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了,就是这里。”五岁的席子悠跟着老管家站在半山腰上一栋气派非凡,占地超过百坪的豪华别墅前,傻愣愣地望着眼前这座像故事书里漂亮城堡般的大房子。
老管家牵着她的小手走进“堡城”里,爬上一座弯弯的大楼梯,往左走、往右绕,经过好多图画和高高的花瓶,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
“夫人,我们回来了。”老管家恭敬地敲门,得到一声应允后,带着她往门内走。
“阿姨好。”席子悠乖巧地向坐在椅子上一位身材中等,打扮雍容华贵的女人问好。
她看过这位阿姨几次,就在她待了快两年的育幼院里,每次都会送给她许多可爱的玩具和好吃的东西,问她一些问题,陪她说说话。
虽然阿姨的脸看起来有点严肃,不笑的时候感觉有些凶,但人好像不坏,常常夸她可爱、懂事,说她很讨人喜欢。
“子悠,想不想跟阿姨一起住?”当阿姨这么问她的时候,她一口就答应了,因为她不太喜欢待在那个育幼院里,有几个很不乖的小朋友常常会在老师不注意的时候一起欺负她、捉弄她,还不准她哭,不准她跟老师说——“妳妈妈不要妳了,笨蛋。”“妈咪只是迷路了,等她找到路,就会来接我回家。”她稚声地反驳,对此深信不疑。
“大人才不会迷路,她是因为不喜欢妳才把妳丢掉的,因为妳是个讨厌鬼,又笨又爱哭。”在院里待的久的孩子,早就看穿了大人的谎言,童言童语中反映着对现实的失望,诚实得很残忍。
“我没有,我很乖,妈咪一定会回来……”她真的很乖,每逃诩有听老师的话,不吵也不闹,总是穿得整齐干净,安安静静的待在育幼院里,等待着妈妈来接她回家。
日出日落,她一天一天地等,直到把知道的数字都数完了,还过了很久很久亲爱的妈咪还是没有来。
她很难过,很失落,不明白妈妈为何一直不来找她……慢慢地,她不再期待妈妈会在太阳公公下山前出现,不再站在育幼院门口徘徊,向外张望。
她开始相信其他小朋友的话,觉得妈妈再也不会来带她回家。
“阿姨,我以后真的可以住在这里吗?”席子悠稚声地问,不敢相信她能住在这么大、这么漂亮的地方,跟以前和妈妈住的小房间,以及育幼院里挤的大通铺完全都不一样。
“当然,从今天开始,这里就是妳的家了,以后妳住在这里,都要乖乖听阿姨的话,知不知道?”黄淳燕走到小女孩面前,笑容里带有几分不容轻忽的威严。
在职场上,她是精明干练、独当一面的女强人,回到家里,她依然留有一贯的强势作风,尤其是丈夫去世后这一年多以来,她对周遭人、事、物的掌控程度更是变本加厉,不允许出现她预料之外的偏差。
“好,我会听话。”席子悠顺从地点点头,很自然地想讨这个阿姨开心,她圆润红女敕的脸上挂着纯真无邪的笑容,模样十分可爱。
“真乖。”黄淳燕对她的表现很满意。
当初会在众多同龄孩子里选中这个小女孩,就是因为看上她的乖巧懂事,个性温顺,据老师们说,她的适应能力也不差。如此一来,日后教养这个孩子也比较不费力,不用操心她的顽皮、叛逆。
“吴伯,去把小少爷带过来。”黄淳燕吩咐一旁的老管家。
“是,夫人。”老管家出门去请人,黄淳燕就趁这时间细细打量这个长得眉清目秀的小女孩,而她也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自己微笑,一点也不怕生。
这孩子,真是愈看愈喜欢,黄淳燕极有自信能将她养育成一个秀外慧中、蕙质兰心的贤淑女子,将来足以与她的独生子相匹配,嫁入他们方家,做她的儿媳妇——这就是黄淳燕收养这个小女孩的最终目的。
这“童养媳”虽然是旧时代的老观念,倒也不失为是个最保险的做法,得以避免她唯一的宝贝儿子,将来也被一个她看不顺眼的女人拐了丢,就像她那个薄情的丈夫一样,当年迷恋上一个年轻貌美的红牌舞女,不仅跟对方生了一个孩子,四年前还光明正大的把他们母子接进家门,公然出双人对,直到一年前他跟那个女人一起开车出门,在一场车祸中双双丧生,才结束了这场让她觉得受辱的“三人行”。
这些年里她为了顾全面子,在众人前装作若无其事,默默接受这个在许多豪门里都见怪不怪的“多妻乱象”,但事实上,她从来没有一天不恨过那对不知羞耻的男女,和他们那个令她望而生怨的私生子——一个只比她儿子大上几个月的孩子,不就证明了在她这个元配怀孕之前,丈夫早就跟那个舞女暗通款曲了好一阵子,背着她做出那些见不得人的下流事!
