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眼中不自然的晶亮光彩,她知道他是真的喝多了,原来他喝醉了酒是这样的?怎么跟想像中有点不一样。
“兄长,田总管让我拿件披风给你,说是要变天了,别着了凉。”她说着将披风递出去,他只是背着手扫了一眼,很不屑的样子。
“我可不是你的什么兄长!”啊?庄绮雯感到莫名其妙,伸出的双手就那样悬着,看他也没有接过那披风的意见,好像压根没听懂她话中的意思。
“你明知道我收你做义妹,只是为了奚落你,你一口一个‘兄长’这些年倒是越叫越顺口了,难道说你没有尊颜吗?不明白这个称呼,只是一种对你的讽刺吗?”他一字一句说着,但不知是不是语气过于僵硬的关系,听起来倒不觉太过刺耳,反而是觉着他有些像在……闹脾气?
“我在问你话,为什么不答?”平时惜字如金的人连发三问,庄绮雯断定,果然是喝得多了。
“不管是讽刺还是什么,我确实是你的义妹,是你要求我在人前要那样称呼你的。”“现在这又没有人!那些人都怕死我了,哪个敢在我发话前擅自过来!”他唯我独尊地嚷嚷。
原来他也知道自己很不受欢迎啊!
庄绮雯真不懂自己还憋着一肚子火,干嘛遗要同他纠缠,陪着他说醉话,“不叫你兄长,又要叫你什么?”
“你以前不都是一口一个‘顾哥哥’叫得人心躁吗?”他很不满地瞪向那一池子鲤鱼,口中还念念有词地嘟囔起来。
“顾哥哥这个字怎么读?顾哥哥看我抓的蝴蝶,顾哥寻好高啊!……顾哥哥顾哥哥的……”顾哥哥这个字怎么读?扎着小辫子的女孩兴冲冲地举着本书,肉肉的小手指着书中的某个字,被问的少年于是随意地瞥了眼,告诉了她那字念什么,她又会马上接着问那是代表什么意思,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没完没了。
其实,她只是看他总是一个人,好孤单的样子,她总是想找机会跟他说话,顾哥哥看我抓的蝴蝶!扎着小辫子的女孩捏着一只白粉蝶,露过缺了门牙的笑容,讨好地举给那个清瘦的少年看,不管他的评价是什么,最后他们都会一起将蝴蝶放飞。
其实,她只是想听他表扬她而已,大家都说只有男孩子才抓得到蝴蝶,女孩就笨笨的。
彼哥哥好高啊!已经换完牙的女孩惦着脚尖将手臂伸得高高,才勉强够得着少年的头顶,虽然少年可以轻易地将她擧起来,举过他的头顶,但她不要他那样做。
她每逃诩在盼望着自己能快些长大,能靠自己的力量与他平视,那样的话,或许她也就能些许读懂他的心了也说不定。
那些在顾思朝的记忆中,全是些很烦很烦的事,类似的事还有无数件,为什么他要提起?
为什么他还记得?为什么随着他一句无意的抱怨,像山一样高的记忆便轰然压下,将她的思绪填得满满的。
“有过那样的时候吗?怎么我都记不清了。”她笑了下,回避了他的视线。
“是吗?上次听你说了那么多,我以为这些你也都记得呢。”他说,两人间短暂的停顿后,他拍了下凉亭的木栏,“算了,无所谓了,反正都是些过去的事情,你从小就知道怎么激怒我,总在我身边转来转去的,还有一次竟然为了要跟我学打水漂,结果把自己当成水漂掉进了池子里,害我挨了好一顿打,就是在这个池子里。”是这个鱼池吗?庄绮雯也下意识地望亭边的鲤鱼池。
小的时候觉得那个池子好大,所以她一直以为是别的什么地方的池子,经他一说,原来那件事就是在她家后院发生的啊。
那一年的夏天,她看到他在鱼塘里打水漂,那小小的石子擦着水面跳动,在她看来神奇极了,她闹着要学,缠着他学,结果只知道用蛮力而已,用力过大自己一个不稳也掉进了池子里。
“原来那次你被打了……”
“被打得可惨呢。”那时他跳进池子里把她捞上来,后来赶到的娘,只是反覆检查她有没有受伤,还感谢他救了她,她当时觉得他真的好可靠啊。
“那时觉得你真的是个麻烦,一沾上跟你有关的事我总要倒霉,但是倒霉的事还是一件件的发生,我多想离得你远远的,每每看到你天真快乐的样子,我时常想……”他转头看她,接过她手中的披风,丢在了凉亭的长椅上,他为的不是那件披风,随之他拉着她的手,将她拉到了自己身边,然后另一只手顺势卡在了她的脖子上。
她怔怔地望着他,他墨石般的黑眸中反射着月亮银白的光,看上去有几分慑人。
“我时常想,能就这样,让你停止你那些愚蠢的行为就好了。”他平淡地说。
奇特的,她竟然没有一丝的心慌。
不知是不是酒精的作用,这样的顾思朝反而感觉更好接近了,他主动地说起从前,用那种带着醉意,但全然发自本性的目光直视着她。
她脖子上的那只手掐进她的肉里,她想咳,但是咳不出来,却没想过要躲。
渐渐地,那手撤回了力道,仍抵在她的脖颈处,“我们只能持续着彼此伤害的日子,是吗?”
