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要不要回家去看看岳父岳母,或是去看看你妹?”樊振宇与佟埃宁坐在回程的座车上,樊振宇看着窗外尚未完全变暗的天色,忽而出声问佟埃宁。
今日行程一切顺利,现在时间还早,未来的竞选鳖动只会随着选举日期的接近越多越忙,过些日子,他可能连带佟埃宁回娘家的时间都没有。
他喜欢有效的利用时间,也喜欢当佟埃宁的好丈夫。
“现在?”佟埃宁惊愕地看了樊振宁一眼,又低头看了一眼腕表。
晚上六点,的确还不算太晚,而且,她自结婚之后,回娘家的次数屈指可数。
虽然,她与爸爸不亲近,但还是挺想妈妈的……
“好啊,那我先打个电话回家说一声。”她说。
“那么,小许,麻烦你先载我们到——等等。”樊振宁朝驾驶座吩咐的话音忽而一顿,举手阻止了佟埃宁正拿出手机想拨打电话回家的动作。
“嗯?”佟埃宁不解地望着他。
“前面就是电视台,你要不要打电话问问看你大妹妹有没有在里面?她大着肚子总是不方便,或许我们可以顺道载她回去?”印象中,今晨看见的报纸,有提到是这家电视台的偶像剧。
“我妹?”佟埃宁一愣之后随即意会。
也对,海欣是这部戏的统筹,虽然戏杀青了,可能还会在电视台继续盯一些后制工作。
“好啊,那我打电话问她。”
“嗯。”樊振宇回应她之后,又抬首向小许叮嘱:“先在电视台旁停下吧,我们或许还得接一位孕妇。”
孕妇?樊振宇说完之后一怔,突然觉得这个名词听起来挺美妙的。
不知道佟埃宁怀孕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她会是个脾气差的孕妇,或是个嗜酸挑嘴的孕妇?
他突然觉得有她在的未来蓝图很美妙,即使他没有选上市长也一样。
原来,他是如此恋家。
“……好啊,那我在电视台门口等你……什么?收东西?”
樊振宇随着佟埃宁忽而停顿的话音一顿,侧眸望她,静静地听着她的谈话内容。
佟埃宁回他一个浅甜微笑,又继续对话。
“我忘记你总是有好多东西要提,那,我进去帮你拿东西好了……不要紧,孕妇拿重物毕竟不太好,你之前还安胎安了那么久……总之,你在那里等我,几楼?七楼?好。”佟埃宁慢条斯理地收线,将手机收回包包里。
***
“夫人,有什么需要,你吩咐我就行了。”樊振宁还没开口,司机小许倒是先说话了。
“不要紧,只是一个随身的行李箱,可以拖在地上走那种,不重。”佟埃宁婉拒了小许的好意。
她是疼妹妹,但那不代表这个东西重到需要由别人代劳。
“你妹妹带行李箱去电视台做什么?”樊振宇纳闷地问。
佟埃宁轻笑出声,很清楚樊振宇的讶异从何而来。
她还记得她第一次看见佟埃欣拖着行李箱上下班时,心里感到多么地荒谬。
“装剧本、流程表或是拍摄带,可能还有演员连戏的小物品,海欣一向习惯拖行李箱,而且,我看过好几个她的同事,都带行李箱上班。”
“那,我跟你一道下去。”樊振宇话才说完,小许便利落地为他打开了车门。
“不——唉,好吧!”对着车上两个大惊小敝,活像她要去搬水泥的男人,佟埃宁轻声叹了口气。
当上了樊夫人之后,她似乎比千金大小姐更娇贵……
***
“我先把东西拿上车。”樊振宁提着佟埃欣的行李箱,回身对佟埃宁与佟埃欣两人说道。
“好。”佟埃宁轻声答允,对于丈夫的体贴感到越来越习惯。
樊振宁没有说,但她就是知道他是担心妹妹会为了不让他们等,而特地加快脚步。
“姐。”
“嗯?”佟埃宁扬眸,又携了下妹妹的手。“小心喔!前面有楼梯。”
“知道拉,这是我每天上下班必经之路耶!”佟埃欣失笑,她的姐姐就是这么细心温柔。
“小心一点是总是好的……你的肚子已经好大了,看起来好令人担心呢。”
“预产期就在下个月了,肚子当然大喽!不过,等你怀孕时就知道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一样能跑能走的。”佟埃欣说得不以为然。
“跑?你之前安胎,还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呢!”佟埃宁的语气里责怪比调侃多。
“我已经忘了安胎这件事了。”佟埃欣说完,又突然停下脚步,唤:“姐?”