她痛恨他们加诸在她身上的难堪,也绝不容许自己的人生中再出现另一个破坏者,抢走她视之如命的儿子。
所以,她才会决定亲自教一个完全符合她理想的“儿媳妇”。
“夫人,我把小少爷带过来了。”吴伯在房门外敲门请示。
“进来。”一小一老前后走入房里,一个穿着举止像个小绅士的男孩子看了席子悠一眼,站到母亲身边问:“她就是新妹妹吗?”“她的名字叫席子悠,今年五岁,你把她当成朋友,叫她“子悠”就可以了。
以后她会跟你上同一所小学,你要好好照顾她喔。”正如她不要求席子悠明她“妈妈”一样,黄淳燕也不希望两个孩子以兄妹相称,免得将来他们真的培养出兄妹情谊,反而无法接受进一步的姻婚关系。
小男孩点点头,天性温文的他一向都很听从母亲的安排,不曾惹她生气。
“子悠,他是阿姨的儿子,名字叫方仲祺,今年九岁,以后你要和他好好相处,懂吗?”黄淳燕把儿子介绍给席子悠。
“好。”其实席子悠还不是很明白“好好相处”是什么意思,但因为她要乖乖听话,所以就很肯定的点头。她想,应该就是叫她和那个小男生“一起玩”的意思吧。
逼淳燕看着两个孩子,脸上得意的笑容恍若正要展开一场斥资巨额的开发计划。
是的,这的确是一场重大的人生计划,她会亲手主导,让一切如她所愿。
“吴伯,带子悠去熟悉一下家里的环境,顺便跟大家打个招呼。”“是,夫人。”在“城堡”里绕了好大一圈,见到了许多叔叔、阿姨、大哥哥、大姊姊,每个人都夸她长得可爱,又有礼貌,只有他——席子悠一个人静静坐在木造凉亭里,两脚悬空的晃啊蔽,吃着杂粮饼干配牛女乃,背后却突然出现一个男孩子,他走到圆桌对面,手里抱着一颗篮球,皮肤黑黑的,头发比育幼院里的男生还要长了一截,还有些乱,身上的衣服也不像仲祺哥哥那样漂亮整齐,裤脚上还沾了些泥土灰尘……而且他一直盯着她看,不说话也不笑,脸凶凶的,好像在生气一样。
“妳为什么在这里吃东西?”他问她。
席子悠一愣,动作僵硬地放下手里咬了一半的饼干,收回小手,老实地回答:
“我肚子饿了。”她刚刚和吴伯逛到这附近,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吴伯便要她先坐在这凉亭里休息,然后回屋里吩咐了女佣端来点心给她吃,交代她可以吃完再回屋子里。
小男生轻皱眉头,似乎对她的回答很有意见。
“你好,我叫席子悠,今年五岁,今天要开始住在这里,请多多指教。”遇到没看过的人,她很主动地说出今天已经重复了好几次的自我介绍,脸上露出友善的笑容,又加问一句:“请问你是谁?”小男生一脸冷漠的看着她,对她的笑容似乎无动于衷。
“力启翔。”好几秒后,小男生才冷冷地报出名字,但其他的也不多说。
“你也是阿姨的儿子吗?”她觉得眼前这个男生跟方仲祺长得有点像,但感觉却很不一样。
这个男生让她觉得有些紧张,有点不敢乱动,但是并不害怕。这或许是在育幼院里训练出来的胆量,也或许是因为她的年幼心稚所使然,让她天真无惧。
“不是,我妈不在这里。”他的口气有些气愤,但她还没有能力察觉。
“那你妈妈在哪里?”这个问题,席子悠在过去两年里几乎问遍了所有育幼院的小朋友,大家都有不同的答案,也有些人答不出来。
“她死了。”“那她什么时候会回来?”她记得以前曾有小朋友跟她说过“死了”就是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方启翔神情冷傲,一双淡漠的眼里有着超龄的沉着与锐气,不带半点童稚。小小年纪,却已经早熟地了解生死之别。
