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顾思朝收到信件,说是清水县那边有个玉石拍卖会,其中有块上品岫玉备受瞩目,顾思朝很有兴趣,第二天他便简单整理了一下出发了,随行的除了一个赶马车师傅外就是庄绮雯。
无论去哪,顾思朝都会带着她的,庄绮雯倒是并不意外,反正他的爱好就是将她展示给所有人,以最大的限度羞辱庄家人。
在马车里的时间是无聊又难熬的,她跟顾思朝无话可说,而他也一贯拿本书专心看,看累了就闭目养神,当她不存在。
隔天,他们正在中途路过的小镇客栈里吃饭,就听旁桌两个男人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
不是庄绮雯有偷听别人说话的爱好,而是比起面对着顾思朝吃饭,连客栈对面那家赌坊屋顶上的杂草,都显得那么有吸引力。
那两个男人一个穿着普通,另一个则相对好些,后者手里拿着块东西正仔细地打量,而前者则胆颤心惊地盯着他的手,怕东西会自己不见一样。
庄绮雯扫到那男人手中的东西,眼前顿时一亮,虽然距离问题不能看得很细,但她可以肯定那应该是一块十分不错的玉石。
自新皇帝登基以来,国力越发昌盛,就算是普通百姓间也兴起了谈金说玉的风气,也多亏如此,玲珑玉行的生意才能那么好,玩玉已经不是只限于达官贵族间的娱乐。
庄绮雯顿时来了精神,努力忽视面前面无表情,吃饭如同嚼蜡一般的顾思朝,将注意力转去了旁桌。
“怎样么?您看我这玉观音……”那像是玉石主人的人,问得又急又怯。
拿玉的人沉吟半晌,摇了摇头,“不值钱,假的。”
“怎么会?这可是我爷爷那辈传下来的,说是一位贵人给的,怎么会是假的?”
“你看,你托人找我来鉴定,又质疑我的话,那我能怎么办?假的就是假的嘛!看上去做工确实不错,但仔细一下净是纰漏,这种东西扔到大街上都没人要呢!”
那人一听,绝望地跌回椅子上,脸色惨白,“怎么会呢,这可是我们家的传家宝啊,要不是我闰女生病实在没钱,我又怎么会把它拿出来!本以为能换些钱治病,这样一来……”
“幸亏你没直接去当铺,而是拿给我看,不然非叫人打出来不可。”那人捻一把胡子,小而晶亮的眼向上抬了下,见对方没什么反应,又说:“看你也真是可怜,不如这样,这东西我五十文要了,多少也能换些药来。”
“五……五十文?”
“你是老李介绍来的人,虽然是叫我白跑了一趟,但我总要卖老李一个面子,况且你也真是可怜,这种烂东西还一直当宝贝压箱底,五十文算是我帮你的价钱。”那人说着,对手里的玉观音摇了摇头,“如果嫌少,那你就还是拿到当铺去试试吧!”
这一说,玉石的主人急了,“别别!当铺开的价格都压得太低,欺负我们这种老百姓什么都不懂,我就是怕被他们骗了,才拜托老李介绍您来呀!”
“嗯,你明白这个道理就好。”
“可是五十文……您能不能再帮忙看看,这东西真的连五十文都不值?会不会是这里光线不好,看差了眼,不如咱们到外头去……”
“笑话!我会看差了眼!老李应该告诉你,我是干什么的了,我可是玲珑玉行的鉴定师傅!跟大街上装神弄鬼的那些人可不一样!”
还没等对方答话,旁桌椅子一声巨响,把两人都吓了一跳,顺着声音去看,本来坐在那的女人这会已经来到他们桌前,一个巴掌拍在桌上,圆圆的眼中喷着怒火,直指那个鉴定玉石的胡子男。
“你胡说!”庄绮雯一嗓子,整个楼层都能听见。
“我胡说?”胡子男诧异地看着这个半路杀出的女人,似乎是想了半天都没从自己的记忆中搜寻出这个人,只能问她:“你是谁啊?别人说话瞎掺合什么?去去去,别在这碍事。”
“我是谁你管不着!倒是你,前朝皇室才用得起的玉观音,从你嘴里说出来倒变得一文不值了,请问你又是什么东西?”
