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半个时辰过去,李巧娘终于将每一家商行的帐目都报完了,恭身立着,等候公公给她吩咐第二道命令。
凌父则是疲惫地揉着太阳穴。他也不明白哪里出了错,本来顺顺当当的生意,自今年起,像滑梯似地笔直往下溜。
他越是挣扎想要突破,无形中仿佛有一张罗网,将他越捆越紧,结果便是一一突破失败,惨赔收场。
难道天要亡凌家?
不,他不接受,也不承认这样的后果!
可他该怎么办?这一年来,他已经想尽办法挽救凌家的生意了,却全部失败。
如今他需要一个更好的点子,让他重振凌家声威。
只是……方法何在?他想得头都痛了,也没有一丝头绪。
良久,他长喟口气。“罢了,巧娘,你先将南郊的农庄以及维县的田地卖了,偿还部分欠债,然后一一”
“慢着!”凌端急忙开口喊停。“爹,你没发现这些帐有问题吗?”
凌父皱起眉头。“不是让你去陪你娘吗?你来干什么?”
“爹,娘已经睡了,我现在去德馨院也没事做,况且家里出这么大事,我怎能袖手旁观?”
若早个一、两年,在家里的生意彻底败坏前,他肯回家并说出这番话,凌父一定很感动,可如今……事已至此,儿子说再多,听在凌父耳里全是马后炮,半点用处也没有。
“那你去看你的书吧!生意上的事自有为父和巧娘负责,你离家三载,对商场上的变化全然未知,能提出什么好主意?还是别添乱的好。”
“爹一一”凌端简直不敢相信,家里出事,父亲宁可与李巧娘商量,却将他这亲儿子摒除在外?拜托,病急乱投医也不是这样,爹爹难道看不出来,李巧娘就像算盘珠子,拨一次、动一下,如何讨论解决之道?
“我承认三年未碰家里生意,确实有些生疏,但我从小苞着爹爹走南闯北,这份底子始终是在的,只要给我几天模索,很快就能厘清这其中的来龙去脉。”
生意若有这么好做,人人都是富翁了,还轮得到他在这里伤脑筋吗?凌父压根儿不信他的话。
“好,就算你底子在,那我问你,你说帐目有问题,这里每一笔帐都经过我和巧娘再三核对,你倒告诉我,哪里出了错?”
“我说的不是帐目一一也不是,刚才是我嘴快了,其实我想说的是,三年前我尚未离家时,家里所有商行都是赚钱的,那些管事也全都是经验老到、认真负责之人,有什么原因会全数在三年内转盈为亏?”
“你说的问题我和巧娘早想过了,为此我特地走遍每一家商行查帐,更叫巧娘将近五年的帐簿全部拿出来重新核查一番,结果一笔帐也没错。让商行转盈为亏的唯一原因只在客人大量减少,进货成本急速增加,因此渐渐入不敷出,至如今,负债累累。
这个问题你能解决吗?”
“凌家的进货成本增加了,其他商行呢?”
“也增加了,但没我们加得多。”
“为什么他们能压低成本,我们却不行?”
“倒不是他们压低了成本,而是这一、两年,凌家的商队屡遭劫掠,只今年一年,海船就因过海贼而损失两艘,商队被劫十八次:其中以药材方面被劫掠最严重,共计八回。这些都是意外,我们能怎么办?”
“且不论此事该如何解决,我只问,为何总是凌家的商队被劫?”
“都说了是意外,哪里还有理由?”
“好,我就当这超乎想象的劫掠是意外,儿请问爹爹,凌家商行是否因为进货成本增加而提高货品售价?”
“当然,否则如何做到收支平衡?”
“所以说,凌家商行卖出的东西比其他商行贵。”凌端做出结论。“爹,若你是顾客,同样的东西,一家卖得贵,一家卖得便宜,你会去哪里买?”
凌父陷入沉默。
“爹,凌家商行的客人大量流失,就因为我们卖的东西太贵了,如今想要止血,只能把售价压下来,以便留住并吸引更多客户上门。”凌端道。
“压低了售价,收支岂不失衡?等于卖越多,亏越多?”