五岁前跟着母亲住在龙蛇混杂的廉价雅房,每天看着母亲浓妆艳抹的出门,回家常常醉到不省人事,吐得一塌糊涂——他学会了独立与照顾人。
五岁后跟随母亲搬进父亲的住所,每天看着母亲与“阿姨”勾心斗角地争宠,三天两头上美容院,把自己打扮得明艳照人,却不知别人在背后如何看待他们母子——,他学会了察言观色与自我防卫。
在这个宅子里,他向来比母亲更有自知之明,也更懂活在别人眼皮底下的日子有多辛苦。虽然不愁吃穿,但也别想被看得起,尤其是父母突然意外过世后,他在方家更成为可有可无的存在,不再是个“小少爷”,连房间都马上被换到屋子里最小、最不起眼的“角落”,一切从简。
不过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少了富家少爷的高标准,他现在的生活反而更为自在,除了吴伯会将他当成自己孙子般看待,其他人对他都是放牛吃草。
“喔……原来你妈妈也不要你了,跟我妈咪一样。”她懂了,因此也对这个男生产了一份莫名的亲切与好感,就像在陌生的地方找到自己的“同类”。
“妳是说,妳妈不要妳了?”他问得很直接,之前只听吴伯说过她来自育幼院。
“嗯,妈咪在公园里不见了,一直没有回来。”“妳很想她吗?”他想,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应该很需要母爱,应该也难很忘怀抛弃她的母亲。
她像犹豫了一下……摇头。
“妈咪不要小悠,小悠也不要妈咪了。”她鼓着红润的双颊,可能有些赌气。
太多的失望渐渐侵蚀掉她对母亲的思念,所以她不想再等妈妈来接她回家了。以后,她要跟阿姨一起住。
方启翔有些意外这个看起来文静柔顺的小女生,居然会有这种带点倔强的想法,他还以为她一定是满心期盼的想要回到母亲身边呢。
一点点……他有些欣赏这个脸圆圆,长得很像一颗红苹果的小女生。
“以后妳不要再来这里。”他以命令的口气说道。
“为什么?”她睁着同样圆圆的眼睛问他。
“因为我会常来。”他傲气地宣示,这里是他的地盘。屋里的人都知道他常常到这座凉亭来看书、休息、吃东西、发呆……这个后院里最偏僻的角落,平常除了他及必要的打扫,很少人靠近。
“为什么你常来,我就不可以来?”她问道。少了点紧张和距离感,又开始吃起盘子里的饼干。
“因为我喜欢一个人。”他睨着她,表情很酷。
“谁?”她眨眼,一脸单纯。
“我是说,我不想被打扰。”“什么是“打扰”?”“就是……”他一时也解释不出来。“反正妳不要来就对了。”“喔。”她似懂非懂地点头。
棒天下午,席子悠又出现在那座木造的凉亭里。
“我不是叫妳不要再来了吗?”小小的个子笨拙地跳下椅子,满脸笑容的朝他走近。
“那个给你吃。”她说完,人就跑开了。
方启翔走进凉亭里,看到圆桌上摆着一块草莓蛋糕。
次日下午,席子悠又在同样的时间做同样的事,留下一块蛋糕就离开。
到了第三天,他快一步挡住她的去路,问她为何不自己吃。
“我不想吃草莓。”“为什么?”“因为那是妈妈的味道。”她告诉他,自从妈咪消失后,她就再也不吃草莓了。
草莓和妈妈同样留给她不愉快的记忆,她不喜欢,所以才偷偷将有草莓的蛋糕拿出来给他吃。
“那妳就跟王嫂说妳不想吃啊。”他知道这蛋糕是每天下午王嫂切给她当下午茶点心的,大概是买了一整个,所以要连续吃上几天。
“可是……那是阿姨叫她买给我吃的。﹂她不敢跟王嫂说不要,怕阿姨也会知道,然后觉得她不听话,讨厌她了。
这件事,她只敢跟方启翔说,对这个同样没有妈的小男孩,她心里存在着一种很特殊的情感,觉得他和她一样,可以信任,也可以一起玩。
