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段颂宇静静泡在浴盆之中。水在这里极其珍贵,要不是因为他贵为皇族,根本没法子有这么好的享受,他甚至还拥有一个专属的大浴池,在他想要的时候,随时可以泡泡热水,让他放松。
看来特权这种东西,不论是什么时代、什么场合都一样。
空气中弥漫着麝香气息,这是这里最常使用的芳香剂,他也说不上喜欢与否,只是因为不讨厌,也就勉强接受。
这个时候,他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但是他依然闭着眼睛,没有费心张开。
不知为什么,他总能敏感的察觉木显青的到来。
“王子。”
“嗯。”他懒懒的应了一声。
“手还好吗?”
“死不了。”
这实在不是个顺耳的回答,但看在他今天那么卖力的份上,她只是点头,然后说:“明天王子还会有苦头吃。”
苦头?段颂宇觉得好笑,他莫名其妙的来到这里,被她狠狠踩在脚下,这还不是苦头吗?
“王子,”不知他心情的木显青继续说道,“看到王子终于开始正视自己的身份与责任,属下很欣慰,但是许多事情并非一蹴可几,尤其是锻链这回事,所以王子别把自己逼得太紧。”
段颂宇睁开眼睛,就见她直挺挺的站在不远处。
“坐。”他的手一挥,指向一旁的长椅,见她迟疑了一下才落坐,他轻柔的说:“木显青,你是个很独特的人。”
她眼底又是满满的疑惑。
段颂宇伸手拨开自己湿淋淋的黑发,将脸上的水珠抹去,才淡淡开口,“你有能力、有智慧,若不跟在我身边,或许会有更好的发展。”
“王子要属下走”
“若这个问题是在我自尽醒来,你不留情的甩我一巴掌之后问我,我的答案是肯定的。”他慵懒一笑,“但现在,不论你是……”他转头,意味深长的看着她,压根不在乎她是男或是女,“我都会—留下你。”
他的语气与眼神带了太多太多不知名的含意,木显青的心跳再次失速。
“我令你不安了吗?”他锐利的目光没有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
她沉默了一会儿,“是有一点。”就连她自己都感到意外,因为在那双过于犀利的眼眸底下,她竟点头承认了。
她很清楚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但一直以来,王子都是一只温顺的免子,果断、凶猛与他一点都搭不上边,但现在……她益发不安了。
这几天来第一次,段颂宇露出发自真心的笑容。他知道要这个女人承认心头的担忧有多么不容易,毕竟她不是一般人。
他泰然自若的从水中站了起来,两个侍浴的女奴分别从两侧接近,替他擦干身体,他的目光却恶意的不离木显青,就像是在以目光较劲。
他试图在她的神情中看到一丝羞怯、不自在,她却只是面无表情的注视着女奴替他套上长袍。
“我实在不知你的勇气到底从何而来。”他喃喃低语,话中有话,一派轻松的爬上三阶阶梯,半卧在床上。大床上铺了厚厚的动物毛皮,在寒冷的夜里,让他保有舒适的温暖。他懒懒的看着她,“你不怕死吗?年纪轻轻便四处平乱,对于死亡—你真不害怕?”
“属下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只要王子需要属下,属下一定随侍在侧,这是属下以生命所起的承诺。”木显青回答,心中有些吃惊。一直以来,他总是听她的话行事,从未试图与她闲谈,没想到现在他们竟然可以像朋友一般的谈话,感觉很不真实。
“木显青,”他玩味的唤着她的名字,“我应该给你一个机会。”
“机会?属下不明白。”
“一个坦诚的机会。”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我不喜欢被人欺骗。”
此话一出,他很快看到她眼中闪过迟疑,但是那长密的睫毛很快掩住了情绪。
“不单王子,任何人应当都不喜被人欺骗。”
“很好。”他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目光须臾不离她,“那你最好回去好好想想,我等你对我坦白一切。”
莫测高深的话像冰水从她的头顶浇下,她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不断思索他话语后头的含意。“王子,你的意思是?”
段颂宇只是微勾唇,然后躺了下来,闭上眼睛,没有回答。
木显青静静的看着他。
一直以来,她都希望有一天,主子真的能够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男人,现在他似乎正朝她的期盼而去,为什么她却变得不再肯定呢?