“嗯?”佟埃宁跟着她停下脚步。
“姐夫对你好吗?”
“很好啊。”
“真的?”佟埃欣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姐姐结婚结得那么急,又是嫁给父亲挑选饼的对象,她实在很难放心得下。偏偏她最近又忙,怀孕的身体又容易疲累,自顾不暇,直到现在才有空关心姐姐出嫁后的生活。
“真的。”佟埃宁向她笑了笑。“他是个很好的人,对我也很好。你看见了,他很体贴。”
“如果姐夫很体贴,那是最好的了,我每次想起,总是觉得爸妈这样莫名其妙把你嫁了很令人生气,而随随便便就答应的你更令人生气,如果婚可以这样随便乱结,我之前也不会一直不点头嫁人……婚姻可是一辈子的事情呢!怎么可以这么草率?”佟埃欣突然出声抱怨了起来。
***
她很担心姐姐未来的几十年都过得不好,但是她又无法把关心直接坦率地说出口,于是别扭得只剩下抱怨。
“别担心我了,海欣。我过得很好很幸福,真的喔,就跟你一样幸福。”佟埃宁握了握妹妹的手,语调沉缓悠柔。
全天下会一眼看穿她别扭对白后面藏着的温柔心意的人,约莫只有她娴雅的姐姐了。
佟埃欣望着佟埃宁,心中一阵莫名感动,忽而又想起了什么,开口说道:“姐,我想到我有个东西忘记拿了,你先进车里等我,姐夫的车是那辆铁灰色Luxgen吧?我马上下来。”
佟埃欣指了指停在电视台外面的樊家座车,旋身便要走回一楼大厅。
“我跟你一起去。”佟埃宁拉住佟埃欣的手。
“不用了,天热,你先上车吹冷气等我吧!我快去快回,你别让姐夫等太久。”佟埃欣转身就走。
“什么快去快回?你慢慢走,我等你就是了。”佟埃宁对着那个看起来根本像在小跑步的孕妇说,心中捏了好大一把汗。
“好,你上车等。”佟埃欣向她摆了摆手,依然故我地跑到大楼电梯前。
“走慢一点,你别用跑的!真是的……”佟埃宁一脸担忧地望着正按下电梯的佟埃欣,确认妹妹的身影安然无事地走进电梯里,才又如释重负地旋足往电视台外走去。
她踩过几格阶梯,经过电视台前的喷水池造景,便看见樊振宇的身影打开了车门,下车,倚在轿车旁等她。
明明是这么热的天,顶着个大太阳,也不知道要进车里去等……
佟埃宁唇边漾出柔煦笑意,朝樊振宇挥了挥手。她看见她的丈夫朝她走来,他是那么俊逸迷人……
才只是那么几秒钟的停顿,她便看见樊振宇由走改跑,一脸仓皇地朝她奔来,不只是樊振宇,就连小许也笔直地朝她冲来。
她的脚步反射性地停下,还来不及弄懂发生了什么事,一串更急更忙的脚步声跑向她,她转头,纳闷地望向音源——
暴!兜头兜脸的液体泼洒了她一身!
那一瞬间,全世界的声音仿佛都不见。
她的视线模糊,痛得睁不开眼,脑中停留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樊振宇惊慌失措的脸。
***
他们上了晚间所有的新闻快报。
佟埃宁进医院的画面、樊振宇的政见、选举前的阴谋论、自导自演的臆测,与几十年前,樊家兄弟在校门口遭不明人士泼盐酸的新闻画面交错更迭,强力放送。
樊振宇坐在惊吓过一场,已经沉沉睡去的佟埃宁床边,手掩着脸,叹着今晚数来不知道叹了第几声的气。
他对佟埃宁感到内疚,即使她已经离开了急诊室,并无大碍。
谢天谢地,那些往她身上泼洒而去的不明液体,只是辣椒水。
那只是辣椒水——
用来镇暴、用来做天然农药、沾染到眼睛皮肤虽然不会受伤,但却会刺痛热辣,皮肤仿佛裂开似的辣椒水……
可恶!什么叫做那只是辣椒水?!
