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雨轩,在你入宫和我见面之前,我们曾经在别的地方见过面吗?”
顺水漂流,他们的船似乎行走得很没有章法。
赵蝶衣头枕在双手上,躺在船板看星光点点。
她的问题让欧阳雨轩不解,“为什么会这么问?”
“你若不是早对我图谋不轨,为什么会决定带我出宫?又为什么会一路照顾我?”
她的疑虑实在太多,总觉得即使找了千百个理由也说不明白。
他笑道:“就算是我对你一见钟情如何?”
“你是吗?”她翻身坐起,盯着斜靠在船篷边的他,“你这样的人会对我一见钟情?”
“你的疑心病又犯了。”他弹指打在她的额头上,“有时候喜欢一个人,不需要太有说服力的理由,那只不过是瞬间的感觉而已。”
“我不认为我有什么足以让你动心的优点。”这一点她还颇有自知之明,“我的脾气很差。”
“我的脾气还不错,正好可以容忍你的坏脾气。”他笑道。
赵蝶衣想了想,继续说:“我的出身不好,随时都有可能被人揭破身世,惹来杀身大祸。”
“而我萍踪浪迹,孑然一身,没有太多可以被你连累的牵绊。”
“我喜欢吃喝玩乐,但是手脚懒惰,贪图享受又不愿意自己辛劳。”这听来严重多了吧?有哪个男人愿意找一个这样差劲的妻子?
没想到他居然还笑得出来。“我也喜欢吃喝玩乐,你我并肩正好可以游山玩水,看尽天下美景,吃尽天下美食。至于贪图享受不愿意辛劳……好在我还有点积蓄,够你挥霍十年二十年。”
“那十年二十年之后呢?”她知道自己问得越来越过份,但就是想看看他能承受的底线在哪里。
欧阳雨轩一叹道:“若二十年之后我无力支付你的开销,你就把我休掉,另择佳偶好了。”
“欧阳雨轩!”她扑过来抱住他的脖子,感动莫名,“你都好到这个份上了,我怎么可能休掉你?其实我刚才说的不是真心话,苦日子我能过,但要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可我不敢喜欢你。”
“为什么?”
“喜欢你的女子实在是太多了,万一隔三差五就有个‘逐月’来找我的麻烦,该怎么办?”
他促狭地笑。“所以你也该练武啊,不要每次都叫我去救你。”
“你怎么不说自己少招蜂引蝶就好了?”她捧着他的脸,皱紧眉头,“你这个家伙,到底是谁生给你这样一张颠倒众生的脸来祸害世上的女子?”
“我娘。”他吐出两字。
“你娘一定是位绝世美女。”赵蝶衣悠然想出了神。
“将来你会见到她的。”欧阳雨轩眯起眼,看着岸边的丛丛篝火说:“我们已经进入东辽边境了。”
“啊?”没想到顺流而下不过一日一夜,竟然就来到了东辽和天雀的边境,看岸上的篝火跳跃在夜幕中,她开始有种强烈的不安。
“这里是东辽的哪里?”
“该是东辽的伊里,属于东辽的围场。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东辽国王和王子们就会到这里打猎。”欧阳雨轩对东辽的事情很是了解。
趟蝶衣听了更加紧张,“那就是说,在这里有可能遇到东辽国王。”
“是啊,你可以一吐心声了。”
她沉思着,不由自主地攥紧拳头,忽然很用力地点点头,直视着欧阳雨轩。“我自己去找东辽国王,你不要跟着我。”
“为什么?”
“我不想牵累你。”你郑重其事地说:“东辽国王光见到我还好,就算是我说出身世实情,他迁怒于我,也未必会杀我,毕竟我还是名义上的公主。但是你要跟着去就不一样了,让对方看到我身边跟着一个你这样的年轻貌美男子,肯定要起疑心。”
“多谢公主殿下的赞美,不过我既然说过要保护你,怎么能将你送入险境?”欧阳雨轩道:“再说见东辽国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你以为凭你一己之力,如何能让别人相信你是天雀国的公主?也许还没见到东辽国王,你就被当作胡言乱语的疯子关押起来了。”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如此无知又无能,如果没有欧阳雨轩,她简直是寸步难行。
“我记得在这江岸的西边会有东辽人的常驻部落,或许那里的人会愿意收留我们住下,然后……再从长计议。”
肚子好饿──
赵蝶衣抱着肚子坐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之上,望着远处的点点篝火,闻着从那里飘来的热辣辣的香味,一个劲儿地往肚子里咽口水。
欧阳雨轩说是去打探情况,怎么一去不回?她从下了船坐到现在,就一直没有吃喝,肚子饿扁了不说,嘴唇也干得要命。
“他该不是被人抓起来了吧?”她一下子蹦了起来,但是被夜风一吹,脑筋又清醒了,“不可能,那家伙最会左右逢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情。”
“看来还是要靠自己找吃的了。”她模了模自己手指上还留着的那枚戒指,“凭这戒指总能换到一只烤全羊了吧?”