虽然他总是冷漠又高傲,但她之前在育幼院里还见过比他更坏、更凶、更爱乱欺负人的小朋友,所以她一点也不怕与他亲近。
“……”听她这么说,他竟然觉得自己可以理解她想讨好大人的心理,因为他也是寄人篱下,常得看人脸色,只不过他现在已经不像她那么在意大人们的想法,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
“你也不喜欢吃草莓吗?”“我只吃草莓。”他拿起叉子,挖走蛋糕上那颗新鲜草莓,一口吃掉,然后挑掉夹层鲜女乃油里所有的草莓颗粒。“剩下的妳自己吃。”她看着那块“乱七八糟”的蛋糕,表情犹疑地尝了一口……香香甜甜的鲜女乃油混上其他水果颗粒及布丁,已经吃不出草莓的味道。
她放心地吃着那块被搅得东倒西歪、几乎不成型的蛋糕,苹果脸上出现开心的笑容,觉得这个哥哥人真好,帮她吃掉了讨厌的东西。
接下来的三天,她每天下午都端着一块草莓蛋糕来找他,共享一份点心,问他很多很多的“为什么”。
假日午后,方仲祺写完作业也预习了隔天的进度后,便来到客厅里陪席子悠一起看电视,一边吃着刚从冰箱拿出来的巧克力。
节目播了一半,刚好方启翔也走下楼梯——“启翔哥哥。”她喊了声,蹬下沙发椅,笑着跑过去问他:“你要不要来看卡通?”他往客厅瞄了一眼,漠然拒绝:“不要。”“那你要不要吃巧克力?”每次收到多过一人份的点心,她就会拿去问方启翔要不要吃,因为通常方仲祺自己也有一份,所以她很少问他。
“不吃。”他掉头往门外走。
她看着他的背影,心里觉得很奇怪,因为她发现每回在屋里遇到他,他的心情好像都不太好,也不太爱理人,有时候她明明很大声地叫他,他都听不到,可是他在屋外的时候都不会这样……“子悠,快回来,开始演了。”方仲祺在沙发上叫她。
“喔。”她又咚咚咚地跑回去。
这一天,席子悠和力仲祺一起待在游戏室里,抱着绒毛女圭女圭看他堆积木。
“仲祺,我们一起去找启翔哥哥玩好不好?”她提议,觉得再多一个人应该会更好玩。
她喜欢方仲祺,也喜欢方启翔,但是他们三个人从来没有在一起玩过。
在这屋子里,她很少看到方启翔和方仲祺同时出现,而且方启翔每次露脸都是来去匆匆,好像只有在屋外远远的地方,才会看到他自己一个人自由活动。
她问他为什么不进屋子里玩,他总是冷着脸说“不想”,然后任她再怎的问都没答案,接着又完全不理人。
“不可以。”同样的,方仲祺也是每次都拒绝她,这次他告诉了她理由。“妈妈说我不可以和他一起玩,也不要跟他说话。”“为什么?”“不知道,可是如果我跟他在一起,妈妈就会很生气。”同样的年龄,方仲祺对大人们的恩怨情仇却完全不了解,也从不敢加以探问。
同父异母的兄弟俩不但出身背景不同,连个性也是南辕北辙。他们一个沈稳、内敛,自我意识强烈却懂得进退;一个纯真、敦厚,待人处事向来亲和谦恭。
所以方仲祺只知道妈妈不喜欢后来住进他们表的那对母子,常常会跟那个阿姨吵架,发生争执。
有一次他贪玩,忘了母亲的叮嘱,跑到屋子旁的小空地上和“哥哥”一块儿打棒球,当晚就被妈妈狠狠骂了一顿,还罚写了一百次“我再也不和他一起玩”。
那次之后,他便将这条“戒律”谨记在心,再也不敢随便靠近方启翔。
“子悠,妳最好也不要再去找他玩,不然被妈妈知道,她可能会讨厌妳。”方仲祺善意地建议,不希望她也被处罚,因为他喜欢这个可以陪他一起吃饭、写作业、玩耍的新朋友,和她在一起的感觉很快乐,有时候两人童言童语的也可以聊上大半天,他什么玩具都会分给她玩。
