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年后。
任芯宁和一同在育幼院长大的乾姊任筱绿合资,将多年来辛苦工作累积下来的钱拿来租了一间屋子,楼上当两人居所,一楼则是开了一间精致小巧的咖啡店,店名很有个性,叫做“就是咖啡店”。
平日任筱绿另有工作,只有假日和晚上才会在店里帮忙,任芯宁则是全职,店长兼股东兼吧台兼服务生,所有工作都包办。
今天是十二月二十四号,圣诞节前一天,又刚好是周末连假,冬日的暖阳温温的,照得人很舒服,这么美妙恬静的假日,很多客人会睡到日上三竿,懒得出门觅食就乾脆打通电话请咖啡店外送餐点,待在家里吃悠闲的早午餐。
一整个早上下来,外送工读生已经出门三、四趟了,十一点钟的时候,任芯宁又接了一张订单,因为工读生还没回来,于是她骑了机车亲自外送。
当她到达外送地点,站在一栋华丽的建筑物前,惊奇地瞪大了原就圆滚可爱的双眼,粉女敕润泽的朱唇有点没形象地张大,先是哇哇叫着,然后是啧啧称奇。
她一手提着外送篮,一手拿着便条纸对照纸上写的地址喃喃念道:“好特别的房子,整片墙都是透明的耶!里面的装潢看起来好高级,如果能在这种房子里住上一晚,不知道有多幸福。”
眼前,是一栋以玻璃帷幕搭建而成的房子,隔着透明的玻璃,可以清楚看见屋里头的摆设,高级黑色亮皮沙发、散发温暖光泽的原木地板、开放式的美式厨房、通往二楼的木板回旋梯,所有东西都显示着屋子主人不凡的品味。
房子外头有绿油油的草坪环绕,还种了整排的七里香当矮围篱,怎么看都是超有钱人家的房子,像她这种朴素到都可以变成路边一棵野草的女人是无缘住进这种房子的。
她有自知之明,所以不敢妄想,不过,藉着今天外送咖啡和餐点的机会,可以接近这种梦幻美屋过过乾瘾也好。
任芯宁穿过七里香围篱,走过草坪,伫立在一扇精致铸铁雕花大门前,当她伸出右手食指正准备按铃时,因好奇而左瞟右看的视线忽然被玻璃帷幕里头的一幕吓得整个人怔住。
她轻喘,手摀着胸口,自问:“那……那是什么东东啊?”
有个……是人吗?
懊像是耶!
任芯宁暂时离开门口,移动脚步走到一旁从玻璃帷幕看进去,却在黑色沙发旁边的地板上看见……一双腿?!
从她所站的角度无法看见全身,那双腿的主人上半身被沙发给挡住,但从笔直修长的腿和大而厚的光脚丫,她判断躺在地上的应该是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地板上还有很多类似图稿的东西,饮料罐、食物包装纸等散落满地,由此可猜想,此人的生活习惯不太佳,尤其是对于整理家务这一项,啧!枉费了那么高格调的装潢,简直像是被枪打到一样。
“干么躺在地上?十二月天,地板很冰耶!真是怪人,有钱人家的思考模式果然不一样。”
任芯宁疑惑地喃喃着,尚且不觉得事情严重,直到——
等等!那是……
她看见牛仔裤上头有一些诡异的血红色泽,原木地板上也有一些泼散的鲜红色液体,还有一支被敲碎、只剩一半瓶身的酒瓶。
她狐疑拧眉,将手上的外送篮暂且搁在地上,一张小脸贴在玻璃上,很努力地看仔细,而这一看可不得了了。
“啊——”她惊慌大叫,慢半拍地反应过来。
“是血!是血!那个人流血了……”原来他是因为受伤流血而昏迷。
任芯宁冲回门口,发狂似地猛按电铃,希望外来的声音能吵醒那名男子,让他恢复意识,但不管她怎么按电铃,对方却不为所动。
眼见对方没动静,她又回到方才的玻璃帷幕旁,使尽力量猛拍玻璃。“起来!你有没有听见?快起来!你受伤了是不是?需不需要帮忙?”
她都喊叫成这样了,还是完完全全没反应,那双腿连轻微地抽动一下都没有,他该不会是……挂、挂了吧?
任芯宁的小脑袋瓜里自动把可能发生的情景演过一遍,想像着应该是小偷闯空门被发现,偷不到东西,所以对屋主痛下杀手!