心疯狂跳动着,看着闭眼假寐的男人,没由来的一阵心慌,更急更强烈的滑过心头,不论她怎么想要冷静,就是定不下来。
“下去吧。”段颂宇淡淡的说,“我累了。”
闻言,木显青默默低下头,“那么属下告退了。”
“快点走吧。”他说,“在我没有强迫把你留下来之前。”
他的话、他的人,一再的让她感到不安。
她退了一步,没有迟疑的背过身离去。
这些年来,木显榕自认自己的伪装完美得没有破绽,她以男装出仕,辅佐大王子,期盼他能成为一名仁君,她不在乎终身未嫁,可以是他一辈子的忠臣,但现在……
其实原本该来净水沙洲辅助大王子的人是她兄长,但偏偏应了那句“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她兄长在出发前往净水沙洲的前几日,竟抛下一切,带着从西北蛮族掳获而来的一个奴隶远走高飞。
他的离去太过突然,整个木家上下顿时陷入一阵慌乱。
她从小便崇拜自己的兄长,他果敢刚毅、勇猛双全,最后却为了一个女子放弃一切荣华富贵!她无法想象是什么样的情感,使得一向理智的兄长会做下如此的决定。
此事若被发现,木家丢了颜面事小,兄长没有依旨前往净水沙洲,这个抗旨的罪名可能会祸及木家十数口人,所以她才会大胆的做下决定,顶替兄长的身份,女扮男装来到净水沙洲。
从出发来到净水沙洲的那日开始,木家女儿木显榕便当自己已死,往后的她就是木显青,也幸好因为她的领导能力和严谨的态度,让这里上下所有人都服气她,没有任何一个人怀疑她不是男儿身,只是现在,她就要瞒不住了吗?
“我听说王子今天在校场的表现很不错!”
她因为自己侍女的声音而回过神,站起身,让侍女一一卸下自己身上的衣物。
说话的阿依是从大都跟着木显榕来到净水沙洲的贴侍,这些年来,木显榕的一切起居也都是由她照料打理,她不单是她的侍女,也是她最亲近的人。
“走了一趟鬼门关,王子就变了个人啊……”阿依皱着眉头替小姐除掉身上的短剑和匕首,继续叨念,“真没料到,顽石也会有点头的一天。”
木显榕瞄了她一眼,“你不该碎嘴。”
“我知道,小姐。只不过,王子虽然是大王子,但未必是未来的王,这点你该比任何人都要来得清楚,不是吗?”
她没有答腔。
“王子的其他兄弟个个优秀又骁勇善战,所以将来何人为王还是未定之数,尤其是二王子和那个尹帕公主。反正茴月国自立国以来,历史上头也不是没有出过女王—”
“别再说了。”她迅速打断阿依的话。自己已经够心烦了,实在不需要她再来插一脚。
“虽然迟了一点,”阿依彷佛没有听到她的话,自顾自的又继续说:“但是王子若现在开窍,说不定咱们还有点胜算。小姐还记不记得伦丝玛说过—竹竿好扶,棉绳难扶这句话?只是她指的竹竿是谁?棉绳又是谁”
木显榕没好气的瞪她。伦丝玛是阿依的太祖母,年近百岁,身体依旧硬朗,一双清明的眼睛彷佛可以看透人世间的一切,在大都北方一个小小游牧部落生活。
当年伦丝玛带着小阿依进大都采买年货,意外遇上了木显榕。
伦丝玛看出木显榕将来必会有一番做为,于是将阿依送给她为奴,要她好好照料,所以她跟阿依可以说是打小一起长大,而阿依的身份也不若一般被卖进府里的奴婢。
“那些王子、公主的野心,想来令人心惊。”阿依不由得皱了眉头,“就阿伊我来看,竹竿应当是二王子,至于伯泽王子—”她摇了摇头,“若是王子再不思进取,恐怕改天被人宰了都不知道,到时就怕小姐你跟在王子身旁多年,别人也无法容下你。”
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在宫廷之中,尔虞我诈很常见,为了取得上位,就算是自己的亲手足也无情可讲。
毕竟胜者为王这个诱惑实在吸引人,更何况这个理所当然的继位者个性懦弱,无法服众,会起异心想取而代之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这也是木显榕这些年来不想面对却不得不正视的问题。
“小姐努力了那么多年,只希望你的心血不会白白浪费。”虽然对阿依来说,跟着罕伯泽这么不知进取的主子没有太了不得的出路,但是只要小姐觉得值得,她也只能跟着自家小姐的脚步。
阿依将小姐头上的软帽给拿开,一头黑色长发立时披散而下,除去她的衣服后,全然女性化的胴体展露无遗。
“小姐,王子真的变得很不一样吗?”
木显榕的脑中因为这句问话而闪过王子的身影和眼神,莫名的有些羞赧。
“没这回事!”她低下头,掩去自己的心烦意乱。
听到这话,阿依忍不住本哝,“小姐,有时候我真搞不懂你!明明就是个漂漂亮亮的女儿家,却偏偏为了王子扮男装,做牛做马累个半死不说,骑马、打仗样样都来,不知不觉大好的青春都没了!
“算算时间也都过了三年,老爷当初不是要你替少爷来待一阵子,之后就随便找个理由辞官回家吗?怎么我看你却一点打算都没有,现在还要陪着王子回大都,出战月牙泉,若你暴露了身份怎么办?”