那人脸一黑,玉石主人一看,慌了神,忙劝庄绮雯:“这位姑娘你可别乱说,你面前的这位可是玲珑玉行的鉴定师,是我远从京城托人请来的!”
“那可真是奇了,我在京城待了快二十年,怎么从来没见玲珑玉行,有过一个这样一脸奸相的鉴定师傅!找他鉴定,就不怕他把货私自压了吗?”
“什么?姑娘你也打京城来的?”那人看看庄绮雯,又瞧瞧自己请来的人,一时间没了主意。
那大胡子男人喷了口粗气,哼哼一笑看着庄绮雯,“小姑娘说话就知道没什么见识,玲珑玉行全国分行众多,难不成只有一个鉴定师傅不成?光是京城里的,你又看得过来吗?我凭什么要被你质疑,那边那位公子,看你带来的人当众撒野,一点教养都没有,你就不来管教一下吗?”他抻着脖子,喊那边仍在目不斜视挟菜的顾思朝。
庄绮雯更是怒从心头起,“我又凭什么要被他人管教,我看要被好好再教育一下的人是你才对,你分明是见这玉观音是上上之品起了私心,骗老人家只想着自己私吞,简直是在侮辱玉石!”
“真是越说越不像话!”那人也愤而起身,对呆愣在那里的男人不愉地说道:“本来是好心帮你,谁知还惹来个野丫头在这胡闹,这东西你拿回去好了,反正你家姑娘的病要是没来得及看,不要怪在我头上!”说着,还真把那玉观音往桌上一按,作势要走。
“别!别呀!”那人叫住他,又似乎没想好要说什么,眼睛一个劲在那玉观音上打转,“我闰女,我闰女的病……”
正在他犹豫不决时,那玉观音竟然离桌而起,飞了起来,他抬眼,这才发现玉观音在一个黑衣男子的手里,那男人年纪不大,但面色冷得可以,教他想阻止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怎么能随便拿他的东西呢!只见那男子也只是随意地瞥了眼手上的观音,好像把它拿起来只是一个偶然,而并非他本人的意愿。
但随之,他的举动更让人乍舌,他竟然当着一客栈人的面,甚至是当着他这个原物主的面,把他的玉观音放进了自己的怀中!
“你这是干什么!”没等他发怒,那胡子男和刚才的庄绮雯一样,狠拍了下桌面,威胁性十足,“把东西拿出来!”
庄绮雯也对这种赤果果的强盗行为深感震惊,她可没指望着顾思朝会管他人间事,但她也没想到他会光明正大地抢人家东西啊!
难道他也是见着好玉,想趁乱占为己有?
“你把东西还给人家!”她真怕顾思朝会跟那胡子男一样见利忘义,这会倒跟别人站在了一条线上。
“你在跟谁说话?”顾思朝瞥了她涨红的小脸一眼。
庄绮雯咬着嘴唇,硬吞下一肚子的气,隐忍道:“兄长,东西是人家的。”
“现在不是了。”顾思朝又看了她一眼,这才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放在桌上。
好奇的目光聚去,另外两个男人都是一个夸张的吸气,那是张三百两的银票。
“这位少爷……”那玉观音的主人几乎晕倒。
“既然五十文可以卖他,那么我出更高的价钱,这东西自然就是我的。”
众人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庄绮雯的嘴张张合合,突然有了种有理能说清的怪异感觉。
一双颤抖的手就要碰到那银票,被一只胖手拦了下来,手的主人气得脸上肥肉抽搐,瞪着顾思朝恨不得一口将他生吞,“难道就没人告诉过你们,出门在外别人的闲事不要多管吗?弄一张不知是真是假的银票来,以为吓唬得住谁?”