“哦,我知道了。”她也不希望自己被阿姨讨厌。
又过了三个月,各级学校陆续开始放暑假。不过这对于尚未念小学的席子悠来说差别不大,因为她每天的家教课都照常进行。
“我明天要开始学弹钢琴了。”现在她每逃诩要跟不同的家教老师学好多东西,有画画、算术、书法、跳舞、英文、计算机,而且明天还多了一堂钢琴课。
“那妳以后应该更没时间来这里了吧。”方启翔翻着同学借他的漫画,随口接话,已经习惯这座凉亭里多出个小不点。
她三不五时就会来这里找他,有时候静静地吃东西,有时候说说今天发生的事或上课进度,有时候又卯起来问他问题……他觉得她很烦人,但被烦久了也会习惯,偶尔也觉得她笨拙得很好玩,而且那张苹果脸上有双灵活的大眼睛,加上甜甜的笑容,看久了还挺可爱的。
不知不觉中,他不再那么排斥与她亲近,渐渐地和她变得熟稔了。
“你放心,我不用上课的时候还会过来看你。”席子悠笑咪咪地说。现在她唯一一件“不听话”的事,就是依然会跑来找方启翔玩,而且还会很小心的躲过大人的视线,不让人发现,这样才不会惹阿姨生气。
她觉得自己愈来愈喜欢和方启翔在一起了,因为他总像个“大人”一样,懂得很多事情,感觉很厉害又神气。有时会帮她解决问题、教她解习题,有时候又会陪她玩、说故事给她听,有时候他只专心做自己的事,不太爱理人,但也不会叫她别说话……他有种不同于别人的“可靠”,而且酷傲的表情看起来帅帅的,教她自然而然地对他产生了一股小女生的崇拜与仰慕。
虽然没看他笑过,但她很喜欢这个启启翔哥哥。
“妳不来我也不会担心。”他抬起头,斜睨着她,是想她误会了他的意思。
自从她开始上课后,对文字的组织能力是进步了,不过理解能力还有待加强。
“……”她看着他,才张开口就被拦阻——“不准问。”他料到这小不点一定是想问他“什么是担心”或者“为什么”。
他现在懒得跟她解释太多。
她听了他的话,乖乖的,不问了。
“妳平常上课也会问老师那么多问题吗?”换他问她。真不晓得她的脑袋里怎么会有那么多问号,一开始还以为她是个恬静、怕生、话不多的小女孩,结果是个爱发问的好奇宝宝。
“不懂的就会问。”“妳那么笨,问题一定很多。”她净是笑,不觉得他的话有恶意,也不知道自己的问题算不算多。
但其实,平常她在大家眼里都算文静乖巧的,只有在他面前才会特别“活泼”,总觉得有很多事想说给他听,又有很多事想听他说。
“好了,我要回房了,妳明天的钢琴课要好好学,别乱弹一通。”他合上漫画书,起身离开。
结果,被他料中。
席子悠第一天的钢琴课真是名副其实的“魔音穿脑”,而接下来的几堂也没好到哪里去,堂堂都是“被上帝唾弃的声音”,让屋里的佣人们无不避琴房而远之,个个都觉得听她练琴简直是种惩罚。
“怎么办?我都学不会,怎么练都弹不好。”她皱着小脸,丧气地说。这是她学得最差的一门课,密集的课程已经上了快一个月,每逃诩很努力练习,可是却连一首简单的曲子都弹不好。
前天阿姨问她学习情况,她难过得差点哭出来,觉得好挫折。
“妳不是弹得很顺吗?”方启翔手中转着稍嫌过大的篮球,表情却很“大人”的看着摊开乐谱,双手在纸上“空弹”完一曲的席子悠。
他也学过一年钢琴,看得懂琴谱,所以知道她刚才照着谱都“比”对了,指法没什么大问题,照理讲应该弹得不错啊。
“那是因为你没听到声音,我弹得很难听。”每次在琴房里练习,只要一想到这么烂的声音会被人听到,她的手指就愈来愈抖,常常跟不上拍子,不然就是按错琴键。
“妳弹琴的时候会紧张吗?”他换个方向拍着球,心想她的问题可能是出在自信不足。