他好气!他气极了!气到想摔坏他所有能看见的东西,气到想踩坏直响个不停的电话,气到想砸烂所有想采访他的麦克风!
眼看着小许就要逮住那个可恶的家伙,那家伙却跳上没有车牌,迅疾奔驰而来的轿车逃逸。
有人接应?那家伙甚至有人接应?这是早就安排好的计划吗?但他们到电视台的行程明明是临时起意的,后悔他没有早些申请随扈,后悔他没有陪佟埃宁一道离开电视台。
那是他温婉如水的妻子,正朝他盈盈浅笑着走来的妻子,怎么能有人妄想伤害她?!
***
樊振宇的脸色很难看,难看到当管家通报他樊振邦来了,并且已经等在他房里时,他依然一脸铁青。
“嗨,哥。”樊振邦朝樊振宇挥了挥手。
“有什么话快点说,我今天已经很累了。”樊振宇拉松了领带,随手往最近的椅背上一搁,揉了揉紧蹙的眉心。
“你累什么?大嫂没事不是吗?喏,这是爸托我拿来给大嫂的。”樊振邦慵懒一笑,将父亲交托的东西放在茶几上。
樊振宇定睛一看,是一些补品,还有一个红色的平安符。
“爸要你等大嫂好了之后带她去收收惊,还说你不让他们今晚来看大嫂就算了,怎么不趁这机会在媒体前露个脸?”樊振邦痞痞地在单人沙发上坐下,单手把玩着桌上那个红色香符。
就这是他父亲,对媳妇的礼数做足了,该有的新闻与曝光也不能少,樊振宇迁怒地白了樊振邦一眼。
这种时候,他的确深深厌恶自己生长在一个政治色彩浓厚的家庭。
“露什么脸?你大嫂需要休息,要采访、要会客的通通都明天再说吧。”就连岳父岳母,还有小姨子那边,他都是这么婉拒的。
佟埃宁眼睛都肿了,他们究竟想要她睁眼看谁?
只有樊振邦会这么莽撞地不请自来,也只有他父亲会算准了他拿他莽撞的弟弟没办法,樊振宇回答得有些无奈。
“明天?也好啦,今晚把你从前英勇救弟的陈年老新闻炒一炒,明天你的民调大概会上升好几个百分点吧?”
“……”樊振宇只觉疲惫得什么话都不想回嘴,于是看着樊振邦的脸,厌烦至极地下起逐客令。“时间晚了,我过去隔壁照顾海宁,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接着旋足便往门外移动。
“嘿,哥——”樊振邦站起,急急唤住樊振宇。“干么那么大惊小敝?那只是瓶连两公升都不到的辣椒水。”照顾什么?被泼到的当下虽然会痛得不得了,但是大量清水冲洗过,睡一觉就好了吧?大哥的保护欲真是够了。
“什么叫做那只是瓶两公升都不到的辣椒水?”樊振宇脚步一顿,回首盘胸瞪着弟弟,樊振邦一脸不痛不痒地回望他。
算了!不想与他计较,樊振宇转身正待离去,举起的步伐又猛然一停。
慢着!两公升?可没有什么新闻报导会看见那个被用来犯案的瓶子是几公升?
他回身,大步冲向樊振邦,一把揪起他的领子!
“是你?还是爸?那个人是你找的还是爸?!”
樊振邦被樊振宇拉着一阵乱摇乱晃,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你说啊!”樊振宇听来气急败坏,又转念一想,父亲一向忌惮岳父,应该不至于拿佟埃宁来开玩笑……
“是你对不对?是你对不对?!你究竟在想什么?她是你大嫂,也是我太太!”食指用力地指向佟埃宁的房间方向。
樊振邦奋力一挣,拍掉樊振宇的手!
“她不只是你太太,她更是一个用来拉抬你选票的棋子。”
***
棋子?!
“你怎么可以这么肮脏及下流?!”樊振宇拔高音量。
“我下流?那你又高明到哪里去?你明明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娶她的不是吗?联姻高明?辣椒水下流?我只是想让你选上。”
“你只是想让我选上?!你难道不担心这件事东窗事发,影响到别人对我的观感,影响到对我们家的观感?你到底在想什么?你难道嫌樊家的包袱还不够重吗?”
“东窗事发?樊家?那倒好,顺便趁这机会声明我的个人行为跟樊家一点关系都没有,跟我撇清关系划清界线,反正我从来就是樊家的败家子,樊家的包袱从来就不包括我!”