庄绮雯看着那个说出了自己心声的男人,心头涌上的酸涩瞬间抵达眼眶。
她也曾想过无数次,他们之间到底算什么呢?两个两见相厌的人,却强要朝夕待在一起,为的到底是什么?
为何今天的顾思朝显得格外阴恨又格外的脆弱?话多了,一点都不像他,让她觉得他好陌生啊。
懊想像关心一个陌生人那样去关心他,问问他,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吗?
夜风吹来,庄绮雯缩了缩肩膀,地上的披风显得有些孤零零的。
“回去吧。”顾思朝甩了甩手,刚向前迈了一步,脚下就是一个踉枪。
她眼疾手快,更多的是出于本能,及时以身体撑住他,可他完全没有稳住自己的意思,将仝部的重量都压给了她。
庄绮雯扶住身后的亭柱,但那没能帮上她多大的忙,连她一起向后倒去,一坐在了亭椅上。
椅子好凉,又好硬!庄绮雯试着挪动一下,但效果很不理想。
彼思朝上半身压在她身上,下半身跪在地上,她拍他、推他,他却动也不动。
饼了好半天她才反应过来,随之大叹了口气。
不会吧,他竟然睡着了!
庄绮要看着近在咫尺,但就是构不到的披风,被顾思朝压在身上吹了大半夜的风,直到后半夜顾思朝也被吹得稍微清醒了点,自己醒了过来,才走回去卧房。
棒天庄绮雯理所当然地感冒了,还有点发烧,可恶的是顾思朝却一点事也没有,不知是不是出于小小的愧疚,在她感冒期间,他允许她待在房里养病,不用再随时陪着他,而且等他一有空还会过来看看她,问问她有没有按时吃药。
她以前也生过病,但他都是找来大夫,知道没什么大事后就不闻不问了,像感冒这种小事,如果他问她了,那就只是怕被她传染而已。
可这次在她生病期间,他派人送来好多过冬的新衣,早早为她在屋里点上了火盆,还送了好多南方运来的昂贵水果,不止庄绮雯,连底下侍候的小丫头,看着都疑惑了。
在起初那两天发烧比较严重的时候,庄绮雯总是昏昏沉沉地梦见小时候的事,梦见小时候她发烧吃不下东西,也不喝那苦苦的药,把她爹娘急得团团转。
然后在她房间没人时,顾思朝神出鬼没地出现,模模她的头,在她嘴里放一块冰块。
冰块凉凉的还带点甜,她顿时就觉得舒服多了,然后她的头也不那么昏了,眼睛能看清东西了,她看到顾思朝长大了,变成了现在的样子,问她还难不难受。
然后她在梦里哭了。
庄绮雯哭着醒过来,模糊的视线中是丫头小倩忙忙碌碌的身影,她觉得自己有点丢人,去擦脸上的泪,又觉得脸上有种不自然的凉,但很舒服。
她模到了额头的凉毛巾。
“小姐醒了?”小倩见她醒了,从桌上端起碗过来。
庄绮雯一见那碗,眉头就皱了起来,紧往床角躲去,“我不吃药。”她表示厌恶。
小倩一愣,随即捧着碗笑了起来,仍是把碗端到了她跟前,不过并没有闻到呛人的药味。
只见小倩从碗里拿出块冻好的橙色的冰,诱哄地放到她嘴前,说:“这是用桥子水刚冻好的,正等你醒来呢!”庄绮雯被动地张口,含下冰冰凉凉又带有桥子甜味的冰块,让她全身一阵舒畅。
“大夫说过一会含一颗就好,太频繁了对肠胃不好,小姐含完了冰块,过一会要把药喝了!”