天啊!那个男人可能是被酒瓶敲到头而昏迷,也可能是破掉的酒瓶瓶身刺入他的胸月复之中,再狠狠拔出,鲜血霎时从男人身体喷洒而出,以致他失血过多昏迷了……
种种可怕的画面在任芯宁的脑里演了一遍又一遍,愈想愈恐怖,她脸色也愈苍白。
“报、报……报警,要赶快报警……”任芯宁用抖到不行的手掏出口袋里的手机,平常煮咖啡很灵活的手此时严重神经失调,一一○那么简单的三个数字,她居然按了好久才按完。
接下来是结结巴巴到不行的报案内容。“我……看见死人,不是,我不知道死了没……我不在他身边模不到他的呼吸……他没在动啊!地上很多血……地址?我、我看一下。”
她抬头看了一下门牌,念出上头的住址。“XX路X段……那个……什么?冷、冷静?你听不到?”
任芯宁知道自己牙齿严重打架,口齿不清,但是这时候叫她冷静?她静得下来才有鬼。
她急喘了好几口气,最后深深吸气,大口吐气的同时,一口气说出:“XX路X段57号,是一栋玻璃房子。”
“很好!”话筒里传来员警的声音。“你做得很好,现在请你待在那里别离开,警方和救护车马上就到。”
币了电话之后,任芯宁垂下肩膀,觉得自己快要虚月兑了,身体贴着玻璃帷幕下滑,当真给它双脚瘫软地蹲了下来。
十分钟后,警车、救护车很有效率地赶到现场,停在这栋奢华的房子前,并且拉起了封锁线,封锁线外围挤着听到警笛声而前来看热闹的附近邻居;而任芯宁则在封锁线内,娇小的身子蹲在草坪上瑟瑟发抖。
员警A过来盘问她。“请问是你报的警吗?”
“对……”任芯宁脸色苍白地点头。
“那你说的死者呢?”
她指了指玻璃帷幕。“在屋子里,躺在黑色沙发的旁边,流了好多血,好恐怖……”
员警A点头,从屋外观察了一下,交代一旁的同事。“请开锁组的人来,进屋子前枪先上膛,要弟兄们提高警觉,也许歹徒还留在屋内;还有,请资讯组的人查明屋主身分以及交友状况,立刻回报给我。”
“枪……上膛?”任芯宁听见枪这个字眼,一阵头晕。
今天会不会过得太刺激了?又是血、又是枪的,怎么那么吓人?
“小姐。”员警A继续查问。“请问你跟死者有什么关系吗?怎么发现他陈屍屋内的?”
“我……我是咖啡店外送人员,一送来就看见这个状况。”她哭丧着脸,觉得自己很衰,只不过是外送咖啡而已,也能扯上凶杀命案。
“咖啡店外送?”员警A瞟了一眼搁在地上的外送篮,又看见外送篮旁边有一张便条纸,他拾起一看,拧眉,对任芯宁投去古怪怀疑的一眼。
“这住址……”
“学长!”员警A正要开口说什么,另一名进入屋内探查的员警B跑了过来,一副不知该怎么解决困境的神情。
“有发现?”
“是有麻烦!屋主说要告我们入侵民宅。”员警B神色有些紧张的说。
“嗄?!”一旁听着对话的任芯宁听到这儿忽然不发抖了,她求证般地看着那位前来通报的员警B,问:“屋主?你是说死在地上的那一位?”
员警B苦笑,回道:“他根本没……”
“妈的!哪个眼睛瞎了的混蛋报案说我死了?”伴随着气急败坏的咆哮声,陆广熙不修边幅地冲了出来,此刻的他光着脚丫、牛仔裤上头沾着红色不明液体、上半身穿着白色丝质长衬衫,衬衫的领口不羁地开了三个钮扣,露出胸口古铜色精壮胸肌。
任芯宁傻眼地呆愣,先是看看那个有着媲美明星金城武的俊帅长相,但表情却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扑克脸、举止暴冲外加骂脏话的男人,再看看员警B。
员警B给她一个无力的微笑,好心说明。“他就是屋主,原本躺在地板上的那一位,也就是你在报案电话中所说的屍体,他没死。”
“嗄?怎、怎么可能?”任芯宁震惊、错愕、不解、难以置信,她的表情很忙,在短短一分钟内出现数种变化,指着陆广熙说:“我明明看见你的身上和一旁的地上都是血。”
“血?!”陆广熙以掌拍额,一副快被打败的抓狂样,然后以手指头沾起牛仔裤上的红色液体,当着任芯宁的面前放到嘴里含舌忝。
“啊——”任芯宁看得尖嚷,直反胃。
舌忝完了手指头上的红色液体后,陆广熙吼道:“小姐!番茄酱你吃过没?看过没?这是血吗?血会这么黏稠吗?血会过了这么久还是鲜红色的吗?这只是搁在茶几上的番茄沾酱打翻了,OK?”