“嗯,怕怕的。”她一直怕出错,也怕被别人听到她又弹错了。
“现在也会怕?”“不会。”这里没有别人,音符在她头脑里流畅多了,十只手指都没卡住。
“那如果我明天去陪妳练琴,妳也可以像现在这样不怕吗?”“你要来陪我练琴吗?”她好惊讶,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说要去找她呢!
“要是妳可以照这样子再把这首曲子弹一遍的话。”他运球运到凉亭外去,一贯的酷表情,心情却是愉快的。
其实他现在还挺喜欢和她相处的感觉,要是她几天不在耳边吱吱喳喳,他反而觉得怪怪的。还有,看到她和方仲祺玩在一起的时候,心情更怪,有种很讨厌的感觉。
“那你明天一定要来喔!”她振奋精神,抱起乐谱往屋子跑,急着想回去多练习几遍。
他抿抿嘴,以一种轻松、期待的心情,继续运他的球。
次日,方启翔依约去陪席子悠练琴,但不是在屋内,而是站在屋外的大树下。
这位置不太被注意,也能清楚听到从二楼琴房传出来的乐声。
一曲结束,她迫不及待地跑到窗边往下看——他耸耸肩,表示她弹得还可以。
之后,这成为他们之间的暗号,因为那天过后,方启翔常常都会站在树荫下听她弹琴,无论上课或练习都陪着她。
如果他轻轻点头,就表示她有进步。
如果他竖起大拇指,就表示她弹得还不错。
他一个鼓励的小动作,给了她莫大的信心。而获得他的认同,就成了她进步的最大动力,在往后的一个多月里,席子悠弹琴技巧忽然突飞猛进,大家听了都觉得不可思议,但她从来没有告诉别人她进步神速的原因,因为那是她和方启翔之间的秘密。他叫她不能说,她就守口如瓶,连对阿姨也保密。
无形中,两个孩子渐渐建立起一种更紧密、微妙的感情。
在他们心里,共同存在着一小块谁都无法介入的秘密基地,悄悄的……在席子悠开始念小学一年级后的某个傍晚,他们又约在凉亭里见面。
“启翔哥哥,你看,这是仲祺送我的发带,很漂亮吧?”她笑着秀出头上刚由佣人帮她绑好的粉红色滚蕾丝边发带,这是她上个星期参加钢琴比赛得到第四名,方仲祺送她的礼物,她特地等到今天和方启翔见面的时候才系上的。
“丑毙了,以后不要再用这条发带绑头发。”方启翔满脸厌恶的瞪着她头上那圈粉红色,一点都不喜欢她配戴方仲祺送的东西。
愈看愈讨厌,他索性直接动手把它扯掉。
“啊……”她感觉头皮被拉疼了。
“对不起……”他看着手掌里有几根长头发,立刻跟她道歉。“还痛不痛?”他模着她的头。
她摇摇头,比较是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了。
他还是存有歉意,把那条发带交还给她,自己走到前方的花园里,摘下一朵花瓣小巧的鲜花,低头忙了一会儿,又朝她走来。
“子悠,把手伸出来。”她乖乖地伸出小手。
方敌翔在她的手指上套上一枚花戒指,是用刚才那朵小报编成的。
“哇……”她马上盯着自己的手,觉得那朵围在她手指上的花好漂亮。她喜欢他送的礼物,比手里还握着的粉红色发带还喜欢。
“等妳得到第一名的时候,我再送更棒的礼物给妳。”“真的?”“嗯。”“太好了。”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随即又低头欣赏手上的花戒指。
方启翔看着她无忧无虑的笑容和瞇成弯月的眼睛,心里也感染到她的快乐。
在这座缺乏温暖和人情的空城里,她的全然信任和真诚的关怀就像一道柔和的光芒,照亮了他心底那片晦暗冷寂,填满了一处无底的空虚。