“樊振邦,你到底在闹什么?!”
“我没有在闹什么,我只是想帮你选上,这则新闻对你有利,这则从前你教我的新闻对你有利,这比你的政见多有建设性都来得重要。选民是盲目的,就像桃色新闻能击垮一个政治人物一样,这些事情你比我还懂。”
“你说的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我懂,但是她是你大嫂,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我爱的女人!不是你用来引出哪一则新闻的诱饵,她是活的!她是一个有温度有体温活生生会动会笑的人——”
“活生生的人?”樊振邦冷冷地勾唇一笑。“你在娶她的时候有想过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吗?她会被辣椒水伤害,却不会被一段无爱的婚姻折磨?”
“你少拿这种似是而非的道理来唬我!”樊振宇大吼。“我娶她经过她的同意,承诺她一个她能接受的婚后生活,那你呢?你伤害她,经过她的同意吗?”
“如果我事先跟大嫂商量,你又知道她不会同意?”
对!他的妻子那么傻,他的妻子或许会同意?
但是,就算他的妻子同意了又怎样?这根本就不是重点!这件事情本身就是错的,不管是从政治方面来看,或是从道德角度来看,都是错的!
“你这种行径,跟当初拿盐酸往我们身上洒那个人有什么两样?你怎么可以允许你自己和他一样卑劣?”樊振宇说得义正辞严。他真的受够这些事!不只受够、也烦透了!
樊振邦眼眸一眯,没有回话,而樊振宇又继续义愤填膺地说下去了。
“你说你只是想帮我选上,那你知道我出来选举是为了什么吗?我出来选举,是因为我对这个腐烂的社会还有期望,我对我所在的土地还有热情与动力,我还梦想一个政治清明的理想世界,我那么努力,是因为我希望没有一个孩子会跟我受到同样的伤害!为什么你随随便便的,就可以摧毁我一直以来想保护的东西?!”
“哥!”樊振邦也跟着大吼。“我只是想帮你!”
就是因为樊振宇说他想选上,他说站上去是他的理想,他说他的婚姻是他的想望,于是,做为弟弟的他当然只能合理地猜测,大哥娶了大嫂,那么无所不用其极,不就只为了赢得这次选举?
所以,他用了他所知道的唯一一个,最快最有效的,曾经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方法。他只是认为他大哥值得更多的选票、更好的人生,而且,他并不认为,那么深爱大哥的大嫂会反对只是被泼一瓶辣椒水。
那只是一瓶辣椒水!Dammit!
为什么他被樊振宇吼一吼之后,突然觉得有罪恶感?
***
叩叩!敲门声响起。
“大少爷,夫人醒了。”管家的声音在门外。
“知道了。”樊振宇挫败地抹了一把脸,方才高亢的嗓音恢复平静。
他们兄弟俩需要深谈,但不是两人情绪都如此激动的现在,不是佟埃宁身体仍不适的现在。
“振邦,你先回去吧,我们改天再谈。”
他眉间皱凝着的疲惫,令樊振邦将嘴边想讲的话通通咽回去。
“哥。”关上房门前,樊振邦驻足回首。
“嗯?”
“如果我让你失望了,我很抱歉……”嗓音一顿。“如果你觉得有必要,也替我向大嫂说声抱歉。”
樊振宇拢聚眉心,拍了拍弟弟的肩,长叹了口气。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我希望这世界上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情是你唆使的,爸那边、海宁那边、我岳父那边,都是如此。”
靶到无力吗?是的。樊振宇苦笑,摇了摇头。
他欺许一个政治清明的社会,但他仍选择包庇樊振邦,把这件事情当作一件不得向外宣扬的家丑。
他有多高明?他的确没有,就某种程度而言,他与樊振邦一样下流,一样有私心,一样不完美,正如同他当初娶佟埃宁的初衷一样。
他如今有多想保护她,就更显得当初娶她的他有多残忍与可笑。
而他甚至还对她说了Welcometothejungle.欢迎她走入政治业林?
他比想掐死樊振邦一百倍地想掐死自己!
“你自己开车来吗?要不,我让司机送你回去?”樊振宇揉了揉发痛的心,问。
“不用。”樊振邦摆了摆手,神色复杂地合上门扉。
他掩在门后的,是樊振宇浓浓的无能为力,与深深的自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