他早餐吃蛋饼习惯加很多番茄酱,茶几上还放着先前吃完未收的餐盘,并且横躺着一瓶打开的番茄酱,一定是他无意中不小心打翻,番茄酱才会沾得到处都是。
“OK……”任芯宁缩着脖子,声音很委屈地说道。他是屋主,他要在家里打翻任何东西都OK,只是,她心里觉得他很懒,番茄酱打翻了是不会拿抹布擦乾净吗?害她误会了。
“但你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我拚命按电铃,又猛拍玻璃,却怎样都吵不醒你。”任芯宁努力解释她误会的原因。
“我躺地上是因为我累了,想、睡、觉。”最后三个字说得咬牙切齿。
陆广熙是女性内衣设计师,在这行业里他算得上是数一数二,一开始受聘于内衣公司,等他在市场上闯出名号后便自行创业在家当SOHO族画设计稿,再将作品交给签约的行销公司与纺织工厂去行销、生产,他则从中抽取约定好的利润。
他的设计风格多变,时而华丽、时而甜美、时而神秘、时而性感,总是有办法将女人的身段做到最完美的诠释,所以几乎每一次推出新产品都能引领潮流,让其他内衣设计师争相模仿。
而这一次他为了新的产品连续熬夜三天苦思设计稿,累到黑眼圈可媲美烟燻妆,偏偏他有个怪癖,灵感塞车时就喜欢躺在冰凉的地板上,把脚跷高到椅子上、茶几上或墙壁上发呆,结果这次累过了头,才一躺下,立即闭眼梦周公去;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过程中好像有印象跷高的脚咚地一声滑了下去,那瓶番茄酱大概就是在那时候被打翻的。
“还有,电铃声和拍玻璃的声音吵不醒我是因为我音乐放得很大声。”这是他的怪癖二,画图稿时一定要有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陪伴。
“可是……地板上有破掉的酒瓶。”任芯宁辩驳,急着想证明自己不是平白无故误会他。
但是陆广熙桀骜呛话。“我酗酒不行吗?”
其实他不是酗酒,是昨晚熬夜思索构图的灵感,香槟是他画图稿时的必需品之一,这是他的怪癖三。
任芯宁愈听愈心虚,好像她真的很莽撞、很糊涂耶!她力挽狂澜,再解释着。“因为地上很乱,一堆纸张丢满地,我以为小偷闯空……”话还没说完就被一记凶狠的眼神瞪到不敢再吭声。
听见她说到纸张,陆广熙冷笑,但笑不及眼,基本上他现在的表情很像冷面罗刹,他瞪着眼前这个蹲在地上,看起来像个傻瓜大学生的女人,居然还敢自己提起那些散在地上、他最看重的图稿?
蚌然,他表情凶恶地大步冲上前,一把拉起任芯宁的毛衣后领,像是老鹰的大爪捉兔子似的,把她拖拎着走。“你这个天兵女人!傍我进来!”
“啊——救命!不要抓我!警察先生,救我……”任芯宁慌张地喊道。
他的气势好惊人、表情好恐怖、眼神好严肃,这样一路拖着她走,感觉像是要拉她进屋里大卸八块一样。
“陆先生!你冷静一点,不要激动。”员警A赶紧冲过去阻拦。
“放心!我不会伤害她。”陆广熙撂下话,继续拉着哇啦乱叫的任芯宁往屋里头走。
“陆先生,请你放开她。”员警B也跑过来挡在前面。
“闪开!”他拐个方向,闪过员警B,继续走。
败快的,陆广熙拖拉着任芯宁进屋,员警们基于保护善良老百姓的原则,也跟着一起冲进屋,企图阻止报案者受到伤害。
当然,员警的担心是多余的,陆广熙一进屋里便放开了任芯宁,虽然他心里一度浮现想掐她脖子的冲动,但他绝不会打女人。
他只是指着地上的纸张,愤怒的脸庞逼近,对她狂吼。“你这个白痴女人知不知道那是我花了多少个晚上,一张又一张涂涂画画的设计稿,是这栋屋子里我最看重的资产?我最、最、最生气的不是你搞不清楚状况就胡乱报警,惹来警察不经我同意便开门而入,我气的是,我超~~级重要的设计稿被这么一搅和,警方及救护人员的脚印,把我呕心沥血的稿子给踩脏了!”