“大夫说的?”
“爷吩咐的!”小倩说:“是爷问大夫可不可以含冰块,大夫才说可以是可以,但切忌频繁,还有要和药隔开吃,以免伤胃!”顾思朝吩咐的?
她一下又想起了那个梦,竟又有些旁徨起来,那个梦的真实性会不会并不止一半呢?
随着烧退去,身体也快速好转起来,庄绮雯恢复健康的同时,一直压在她心头的事也变得避无可避。
她记得董成留给她的字条上写明的日期,那一天已经快到了。
最近顾思朝变得非常忙碌,而庄绮雯则打着养病的旗号,度过了几天难得清闲的日子。
到了和董成约定好的那天,庄绮雯从早晨起来就开始发呆,连早饭都是快到中午才想起来要吃,害得小倩以为她又病了,就算没出屋也给她加了件外衣披着。
她攥着那张写着今晚见面地点的纸条,呆呆地望着窗外的天光,她这样到底是在盼望着天早点黑,还是期望着天不要黑,连她自己也不清楚。
离开这里,她想了多少年,如今再回忆起当时的心情,竟意外地发现自己有些力不从心,为什么她想起的,全是那天醉酒后顾思朝墨亮的眼?
门外响起喧哗,仔细一听竟然是于苗苗的声音,庄绮雯回过神来的同时,于苗苗问都没问一声便推门而入。
“缔雯妹子,听说你感染了风寒,不要紧吧?”不等庄绮雯答话,于苗苗已到她身前,将她上下左右地打量一番,满意地点点头,“行,我瞧着没什么大碍,这天气开始冷了,出门时要注意多加件衣裳啊。”庄绮雯被她像木偶一样摆弄一番后,被于苗苗按在椅子上,她自己也坐在她旁边,神秘兮兮地对着她笑。
这个女人一旦热络起来,准没什么好事,庄绮雯认命地暗叹口气,说:“爷不在,去外面办事了。”
“我当然知道他不在,所以才挑这时候来呀!”于苗苗殷勤地说“今天我是来看妹子你的,问问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准备?”庄绮雯困惑地看她。
于苗苗掩嘴巧笑,觉得她很有意思似地拍了拍她,“绮雯妹子跟我还装什么傻啊?我当然是在问你行李收拾好了没有,今晚再收拾可就来不及了!”
庄绮雯心头一震,下意识地攥紧手中的纸条,这小动作被于苗苗看到,她则了然地笑笑,说:“别紧张嘛,我不会告诉别人的!这个主意是我给董公子出的,要说的话咱们都是自己人,妹子跟我就不必见外了!”
“你出的主意?”
“当然了!我上门提亲被拒,信函又都被爷给撕了,说实话看到你们这对有情人被这么硬生生地拆散,我也于心不忍啊,爷这个人嘛,我是了解的,他这样做只是为了泄气而已,难不成他真能让你一辈子不嫁人,养你一辈子?那他可也是要娶妻生子的啊,他的妻子又怎么可能接受自己的丈夫还要养一个妹妹……”
于苗苗话锋一转,“同身为女人嘛,我也见不得妹子你的大好青春就这么给耽误了,这才权衡下给董公子出了这个点子,希望妹子你能了解我的一片苦心啊。”
娶妻生子……庄绮雯脑中立剡浮现出顾思朝手挽娇妻的画面,脑中女子的脸是模糊的,顾思朝的脸也是模糊的。
她没概念当她手挽爱人时,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她没见他露出过幸福的表情,同时她也想像不出,嫁给他的女子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但男人都会成家立业,顾思朝也不会例外,相比较于苗苗的理所当然,庄绮雯倒是觉得,现在才意识到这点的自己有点可笑。
于苗苗脸上那催促着什么似地目光,叫庄绮雯觉得很不安,她别过头去面对桌面,半晌才说:“我还没有想好。”
于苗苗的脸僵了下,像没听清似地问:“没想好?莫非妹子你并不打算赴董公子的约?董公子可是日夜都在期盼着这一天呢!”
