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注意到小女孩长得和大女孩很像,都有一双圆圆大大、清澈明亮的眼睛,直挺的鼻子、小而饱满的双唇。
“是你妹妹?”他假装随意问起。
“不是。是我女儿。”
女——他噎住。
“女儿?”他讶异地回过头来看着对方。“亲生的?”
“当然!不然你以为我去哪里领养一个跟我长这么像的小孩?”这医生在耍什么宝!
“啊,说的也是……”他模模额头,突然忘记自己要开什么药。
蚵仔和鸡蛋又糊成一团。
“你成年了?”他突然回头看着对方。
苏淇旻被这么一问,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早成年了。你把我当几岁啊?”
“不知道,我以为你还是学生。”傅崇恩耸耸肩,合上病历表,交给护士小姐。“你先去吃饭吧,剩下的我来就好。”
“可是药单还没印。”
“没关系,我待会儿自己印傍她。”
“你会印?”护士皱着眉头看他。
“我连飞机都会开了,印蚌药单有什么难?”
“嗄?你会开飞机?”护士大惊。
“当然是假的。你在想什么呀?”
“傅医生,你——”她突然铁了脸色。“算了,是你自己准的喔,印不出来不可以投诉我。”
她很快就把“您”变成了“你”。
“好好,你安心的去吧,院内都知道我很善良,不会投诉谁的。”
“那要帮你买便当吗?”
“不用。我等一下自己去楼下吃就好。”
一来一往,然后护士开了门离去,诊间就剩下他们,两大一小。
“你……”对于他支开护士这点,苏淇旻有了些许的警戒。“支开护士也没用,我不吃这一套的。”
毕竟曾经就有个医生这么搞——把护士支开,关起门来使劲追求她,还当着她女儿的面。
“啊?什么意思?”
听了她的话,傅崇恩一开始还不解,随即意会了过来。“哦,你误会了,我看诊比较慢,拖到她的用餐时间,所以才——”
“你可以快一点开药,不需要支开她,也好节省我的时间。”她眼直直地瞅着眼前这个穿白袍的男人。
傅崇恩顿了顿,她这番话也有道理。
“那好吧。”他微笑,一点儿也不打算撕上的标签。“要给小妹妹打针吗?还是先吃退烧药?”
“先吃药就好。”她没那种闲钱支付点滴的费用。
“那就先开三天的药,之后再找时间回诊。”他键入药品名称。
“还要回诊?”
她的反应让傅崇恩愣了一会儿。
“……如果状况都很好的话,当然是不需要再来。”她大概是真的很讨厌他吧?听到要回诊的反应竟是如此嫌恶。
“我的意思是……”挂号费很贵。
盯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傅崇恩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协调感。
明明是长得这么甜美可人的女孩,每每开口却像是只竖起毛发的野猫,又会在某些时候的瞬间露出那种稍纵即逝的超龄……或是稚气。
例如,突然讲话像个历尽沧桑的老头;又偶尔像个淘气爱耍大人的死小孩。
“没关系,我先帮你挂号,有问题再来,没问题就不用回诊了。”语毕,他印出了药单,交给对方。
“这样就好了吗?”她问。
“是,这样就行了。”他可不想再被当成变态。
“那——”她模模女儿的头。“跟医生伯伯说再见。”
伯伯?他才二十九岁,居然叫他伯伯?傅崇恩差点以为自己耳残听错。
“伯伯再见。”妈妈说了算,小女孩天真地挥手告别。
他微笑,干脆装聋,然后看着可爱的大女孩牵着可爱的小女孩一同走出诊间,霎时之间他好奇,那女人也是这么对待孩子的父亲吗?如果是的话,未免也太——
突然,他联想到了某件事。
几分钟前,当他叫护士去吃饭的时候,为什么她的第一个反应是误会他要追求她?一般当了妈妈的人,不会有这么奇怪的反应不是吗?