他往常一赶工画起稿来就是这样,卯起劲来一张一张画,全然不管身旁的事,画不满意地就往一旁随手搁,结果等他全部画完要收工时,才发现整个桌面、沙发、地板上全是图稿。
原本他今天下午要把其中一张较满意的设计稿扫描进电脑里,进行电脑修图,结果,他最中意的那张设计稿上却有一只大大的黑脚印,看得他搥心肝,很想撞墙。
一口气把话飙完后,陆广熙深呼吸,以免自己呕到断气。
一旁,任芯宁低垂着头,一方面是愧疚到不行,一方面是怕他会激动到把口水喷到她脸上。
拜托!他的身高目测至少有一八○,人家她只有一六○,他倾身逼近地吼,她要是不低头,脸上肯定会被喷满口水。
等确定对方吼完后,任芯宁才用很心虚的声音说:“对不起啦……我不知道会这样,都怪我太鸡婆又搞不清楚状况,我帮你擦乾净嘛……”
嘴上虽然这样说,其实她心里的另一个想法是,既然是超级重要,那为什么还让它散在地上?
想归想,但她没胆问出口,只好乖乖地弯腰捡起其中一张图稿,正要用衣服的一角去擦拭时,才看清楚图稿上的内容居然是惹火冶艳的黑色网状性感内衣?!
呃?!原本因为愧疚而垂下的八字眉在见到这么令人害羞脸红的图稿后,眉毛倏地上扬,眼睛还给它瞪得大大地。
哇!懊煽情猥亵的内衣喔!这个人画这种东西?
用眼角余光偷瞄他一眼,发现他还在瞪她,急忙忙又低下头,赶紧用衣角拚命擦,擦完之后,正要拿给对方请罪时,愕然发现——
“啊!哉死啊……”任芯宁愕呼,还很戏剧性地倒抽了一口气。
那张设计稿上头本来只有一个黑脚印,被她亡羊补牢地擦了又擦之后,图案糊成一片,更惨!
接着,她听见眼前的男人呼吸声愈来愈粗重,还有,他的鼻孔开始歙张,再然后,他的手握拳,手臂上青筋暴凸……
任芯宁怀疑他要挥拳打她,赶紧双手蒙住头,闭着眼求救大叫。“警察先生,救……”
他没打她,而是啪一声,很粗鲁的抽走她手上的设计稿。
“你这个天兵!”陆广熙眯眼,咬牙切齿到牙齿发酸地指着她的鼻子大骂。“滚!你立刻给我滚出去。”
接着他又对警察咆哮。“你们也是,全给我滚出去!再不走我叫律师告死你们!”
陆广熙彻彻底底地发飙了,心中的那股鸟气若是不发出来,他会得内伤。
般什么?好好地在家里睡觉也能惹上这么乌龙的事,老天是跟他有仇吗?非要这样玩他不成吗?
不只是今天不顺,这一年来什么都不顺,生活、感情、心情、灵感都不顺,全都一团糟。
他受够了,把眼前这群压根儿不该出现在他家里的闲杂人等给轰出去,当着他们的面砰一声甩上门,这还不够,他还气愤难消地在门板上用力踹上几脚泄愤。
望着遽然甩上的门,听着那砰砰砰的踹门声,任芯宁背脊发寒,心想:好恐怖的男人喔!她以后绝不敢再踏进这里一步,就算他order外送的订单金额再高,她也绝不接这个客人。
对呴!说到外送,她还没把咖啡和潜艇堡送到那个正在抓狂的男人手中耶!
任芯宁跑到原本搁着外送篮的地方拎起篮子,苦恼地喃喃道:“怎么办?这是他点的餐点。”
一旁,员警A好心提醒她。“小姐,你最好把外送地址再确认清楚一点。”
“嗄?!”闻言,任芯宁一脸莫宰羊的表情。
员警A朝外送篮上头的便条纸努了努下巴。
任芯宁拿起便条纸仔细一看,脸上表情瞬间僵化。“51号?啊怎么不是57号?”
一旁,其他员警已经收起黄色封锁线,原本在封锁线外头看热闹的邻居得以凑近一点观看,其中一个人突然举手大喊。“51号是我家,我有叫咖啡外送没错,我才在想说奇怪捏,外送的人怎么那么久还没送到,是送到美国去了吗?”
他一说完,围观的人和员警都瞅着任芯宁哄堂大笑,大家和乐融融地笑成一团,为这个周末的早晨增添欢乐气氛。
任芯宁是唯一笑不出来的人,她想哭,好丢脸、好糗,觉得自己逊到爆,怎么会看错住址呢?刚刚那个屋主是怎么骂她的?
天兵!
骂得真好!她也觉得自己很天兵,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