与她在一起的时光成了生活中最值得期待的时刻,每次想起她这张红润可爱脸庞,他的心情都会很好、很愉快,好像什么不开心的事都能被远远抛开。
相反的,如果看到她和方仲祺一起上、下课,常常做什么事都在一起,他的心里就不太高兴。加上他念的又是另一所小学,和她见面的机会自然没方忡祺多。
这点,令他觉得既不公乎又懊恼,可是偏又无能为力。
最近还常听到大人们说她和方仲祺看起来很相配、很要好,现在感情就这么融洽,将来要结婚绝对没问题……这点,更让他觉得生气又担心。虽然他还不算真正了解婚姻的意义,但至少他已经知道“结婚”就是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住在一起,共同生活……他不喜欢这样,心中凝聚着一股强烈的意识在排斥着这个想法,已经很久都不曾像这样在乎过一件事情。
他执着的认定席子悠是他唯一喜欢的一个女生,他不要她和别的男生“结婚”,不准任何人把她从他身边夺走。
她是他一个人的!如果将来她要结婚,那也一定要和他结婚才行。
“子悠,妳长大以后当我的新娘好不好?”他才不要把她让给别人!
“可是,阿姨说我以后要当仲祺的新娘子。”她记得阿姨这样说过,但其实她没有很懂“新娘子”代表什么意思。
“那妳是想当我的新娘,还是仲祺的新娘?”他的口气转硬,有些生气。
“当新娘会怎样?”“当新娘就可以穿很漂亮的衣服,和自己喜欢的男生结婚。”她想着“结婚”两个字,之前听老师在念故事书的时候说过——“王子和公主结婚后就住在城堡里,从此以后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结婚就可以永远在一起吗?”“嗯。”她又偏着头想。她喜欢方仲祺,也喜欢方启翔,因为他们两个人都对她很好,会陪她一起玩。但是,如果要选一个永远在一起……“我想要当你的新娘,跟你结婚。”在她心目中,方启翔就是那个“王子”,她想和他永远在一起,一直住在这座“城堡”里,从此以后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好,妳不能忘记今天说过的话喔。”“嗯,我知道。”她甜甜的笑着,两条腿在空中晃啊蔽。
就这样,他们约定好了。
一天晚上,黄淳燕命人把吴伯叫到面前来。
“吴伯,子悠最近还常常跟那孩子见面吗?”她平板的声音里存有压抑的厌恶,表情一丝不苟。
“他们偶尔才会碰个面,聊一会儿就分开了,夫人。”吴伯的用语很谨慎,怕一个弄不好,就会拖累两个孩子受罚。
“那就是还玩在一块儿喽?﹂她的语气里多了点愤恨,显然对所听到的事很不满。
其实她很早之前就知道席子悠会跑到屋外去找那个野孩子,但一开始她并不特别在意,心想她可能只是对没见过面的人感到好奇,才想接近他,等她发现他是个个性冷硬又孤僻的人以后,就会自觉无趣地离开,因为他们的个性根本合不来。
丙然,后来再也没人看见过他们俩一起玩,而席子悠也开始照着她安排的课程,乖乖上各种才艺课,为入学作准备。
可是就在两个月前,又有佣人陆续向她报告曾看过两个孩子在一起玩耍,而且感情看起来还不错。
逼淳燕不动声色,默默观察了一段时间,竟发现他们两个人真的会刻意瞒着大人们找时间偷偷溜出屋外去玩,而且事后问她,一向乖巧的她还不肯吐实。看来在这一年多里,他们已经悄悄培养出一段两小无猜的情谊……这情况对黄淳燕而言无疑是严重的“失控”,她完全不能忍受他们之间的友好,尤其是那个私生子的所作所为,又勾起了她对那个下贱女人的恨意!