顾思朝也不废话,食指在银票的右下角敲了敲,那里红色的印章盖着“丰德钱庄”的字样,那就是全国通用并且绝无造假的证明,他无声地传递着这个讯息,引得那胡子男全身都气到颤抖起来。
“好啊!老头,有人要出三百两买你的破石头,你真要半夜笑醒了!”转头再看顾思朝和庄绮雯,“你们两个人倒真是一路货色,这银子要真给才好!三百两不是小数,年纪轻轻不知赚钱的辛苦,一赌气就全没了,到时哭都没人可怜你们!”
“反正只是块破石头而已,你也别因为要跟年轻人赌一口气,就出更高的价钱买过去才好!”庄绮雯不服输的顶回去。
“我可是玲珑玉行的鉴定师,不听我的,你们肯定要后悔的!”
“你还敢说!”庄绮雯长这么大,头回兴起要卷袖子扁人的冲动。
顾思朝伸手挡了下,对那胡子男说:“玲珑玉行的鉴定师,每人都有一块刻着自己姓氏的玉坠,”他手掌朝上伸到那胡子男面前,“拿出来。”
对啊!她怎么没想到!庄绮雯暗斥自己的冲动,像这种全国性的大商家,多少都有些证明自己身分的东西,就如丰德钱庄特制的印章一样,玲珑玉行的鉴定师傅们,在得到顾思朝的肯定后,都会配发一块专门而制的玉坠。
那胡子男当然拿不出来,“老李那家伙,还说什么有好买卖,这哪里是什么好买卖!”
“啊,你……”
“我什么我!”那人对石玉主人吼完后,又转而面向顾思朝两人,“今天爷栽在你们两个小娃手上,算我倒霉,但你们也别忘我了的话,出门在外的,不干自己的事别瞎插手,难保不会惹祸上身!”他最后一拍桌子,对着众人啐了声,迈着八字步离开了。
在那人走后,玉石主人恍惚了半天才醒过来,对着他们两个千恩万谢的,搞得庄绮雯还很不好意思。
从客栈出来,他们的马车已经等在那里,如果加紧赶路,夜里就能到他们要去的地方。
一上了马车,没了耳边滔滔不绝的感谢声,安静再次环绕在她和顾思朝之间,顾思朝依旧是沉默不语地看书,但庄绮雯却无法转移开自己的注意力不去想他。
“那个……”在她出声的同时,自己也因不习惯这突兀的声音吓了一跳。
那边顾思朝动都没动,但她知道他听到她说话了,他拿书的手微乎其微地僵硬了下。
既然先开了口,就没有收回的理由,庄绮雯吸了口气,接着轻轻地说:“你为什么要给那个人三百两?”
“怎么?”等了半天,她都已经做好了不被理睬的准备,没想到顾思朝竟有了回应,害得她心脏又跟着一缩。
“你不是看了那玉观音吗?那应该知道我是胡说的吧!”她说:“前朝宫廷用之类的,都是我气不过那胡子男,顺口编出来的而已。”
“所以呢?”
“什么‘所以呢’?所以那玉观音根本不值三百两啊!”庄绮雯一路都在想这个问题,怎么也想不通,“那玉确实是块好玉,大略一看也知道不可能连五十文都不值,我没有细看,但估计也就是二百两上下的样子,我只是气那骗子,才故意把那玉观音说得很好,谁叫他胡诌自己是谁不好,非吹说是玲珑玉行的鉴定师傅!”
“你气他给玉行抹黑?”
“那是当然的,让人知道玲珑玉行的师傅欺骗百姓,那以后生意还要不要做。”本来那人骗人,她就已经十分看不过去,但她也不是个正义感十足到没事给自己惹事的人,直到那人报出玲珑玉行的名字,她才再也克制不住,怎么也无法允许有人打着玉行的名号,在外面招摇撞骗!
庄绮雯想到就觉得生气,没想到顾思朝听后竟然笑了起来,虽然那只是轻勾嘴角,含着嘲讽的淡淡一笑,可在庄绮雯的眼里,已经成了不折不扣的奇迹。
顾思朝一定是病了,他没发现到这里并没有其他人吗?在只有他们两人的场合对她笑,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有多不正常!
