的,第三百二十八步,到了。
柳清伸手向前一推,一股微闷的气味伴随着凉风迎面而来,眼前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手边的动作却因角落一道微微的闪光迟疑了下。
“是谁?”
无人回话,这也是意料中的事。
她微微一笑,明知问了也是白问,但她可是非常珍惜眼前这得来不易的光景。
就着微弱光线,她扶着支架往里头走,靠着直觉取下架上的书。
“嗯……不是这本……是这本……不是这本……”她翻着书页,有的没看两眼便丢至地上,有的书本则小心翼翼地抓在手上,不到一会,遍地都是书。
接着,柳清一坐到地上,双眼发亮地翻开书本,用手指沿着每个字仔细勾画,画完了一本,再换一本,丝毫没发觉有一道着急的脚步声接近。
“小姐、小姐,你果然在这里﹗”脚步声停在她身旁,来人一把拉起她瘦小的身子,朝外头大喊,“小姐在这里,别找了,叫他们别捞了,小姐在这里。”
接着来人一阵碎念,说她在这样的冷天怎自个儿跑出来,连件外袍都不带,瞧她白女敕女敕的小手冻得冰冷,边说边将自己身上的长袍披在她身上,还将那冷冷的小手拽进怀里又搓又揉,想给她一些温暖。
认得来人的声音,柳清回握住她的手,寻着女乃娘的手臂往上探,等触及她的面容,又细细模了女乃娘的五官一会才问:“女乃娘,发生什么事?这么着急?”
“小姐,我们找你好久了,因为在池塘边发现你的鞋子,老爷以为你掉进池子里,急得跳脚,叫了好几个长工跳进池子里找你呢!”
柳清低呼,“天气这么冷还进池子里,那不就冻坏了吗?快叫他们起来吧!”
“好的,小姐你没事就好。”暖好了手,徐娘微笑着替她戴上一顶雪白色的兔毛绒帽,搓搓她粉女敕的小脸,可一见到她那对如白玉般剔透的眼珠,心下一酸,微微别过脸去,抑着不敢让她听见自己叹气的声音。
“女乃娘,您难过什么呢?别难过了。”彷佛察觉到女乃娘的轻叹声,柳清将小手覆在女乃娘的脸颊上,柔声道。
“你又知道女乃娘难过了?”捏了她的鼻子一下,徐娘转过身,将她拉到自己背上,“瞧你,连鞋子掉了一只都不知道,来吧,女乃娘背你。”
模索着上了女乃娘的背,柳清踢踢自个的腿,发现脚底板凉飕飕的,还真的鞋子落了一只啊。
徐娘一边将她背下楼,一边说:“老爷本来正和人谈生意呢,那北方马商说看中咱们柳家的粮草,想跟老爷做交易。你也知道老爷早就想跟北方马商牵上线,为了这笔生意还跟庙里神明求了两三年,这次好不容易成事了,却听见下人说你的鞋子掉在池塘边,老爷管不得生意连忙跑到花园,看见你的小鞋差点急得想跳进池里呢!幸好几个长工即时拉着他,才没任他往下跳。”
爹是疼她的,虽然她自小没了娘,可爹依旧对她疼爱有加。女乃娘总说娘是爹最爱的女人,但生下她之后身子就大不如前,过没几年也就香消玉殒了,对她而言虽然没有娘疼,但有爹如此,她也觉得满足了。
“我是想先跟你们说一声的,可是要过年了,大家都在忙,我不好打扰你们。唉,如果我会写字就好了……只要留个纸条,大家就不必那样紧张了。”
“你在说什么呀?真是个傻丫头。”
徐娘背着她赶到厅堂,见着老爷才将她放下来。
“爹……”
“清儿。”
一双温暖有力的臂弯将她抱起,她很快闻到爹身上那熟悉的味道,触到他微刺的胡碴。
“你这丫头可真急死爹了,你的眼睛不方便,别乱跑让爹担心好吗?”转身又朝徐娘交代,“以后给清儿多配两个丫头,好生伺候她,她要到哪或做什么,都得有人跟着。”
柳清凭着吐息寻到父亲的脸庞,冰冷的小手沿着父亲的鼻梁模索他的五官,感觉着父亲微润的眼眶、紧揪的眉头,和透过指尖传来的微微颤抖,虽然看不见,她还是能感受到父亲为她操心。
“爹,您别担心,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倒是您穿得这样少,当心别受风寒。”
“倒是、倒是。”才说完,一旁的长工匆匆忙忙取来大衣为他披上。“以后你别乱跑了,院子那么大,爹怎么知道你跑哪去了?”
