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段扣得很深的关系都是爱情,都有它最像爱情的时候,也都经历着甜蜜与苦涩,渴望与心碎,热情与荒凉。
每一段爱情,却也有它最不像爱情的时候。那时候,这两个人像什么呢?像老朋友?像亲人?还是看来像一个错误?
许多年过去了,她心里依然恨舅舅。她好像不是恨他那样对待过她,也不是恨他给她过上那种苦日子。她是恨他轻蔑了她的爱,那曾是一个小女孩对这个世界最纯真的感情。
她偶尔还是会想起他。
他已经不住在天使巷那个虫窟了。
她走了,他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曾经试图去找她吗?找不到的时候,他有没有片刻的悔疚?
像他这样的一个酒鬼,也许几年前已经醉死在街头。死的时候,孤伶伶一个人,身上依旧穿着他最宝贝的那些过时西装与皮鞋,看来有点滑稽,却也显得安详。他终于过完了卑微又寒酸的日子,再也不用抱怨什么了。上帝已经厌烦了他。
此时此刻,她身为白小绿这个人,在寂寞夜街上开着小妖朝牵牛星街驶去。小妖在她急速拐弯的时候颠了一下,然后又回复平静,乖顺地走上一条坡道,在路的尽头停下。
她走下车,爬楼梯上楼。
山鲁看到她进屋里来,偏着头,嗄嗄叫了几声。
她拉开阳台的玻璃门,抓了一把瓜子喂给牠。
牠从笼子里探出头来啄食。
她对牠说:
“每个人都说乌鸦的叫声很难听,山鲁,你也不例外喔!”
山鲁没听懂,又叫了一声。她啐了牠一口,然后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冰冻的梅子酒。
她拿着酒,晃出客厅,坐到长木茶几前面的一张靠背椅子里。
她放下酒杯,咬着微弯的小指审视摆在茶几上的那盘棋。这根手指被舅舅的皮带打断了指骨,愈合之后,第一个指节骨歪了,从此再也把没法伸直,可也不碍着她做任何事。别人不留心,甚至看不出来。只有她记得这个伤口,老是情不自禁地把小指放到嘴边啮咬。结果,指甲都陷进肉里去了。
她上次走的那一步棋,依然没有回答。
她皱眉研究了一会,伸手把上回走的那颗黑子挪到另一个位置去。
她嘴角不禁泛起一抹俏皮的微笑,抬头看看山鲁,得意地跟牠,也跟自己说:
“嘿嘿......是应该这样才对。”
矮哲还没回来过。这一次,他去得够久了。
她不知道他在哪里。
他也许正在以色列,黎巴女敕,巴勒斯坦,或是世上某个危险的地方,为那些雇用他的人卖命。他的身边,此刻也许睡着一个跟他萍水相逢,主动投怀送抱的异国女人。等他醒来,这个美丽的女人会设法把他留住。终有一天,他会留下,不再回来。
每次这么想的时候,她都觉得鼻子酸酸的,好像这一切已然发生。她会接到他某天从远方拨来的一通电话。
他在电话那一头,快活的声音说:
“谢谢你帮我看房子,我不打算回来了。”
这并不是最糟的。
最糟的是,她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
终于有一次,他回不来了。
她想象自己看着他冰凉的尸体,苍白一如裹上了一层象牙色的薄膜,乌黑的头发覆盖着太阳穴,宽宽的肩膀向她敞开着,哀伤的眼睛终于合上了。
她止不住生气的泪水,责备他说:
“你这个傻瓜!你这个大傻瓜!为什么要去干那种私家调查员的活!你真的有那么不要命吗?你为什么总有那么多幻灭的理想?”
然而,他已经永远听不见了。她只是对自己的灵魂哭泣。
要是他听到,他迷人的眼睛也许会鲜活起来,抱歉地笑笑,好像在说:
“噢,我不是故意的。”
他们的关系像什么呢?有没有曾经像爱情的时候?抑或,终究只是她一个人的爱情。
他从来不认得她。
明知她爱他,他聪明又善良地避开了,只留下那个“我不是故意的”的眼神。人生就像他爱喝的白兰地,有一种调调,充满了无望的梦想,苦涩而甜蜜。
他从来不赌钱,却是个赌徒。他比舅舅赌得高明,赌得潇洒,却也赌得更凶。
他赌的是命。他好像命运的游子,爱上了枪口下的生活。
百折千回,她爱上了的依然是一个赌徒吗?她始终逃不出她的宿命。
矮哲喜欢她,喜欢逗她。他比她大了十四年,一直把她当做他钟爱的一头小狈,却从来没有把她看作一个女人。
有时候,她不禁想,在特别罪案组的头一年,会不会已经是她们这段关系最像爱情的时候?以后再也没法超越了。
那时候,他们是出生入死的兄弟。
所有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不都像情人吗?只是他们不自知。
他们曾经共度美好的时光,寂寞的夜晚在酒吧里相伴。离开酒吧的时候,他们从来不道别,只是微笑一下,然后各自走上回家的路。
他从来不知道,当她回到浣熊街的公寓,她会留恋地伫立在开阔的阳台上眺望他的公寓。他和她是M44星团的其中两颗星。
她从来没见过他那些女人,但她知道那些女人一直存在,就像她知道每个幽静的山谷里总有鸟儿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