“你还挺在乎玉行的声誉。”他淡淡地说。
“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她接着他的话,忽又想起了什么,未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那是我的玉行。”果然,他接着又轻描淡写地补充道。
她知道,他是觉得她很可笑,所以才笑的!他说得没错,玲珑玉行是他的,而她是恨他的,所以她根本没必要去关心众人对玉行的评价是如何,最好大家都厌恶死玲珑玉行,最后搞到关门大吉,让她看到他落魄时的样子,心里才痛快!
可是她呢,却比谁都积极地去为玉行“伸张正义”,在他看来一定是件无比可笑的事了。
“你别误会了,我才不管玲珑玉行的主子是谁,只是为了玉行本身不平而已,我知道那是你的,早就同庄家无关了,当年也是庄家从你们顾家抢来的,不用你再多说我明白得很,但那又怎样?我只是看不过一间难得对官对民都一视同仁的好店,被那种骗子抹黑罢了,那种人怎么晓得这么大的生意,要经营得好有多困难?为他一个人的利益,就毁了别人数年甚至是一生的努力,我只是看不过去罢了!”
顾思朝听她忙于撇开关系的理由后,将手上的书放在了一边,正坐过来直视着她。
他已经有多少年没这样看她了?庄绮雯瞪着眼,心扑通扑通乱得可怕,努力地想自己是不是又说错了什么。
她很怕他,无论她多么的不想在他面前展现胆怯的一面,但这么多年被他监视、被他羞辱的生活,已经不是她的理智所能控制的,她的身体本能地在怕这个人!
“没想到,你对我的评价还挺高。”对着庄绮雯倔强不肯退缩的视线,没有放过她微微颤抖的身体,过了好一会,顾思朝才慢慢地吐出这几个字。
“怎……怎么……”她很没出息地结巴了,“我只是就事论事,而且说的人也不是你!”
“那又是谁呢,你爹,还是我爹?”
“你!”庄绮雯脑中瞬间闪过这些年听来的事情,比如顾老爷多么辛苦地经营玉行,后来她爹接手后生意每况愈下,只占着一个招牌还能唬人,又到被顾思朝夺回后,这些年终于又有起色。
他就是无时无刻不忘记提醒她,庄家对他所犯下的罪!无时无刻不忘记在她面前羞辱她爹,在他人面前羞辱她!
“我说过的,这是我的玉行。”
“我也说了,我知道得很清楚,那又如何!”
“不如何,我的东西不允许别人去玷污。”
庄绮雯一愣,怒气之下没将他的话听明白,他难道是在回答她刚才的问题?为什么给了那人那么多银两,莫非也和她是一样的,只是气不过而已?
她从没指望过顾思朝能有什么同情心,但更没让她想到的是,他也跟她一样,会为一件看不过眼的事而赌起气来。
身为管理全国十几家玉行的大东家,如果这样的事也要一件一件去追究,那就没完没了了。
他之前在庄家忍辱负重那么多年,她本以为这世上再没他不能忍的事,这世上再没人有他一样深的城府,闹脾气这种事……
“倒是你……”在她发呆期间,顾思朝突然上前,如果不是她反射性地向后闪开,他的头就要撞上她了。
她倒吸口气,下巴冷冷的,不敢相信那只捏住她下巴的手是他的。
那种从头到脚彻骨的冷,是她记忆中最恐怖的感觉,庄绮雯只觉得自己的血都凝固了。
“那些事是谁教你的?”他眯着细长冰冷的眼,语气平缓但明显是种质问。
“什么,什么谁教的?”感觉到下巴上的力度又收紧了些,庄绮雯挫败地大叫起来:“当然是你教的啊!”
那只冰冷的手一僵,庄绮雯藉机退开,捂住自己可怜的下巴,“你忘了你以前总是给我讲这些的吗?而且你们谈论的内容也无非是这些东西,那我也晓得有什么可奇怪的!”
“那时你还小。”他不放弃,仍用那审视的眼瞧她,只是眼中多了些她察觉不到的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