“我也不清楚,只是跟他走了又能去哪?能做些什么,这些都还没有想好。”
“去哪?做什么?”于苗苗奇怪地重复:“这些还用想吗?怎么都比在这里好吧!”真的吗?不管去哪里都比留在这里强?
曾经她真的是如此坚定的,但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内心竟然动摇了起来。
她从没离开过这里,又怎么知道别的地方就一定好呢?没有离开过黑暗的世界,又怎么知道自己的双眼,不会被另一边的烈阳灼瞎。
她真的好没出息啊!庄绮雯告诉自己,这只是面对突如其来的幸福时,每个人都会有的无所适从罢了,但是这么多天的,她每逃诩这样告诉自己,却仍不太见效。
“但是我又不太了解董公子……”
“了解?你都见不到他,要如何了解?说到底这还不是你的问题,再说这男人和女人间又有什么需要了解的呢?你只要知道他喜欢你,有意娶你,这不就很足够了吗?”
看她这样犹豫,于苗苗不耐烦起来,哼了口气,“妹子呀,咱们女人间没什么话不能说的,你也别嫌我说得难听,你怕董公子不好,但你继续留在这又能得到些什么呢?一个在玉行工作的机会?那也不过是受累的事而已,你知道外面的闲言碎语都怎么说的吗?”
庄绮雯看她,于苗苗一笑,“都说你能在玉行工作是用身体换来的。谁不知道你跟爷是怎么回事啊,大白天的叫声让听到的人都脸红,说到底你是爷的妹妹,男人嘛有时图个新鲜这没什么可说的,但这样子对爷的名声也不好啊,而对女人来说,学问什么的那么高又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要嫁个可靠的男人,能有个庇护;董公子别的不论,就是冲着你这名声还愿意娶你来看,你已经该感谢了,错过了这村可就真的没这店了呀!”于苗苗的话字字打在庄绮雯的心头。
她并不是关心他人对她的评价,她没想到去玉行工作的事,会给顾思朝引来那么大的闲言碎语,她的身分本来就很微妙,玉行又是刚刚重新建立起信用,如果因为她,让百姓又对玉行产生怀疑,那么也就不能怪顾思朝撤回了她的鉴定师资格。
她一直以为顾思朝不断地给她带来麻烦和烦恼,实际上和小时候一样,她也一直是他的一个烦恼的来源。
他们之间,真的只能靠着彼此伤害来维持关系吗?
“既然我在这对他只有坏处,他又为什么不赶我走呢?在让我痛苦的同时,他一样没什么好处不是吗?”她喃喃自语,并没指望谁会来回答她。
但于苗苗白了她一眼,“你这话说的,四年前你才多大啊?你爹娘都进了大狱,房子财产全没了,也没有亲戚朋友再愿意和你家人扯上关系,如果顾思朝不收留你,你以为自己能上哪去?
最好的结果也是卖给地主做小,你以为真有男人只因为要折磨你,就搞臭自己的名声吗?说到底这些年有什么恩恩怨怨也都已经够了,你该去寻找自己的归宿,而他也还有他的人生要过,继续牵着彼此,真要弄到无法收拾的局面才算完吗?”庄绮雯怔怔地看着于苗苗,好像她说了什么十分不得了的话,搞得于苗苗还很奇怪地模模自己脸上,是不是沾了什么东西。
如果当年不是顾思朝收留她,她又能上哪去,如今又会过着什么样的日子?这种问题,她从来都没想过。
“好,我今晚会去赴约。”她低着头说。
看着她下定决心的样子,于苗苗勾起唇角,满意地笑了。
今天顾思朝也和平常一样回来得很晚,回来后就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