除非她经常被人追求。
既然那女人经常被人追求,那是否代表着……
傅崇恩恍然大悟,立刻调出苏沛忻的资料,从出生到现在三岁。果然,她没有爸爸。
难怪他会直觉以为她们是姐妹。
不只是因为她那太早当妈的年纪,而是两个人都姓苏。傅崇恩在当下并没有想到那会是母姓,现在他倒是懂了。也懂了她那像极了刺猬的性格是为了什么而存在。
“盈萱,借我三千块。”
虽然很难以启齿,但是苏淇旻不想对自己最好的朋友绕圈子。“对不起,我知道我还欠你两千,我找到工作后一定会尽快还你。”
手机另一端先是沉默,然后传来叹息。
“钱真的是小事,只是你这样我很担心。”
田盈萱又想碎碎念了。“都已经过了三年,你该和家里联络了吧?哪有人跟家里冷战那么久的?先不论好坏,至少小孩交给你妈带着,你不管要找工作还是要上班都方便,不是吗?”
一份微薄的薪水,她要租房子、要养自己、要养女儿,还要养保母。没错,是真的很勉强,但这是她自己选的。
苏淇旻笑了一笑,道:“你忍心看我被自己的爸爸冷嘲热讽吗?”
对方又是一声叹气。
“我问你,你的尊严和你女儿的安稳生活,哪一个重要?”
这个问题堵死了苏淇旻。
答案很清楚只有一个,但是她却选不下手。
“我知道啦……撑不下去的时候,我会乖乖回家,你别逼我回去。你记得我当初走得多狼狈吧?”
一个大肚子的女人提着行李,淋成落汤鸡,站在大学的宿舍门外。
“好啦好啦,不说这个了。”田盈萱苦笑,很难遗忘当年的那一幕。“你现在人在哪里?三千块怎么拿给你?”
“我在医院,我晚点去找你拿就好。”
“医院?怎么了?”
“沛忻发烧,我带她来看医生。”
“哦,这阵子感冒的人还满多的,你自己保重啊。”
“对了,盈萱,你有没有认识法学院的人?”
“……啊!忙都忙死了,哪有空去认识那边的。干嘛?”
“就上次跟你提过的……莫名其妙就解雇我的那个王八蛋。”
那王八蛋在面试的时候,只问她会不会用Word、会不会用Excel、会不会中文打字,岂知在录取之后,竟然以“你没主动告知有女儿”为由,就这样把她给火掉。
搞什么!她可是推掉了另外两个工作啊。
“我找了一家法律事务所问过了,”苏淇旻继续说道:“里面的律师跟我说那个告不动,因为是我自己蓄意隐瞒——拜托!我哪有蓄意隐瞒,他要我填的履历表里面又没有子女栏。”
“呃……”田盈萱一阵支吾,她跟法律不太熟。“我也不知道这能不能告耶,你要不要换一家问问?”
“算了啦,既然没有认识的,我也没那种时间再去找人问,直接找新的工作还比较实在。”
“也是。和法律扯上的话就没完没了了。”她附和。
“对了,你下午有课吧?”苏淇旻把话题转了方向。
“有。怎么?”
“那我晚上再过去找你。”
“OK。要来之前再打通电话给我。”
“好。”
然后她们简单的告别,先后挂断了电话。
“沛忻,我们走……”苏淇旻回头,却发现坐在批价柜台前的女儿身边多了一个陌生人。
不,不该说是陌生人,因为十五分钟前才见过面。
“你又想干嘛了?”她没好气的坐到小沛忻的左手边,白眼瞪着小沛忻右手边的傅医师。
他笑了一笑,道:“我是看你讲电话讲得那么认真,所以好心帮你顾小孩,免得有可疑的人想把她拐走。”
“最可疑的人只有你吧?”
他低下头,笑得更开了,然后抬起头来话风一转:“所以……你去事务所是因为被开除?”
苏淇旻一愣。
“你偷听我讲电话?”
“不是我故意要偷听,是你嗓子太大。”
“你——”她突然觉得耳根一热,抓了小沛忻的手就要离开。“再见。”
“好好,我道歉,但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偷听’……”
话还没说完,她已经走向医院大门了。她牵着的小女孩频频回头,最后挥手向他byebye,然后母女俩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傅崇恩在原处发愣了一会儿。
是他表达方式出了问题?还是自己的脸真的这么欠揍?他是真心想出手帮她,可是为什么每次都会把她惹毛?
他本来想,也许可以把智媛直接介绍给她;他本来想,也许可以借她一点钱急用;他本来想,也许可以介绍她一份工作……
想来想去,面对的只是一张空椅子。他甩甩头。算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这么离开也好。
有了结论,他从座椅上站起来,直往地下室的餐厅走去,准备把自己撑饱一点以补偿这一整个上午的精神损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