木显榕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是她没有办法舍下懦弱的罕伯泽,毕竟他曾经救过她一命,当时她便决定要还他这个情。
“你好歹也替自己打算打算!女人到了你这个年纪不是嫁人了,就是好几个小萝卜头的娘,偏偏你还得留在这,穿这身把自己包得密不透风的战衣。你又不像那些男人,天一热就把衣服月兑掉随地一躺就成,大太阳底下你没热晕过去,我也真是服了你。”
“你说完了没有?”有时候有阿依这张念个不停的嘴巴在一旁是挺有趣的,但有时却吵得她头都痛了。
“快了!”阿依很不怕死的回答。
木显榕转身面对她,“不管事情将来如何演变,这一切都是我的选择,我不怨也不求,倒是你—你再继续说下去,我明天就把你遣回大都。”
阿依委屈的嘟起嘴,抿唇替她净身之后,看她整个人浸泡在浴桶之中,最后还是忍不住喳呼了起来,“就算小姐要把我赶走,我还是要把该说的话说完!总之,一个女人的青春有限,你不能这么虚耗下去。”
木显榕对此没有做任何回应。在以男装示人的那天起,她便不把自己当成一个女人了,对她来说,辅佐大王子为王,并非虚耗光阴的事。
还记得两人初见面,那年的她不过是个十岁大的孩子,跟着爹爹进宫去玩耍,却遇上了一个哥哥。
这个哥哥只因为捉弄宫女不成,摔了一跤,便哭得好像天要塌下来似的,任凭一堆宫女姊姊怎么劝他都劝不听,她觉得烦死了,一气之下便踹了他一脚,没想到竟将瘦弱的他给一脚踹进储水的池子里去。
他不是别人,就是大王子罕伯泽,不会泅水的他因此差点淹死在池子里。
为此她以下犯上,纵使只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也是重罪一条,原本她爹和她都以为就算死罪能免活罪也难逃,但在国王判刑前,被救起的罕伯泽醒来,反而开口替她求情。
从那个时候开始她便知道,罕伯泽是个好人,虽然调皮、个性懦弱,却有颗仁厚的心。只不过要成为君主,单有仁义之心并不足够。
说她李代桃僵来到净水沙洲是为了使木家免于祸端、光耀木家门楣,或是为了报王子不杀之恩都行,反正她从小就羡慕着可以自在驰骋沙场的兄长,所以才甘愿冒着欺君之罪来到这里,她一点都不后悔,也没有谁能撼动她辅佐罕伯泽庙堂的决心。
她要跟随他,敬他为王,为他尽忠一辈子。
“小姐,听说尹帕公主要来净水沙洲是吗?”
想到罕尹帕,木显榕就觉得头痛,她闭着眼睛,无奈的轻点了下头。
“天啊!这可热闹了!”阿依的口气有着明显的厌恶,“这尹帕公主虽然美如天仙,但性子可没几个人受得了。”
“阿依,别再碎嘴。”过了忙碌的一天,她实在没有多大的力气去指责这个总是口无遮拦的侍女。
“等我说完,我就不说了。”阿依虽然是木显榕的贴侍,但是打小就跟在她身边,这些年更是最亲近她的人,所以两人之间的情份早就超越主仆之分。“那公主不是还挺喜欢小姐的吗?”讲到这个,她受不了的翻了个白眼。“若一个不好,要小姐去当驸马怎么办?”
“不会有这么一天。”
“这可难说!刁蛮公主想要什么就是什么,若真的有一天她成了茴月女王,还要招小姐为驸马,那就完蛋了!”
木显榕警告性的瞄她一眼。
可她只是耸了耸肩,“小姐,你自己也心知肚明,我说的事不无发生的可能。”
“我告诉你,”木显榕从水中站起身,“你早晚会被你所谓的实话实说给害死!”
阿依不由得嘟起了嘴,“小姐,阿伊是为你好!”
木显榕很清楚这一点,这也是为什么就算阿依常常出言冒犯,她都原谅她,让她继续待在自己身边的原因。
她从不后悔自己舍弃了原本的生活,跟随罕伯泽,却也不是没有想要放弃过。在他自尽那一天,她真的心灰意冷的起了辞退之心,因为纵使她能力再强,也没有能力去辅佐一个连自己都放弃的主子。
但现在情况已经有了改变,罕伯泽变了,纵使这样的转变令她有些不适应。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在拿生命当赌注,毕竟茴月国数百年来的历史上虽然有过两位女王,但是还没有女子出仕,所以她没得选择,只好以哥哥的身份跟随在王子身侧。
这些年来,她已证明了自己虽然是女儿身,却一点也不比男子逊色。
纵使一开始还有些顾忌,怕与王子朝夕相处久了会被发现,不过随着时光流逝,她明白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大王子思想单纯,从不会多想,更何况他一向胆小,只要她一瞪,他的眼光便会立刻心虚的转移,有时她甚至怀疑罕伯泽有没有勇气正面看她。
久而久之,连她自己都会忘了自己是个女人。
只不过这一切,在王子被救回一命之后有了改变。
她脑中浮现罕伯泽的身影,经过这一阵子的调养,他不若以往那般瘦弱,虽然身子还是显得单薄,但是眼神中却闪着不同以往的光彩。
她一直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他不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人,但是她一直以来的信念便是让罕伯泽为王,现在终于看见希望,她说什么也会尽力拱他上位,不轻言放弃。
至于将要到来的公主……她也只能兵来将挡,见招拆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