柳清嘻嘻笑了几声,建议道:“要不在我脚上绑个铃铛,无论我到哪去,大家都知道……”才说着,她突然被父亲身后一道银白色光芒闪得睁不开眼。
懊清楚啊,她从来没有将一个人看得这么清楚,他的眉毛、鼻子、嘴巴……就连他微愕的表情也看得一清二楚……
那就是人的模样吗?柳清下意识伸出手就想朝那道光芒探去。
柳三察觉到女儿的举动,也往身后瞧去,这才察觉方才在厅堂里议事的胡人马商看见骚动也一并跟上来察看。
在他身后站着四五名彪形大汉,他们比庄里的每个人都高壮,身穿着北方胡人服装,一身的球帽绒衣与汉人装束大不相同,其中比较特别的是身旁那名外型清瘦的汉人,他比一般汉人男子还要瘦弱,单薄身子却裹着厚重绒衣,自是引人注目。
众人因这情况面面相觑。先前便曾耳闻柳家小姐自幼双目失明,天生异相,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眼前窝在父亲怀中年约七、八岁的纤弱小娃容貌月兑俗,眉宇清丽,有着白女敕的脸蛋与俏丽的红唇,再过几年肯定会长成美人胚子,可惜就差在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清透如玉的双眼,却没有一般人该有的眼珠,眸内是一片如雪的白,配在那张清丽月兑俗的脸上,看起来诡异无比。
“失礼了,各位。”柳三放下女儿,交由身旁的徐娘看顾,转身一揖,“小女眼睛不方便,平时必须多费心思,柳某刚才若有得罪,还望诸位见谅。”
那名文弱书生转向胡人,以胡语向他们解说方才发生的事,胡人听了点点头,也朝柳三说了几句话,再交由书生翻译。
“听闻柳老爷平时叱吒商场,行事果断,对令千金更是百般珍惜疼爱,实是难得。”他们胡人多以女儿为尊,对汉人以男子为贵事十分不解,今日见到柳三行事不落俗套,自是对他另眼看待。
那名文弱书生又说:“今日商事便如此定下,五百两订金已备妥,就在门外马车上,待您清点一番。”
“北方人做事果然不拖拉,多谢了,请。”柳三手势一摆,让几名胡人领头先走,才转身朝女儿看一眼,示意下人好好照料她后便随胡人脚步离开。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徐娘已服侍柳清将衣食打理好,正替她梳头准备就寝时,柳三便推门进来。
“徐娘,你去跟管家找两个机灵的丫头过来伺候清儿,往后她要到哪,需要什么,都帮她准备好。”
徐娘颔首欠身离开,房内只剩他们父女俩。
“爹,不需要的,清儿有女乃娘就好了。”
“你若还小,女乃娘一人自是足够,可你越长越大,女乃娘可看顾不了你,而且多几个同年纪的女孩在一块也能跟你谈谈心。”他模模女儿的长发,叹口气。“爹的生意越做越大,有时得到北方去,一去就是个把月,你二娘月复中又有双生子,现在在姿轩里静养,也需要人照顾,往后的日子里就怕你没人照应。”
包二娘是柳清的娘夏缘清身旁的陪嫁丫鬟,当年柳清的娘去世后没多久,亲人们总催促柳三再找个妻妾以延续香火,他疼爱女儿,而且思及女孩子越长越大,身旁有个女性长辈指点总是比较方便,而包二娘从小陪在夏缘清身旁,两人情同姊妹,习惯、动作有六成相似,再加上他实在无意续弦,便纳了包二娘为妾,没想到隔不到一年,她的肚子就有了消息,柳家长辈们便有意将包二娘升为正室。
“二娘身子还好吗?弟弟们什么时候出生?”
“你别担心,她比你娘当时硬朗多了。大夫说,待明年春水融化时,孩子就会出世。”
“那也快了。”
“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你。”他捏捏女儿的鼻子。
柳清笑了笑,安慰他,“爹别担心,清儿一定会乖乖的。”
“还说会乖乖的?那你今天下午一个人跑到书斋去做什么?”
“我想看书学字嘛﹗”
“你……”本想问她眼睛看不见要怎么看书,但话一到嘴边便说不出口。“你别想做这做那的,尽避学好你的古筝吧!”
说到这,柳清突然问起她想了一整个下午的疑问,“爹,那时在池子边替您翻译胡话的是什么人啊?”
“他就是爹常跟你提起的那个南方来的王公子,看起来虽不起眼,可他真有点本事,爹这次能和北方马商做成这笔生意,还是全靠他从中牵线的。”一经女儿发问,柳三突然微微一愣,忽然有些困惑。“怎么?你看得见他?”
“是啊,当他走过来时,我忽然觉得眼前一亮,把他看得好清楚呢!”她从没将人看得这么清楚过,那男子是头一人,而他身后的重重亮光,更是亮得她差点睁不开眼。
柳三暗忖着,他知道女儿虽然眼睛看不见,可却有异于常人的能力。在她幼时曾有高僧说她的双眼注定看不见凡人,却看得见身有异骨之人,像她在四岁那年,曾指着城里穷民巷里的大头皓,说他身上发着光,后来,他果真成了叱吒战场的平镇将军。
而自从清儿出生后,布庄的生意越做越大,接着连马匹的生意也接下来了,人们都说她是福星转世。
可惜啊,清儿的娘福薄,没法看着她长大了……
“王公子的胡话是说得极好,可我看他不似人中之龙,难有一番大作为。”他当了几年生意人,对于观人面相略有琢磨,王公子虽目光如炬、说话龙钟有劲,可面颊消瘦,身形乾瘪,印堂无光,就算能有番作为,恐怕来日也不长。
柳清闻言只是微微一笑,月兑口而出,“菩萨都能化为一百零八种模样了,何况是名男子?”
柳三笑了笑,“也是,他替我们跟胡人牵线,了却爹三年以来的心愿,的确是我们的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