他们母子俩都是一个样,专门做些见不得光的事。当年抢走她的丈夫还不够,现在连她生的野孩子都想来接近她看中的“媳妇”,新仇加旧恨,她绝不能再纵容这件事情这样发展下去——“吴伯,我不能让他继续留在这个家里。”她作出决定,不能养虎为患。
那个孩子太过聪明,小小年纪却有着超龄的世故和冷静,让她愈看愈不放心。
记得当初他在父母的丧礼上没掉过一滴泪,如今明明和席子悠很要好,在人前见到她却能不理不睬,装出一副不熟的样子。
她想,他一定是知道自己在这个家里不受欢迎,为了避免拖席子悠下水,才不敢光明正大的和她一起玩,而且在屋里还故意躲开她,尽量不与她碰面,以防单纯的她会不懂得隐藏情绪,表现出和他的好感情。
“夫人,我以后会多注意,要他别再跟子悠小姐见面,请您让他留下来吧。”吴伯从小看着兄弟俩的父亲长大,对他的两个儿子自然也都多了份感情,尤其是方启翔,他不像方仲祺自小生长在富裕的环境里受人呵护,八岁那年已经失去父母,如今要是再被赶出丢,叫一个孩子无依无靠的该怎么过活。
“不需要,这件事你别插手,我会处理。”黄淳燕已经打定主意,非让那个私生子离开不可,因为她相信方启翔绝不是个容易受人控制的孩子。说不定再过几年,连他心里想什么都没人猜得透。
她不能冒险留下这个祸根,日后才来后悔今日没将他送走。
只怕等他长大后,会夺走更多……这是第二次,席子悠有种彻底失望的感觉,觉得自己被人抛弃。
她垮着小脸,抱着稍早从钢琴比赛上赢得的冠军奖杯,闷闷不乐地坐在凉亭的阶梯上,望着一大片花园……学琴一年半,她从第四名的名次一直努力到第一名,以为只要得到冠军,启翔哥哥就会回来,因为他们曾经约定过,等她拿到第一个“第一名”,他就要送她一个很棒的礼物。
可是,他又失约了。现在她已经领到第三个“第一名”,他还是没出现。
她不知道他是在哪一天不见的,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记得在一年多以前的某一天放学回家,她觉得自己有好几逃诩没看到启翔哥哥了,所以想去找他玩……大概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她发现自己再也找不到他了。不管是在凉亭里、大树下、房间里、屋里或屋外……有一次她独自坐在凉亭里,吴伯走过来陪她说话,聊到方启翔时,她终于再也忍不住难过地大哭起来——“呜哇……吴伯……你有没有看到启翔哥哥?我到处都找不到他,到底他跑去哪里了,什么时候才要回来……”她不顾之前说好不能告诉别人他们有一起玩的秘密,只想知道他人在哪里。
但是吴伯却说他也不知道,后来连阿姨和家里的每个大人也都告诉她,启翔哥哥已经离开了,以后都不会再回来。
但她不信,常常把全部的休息时间都耗在凉亭里,而且每逃诩很认真练琴,想早点拿到第一名,这样方启翔一定会回来送她礼物……结果,原来启翔哥哥也是骗她的。他一直没有回来,一直没有出现……他跟妈咪一样,不要她了。
席子悠从阶梯上站起来,抱着怀里的奖杯,茫然失落地走向屋子……从这天开始,她再也不相信“永远”。
什么“永远在一起”,全都是骗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