“所以压低售价的同时,我们要查出凌家商队屡遭‘意外’的原因。”凌端特地加重“意外”二字。
他才不信世上有恁多意外,凌家商队一天到晚被劫只有一个可能一一阴谋。有人图谋凌家商行,才制造许多劫掠,想害凌家倒闭。
爹爹是老实人,李巧娘是应声虫,他们看不出这其中奥妙,但他不同,他避入寒山书院三年,学最多的不是四书五经、诗词歌赋,而是交际与诡诈。
毕竟,丁字号馆里那么多天才、怪人,想在里头活得好,没一点本事,还不被整得少了一身皮?
因此说,他如今的心机已被训练得深沉若海,即便凌父这种商场老油条,也非其对手。
“意外便是意外,能有什么原因?”凌父不解。
“意外有两种。一是人为,二是天意。我就想知道,凌家商队遭遇的这一连串劫掠,其源头究竟是在人或在天?”
凌父浑身一震。他从没想过商队遇到的连番抢劫是有人故意为之一一不,应该这么说,自从商队第三次被劫开始,他便重新规划了进货路线,而这些事只有自己人知道,他信任自己手下每一个管事、雇工,他们绝不会将进货路线泄漏出去,但凌家商队依然被抢,对此,凌父只能将其归于运气不好,才会迭遇劫匪。
可凌端所言,分明指出凌家出了内鬼,方导致今日这步田地。
但……可能吗?这些管事、负责人都跟了他大半辈子了,他自认待人以诚,从无苛刻,他们岂会无故叛变?
他不相信商队的遇劫是人为的,一定是意外、肯定是,否则……他如何再信人?如何再书信?
看父亲大受打击的模样,凌端就知道父亲古板、固执的脾气又要发作了,干脆先下手为强。
“爹,你放心,这件事就交给我吧!我保证查个水落石出,绝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任何一个企图不轨之人。”
“但是……”凌父还想为自己那票老伙计说几句话,都是十几年的熟人了,若他们还不可靠,谁可靠呢?
可凌端径自将调查一事拍板定案,并转移话题。
“另外,爹说卖农庄和田地以还欠债一事,儿认为该当缓缓,待劫掠问题查清后,再谈其他。”
“荒唐!”这番话就真正触动凌父的痛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哪里有这么多理由?果真如此做来,为父一生信誉岂不毁于一旦?”
“可爹一一”凌端想说,若是商队所遇劫掠与那些债主有关,现在把钱都给了他们,待将来水落石出,凌家依然是吃大亏,那他做再多的努力,也没有意义了。
“不必说了。”凌父既称第一信商,就绝对不屑行赖帐之事。“为父宁可让商行倒闭,也绝不会置凌家百年声誉于不顾。”
“若这一连劫掠是那些债主与凌家内鬼所为呢?爹爹,你变卖家产还债,岂不等于助纣为虐?”
“如果不是呢?你只想着不损失利益,可明白凌家百年声誉积累之辛苦?没钱可以再赚,但声誉一旦受损,却是再多的金银珠宝也买不回来的。”
“倘使凌家垮台,要那些不能吃、不能喝的‘声誉’有何用?当我们家贫无立锥之地,流落街头时,声誉可能使我们东山再起?”
“短视近利!”凌父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他骂。“声誉或许看不见、模不着,但确实存在着,只要声誉不垮,一旦让我们捉到机会,想要翻身,又有何难?”
“可这一连串意外若是人为的,他们会给我们翻身的机会吗?”
“你你你一一”凌父见儿子如此冥顽不灵,气得浑身发抖。“让你上书院,你究竟都学了什么?连基本的诚信都做不到,你还跟人读什么圣贤书?!”
“我不是说不还,只希望在事情明朗之前先别还,待诸事俱明,再谈还债一事。不过拖延些时间,又有什么了不起?”
“狡辩、狡辩……”凌父气结,甩袖离去。“为父不与你这逆子说。巧娘,你且尽快将债务问题处理妥当,我凌家宁可一无所有,也绝不做那背信忘义之人!”
“是,公公。”李巧娘开口应答。
凌端吓了一跳,这才记起,她也在书房里……也不是说他目中无人,不过她实在安静,他又专心与父亲争执,难免忽略了她。
可这女人也真怪,见他父子俩吵成一团,她也不出言调解,就默默地杵在角落,真是……
但她如今掌着凌家经济大权,他说服不了父亲暂缓还债,那么……
他的视线缓缓转向李巧娘。
看来他下一个要说服的人,就是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