她鼓起勇气,徒步慢慢走向篝火闪耀的地方。
在那里,有许多穿着东辽服装的人正在烤肉喝酒,还有些穿着漂亮衣裙的东辽女孩子围着篝火翩翩起舞。
赵蝶衣的到来并没有引起什么人的注意,她四周寻找了一圈,看到不远处有张毯子铺在地上,上面放着一些瓜果,便悄俏走过去,然后迅速地从地毯上抓起一个苹果,放入嘴里使劲儿地啃了两口。
虽然苹果汁味道甘甜,但是心里总觉得别扭,想她在宫中也是锦衣玉食,怎么现在会沦落到变成小贼的地步了?
等欧阳雨轩回来,一定要狠狠地骂他一顿,都是他突然玩失踪,才害她不得不出此下策。想到这里,她又狠狠地咬了几口苹果。
突然,身后有只大手重重地拍了她肩膀一下,接着就听到有人用东辽语在身后叽哩咕噜的说了一串她根本听不懂的话。
糟糕,这么快就被人发现了?她极为尴尬地慢慢转身,一边从手指上拔下那枚戒指,说:“我用戒指买你的……”
蓦地,有一根铁钳子穿着热呼呼、还流着油的肉串出现在她面前,那个拿着铁钳子的东辽老者笑咪咪地看着她,还将铁钳子向她嘴边送了送,又说了几句,“西气呼呼,拿以鲁,拿以鲁!”
扑鼻而来的烤肉香味,让赵蝶衣又咽了一口口水,半信半疑地指着烤肉,又指指自己,“你,是要把它送给我吃吗?”
老者只是笑着,继续说:“拿以鲁,拿以鲁!”
“让我拿我就拿,谁怕谁?”她接过肉串就大口大口地嚼了起来。
那老者看她的表情是特别的开心,又从毯子上拿起一个酒壶,送到她嘴边。
赵蝶衣也不客气,接过酒壶又喝了一大口。这酒特别烈,呛得她咳嗽不已,但是咳嗽完她依然又喝了几大口,为的是不让对方看轻自己。
老者果然高兴,笑着对她竖起大拇指,一拉她肩膀,让她坐在毯子上。
她这才发现原来东辽人并没有自己想像的那么难以相处,望着四周在篝火后笑得红通通的脸,和歌舞着的人群,不知是不是酒意上涌,她忽然有些恍惚。难道过去是她错了?那些说东辽人如同野兽的传言其实都是些骗人的谎话?
“怎么不等我就先吃了?”欧阳雨轩的声音总是不期而至。
她侧目瞥了一眼。“想你一定是跑到哪个姑娘的手里要水喝去了,何必等你?”
“吃醋了?”他促狭地说:“我是去打听事情,当然不会那么快回来。”
那个邀请赵蝶衣吃喝的老者看到欧阳雨轩,立刻笑着跑过来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一大串的东辽语就飞快地月兑口而出,听得赵蝶衣一头雾水。
“你认得他?”她疑惑地问。
欧阳雨轩居然也能说一口流利的东辽语,对老者微笑着回应了几句之后,才对她说:“我四处游走,东辽也常来,这位卡斯拉老人是我的老朋友了。”
有位正在跳舞的姑娘跳到他们面前,一拉赵蝶衣的手,叽叽喳喳说了一串,像是要邀请她一起跳舞。
她拚命摆手,“不行不行,我不会跳。”
“去吧。”欧阳雨轩推了她一把,笑着说:“东辽人跳舞只是为了表达心里的喜悦,没有什么特别要学的动作,跳完了心情会更好。”
大概真的是酒意使然,她糊里糊涂地就被那姑娘拉着下场,到了篝火旁,一群漂亮的东辽女孩子拉起她的手,还在她的头上放上一个花草编织的花环。
周围响起了女孩子们清丽的歌喉,那婉转自然、不经修饰的歌声,听在她的耳朵里竟是如此地美妙,虽然听不懂她们在唱什么,但是她的心情却在歌声中越来越欢悦、舒展。
她觉得自己一直在笑,在旋转,转得头晕,头上的星光似乎都连成一片银色的雾,看不清周围的人,也听不清周围的声音了。
此时,欧阳雨轩斜躺在毯子上,手中擎着一个皮囊酒壶,静静地看着又笑又跳的赵蝶衣,在他的唇边也飘浮着悠然的笑容。
“赵姑娘有点像东辽人。”有个身影出现在他的身侧,也坐了下来,“少主不必太忧虑,赵姑娘已经对你一往情深了,无论你说什么,她对你的心都不会变的。”
这突然出现的人竟然是艳娘。
欧阳雨轩的眉心处耸涌出一层难解的忧虑。“你还不够了解她,她为人行事从来都是随心所欲,不愿意受任何的欺骗或控制,若是有人强加于让她不服的事情,她哪怕不要性命也会抗争到底。”
“那是她还没有与少主相恋之时,不是吗?”艳娘低低笑道:“女人如果心里有让她牵挂的人,就会改变许多。赵姑娘刚出宫时,眼底、眉角还有许多的戾气,但现在看她不是温柔许多了吗?”
欧阳雨轩深深看她一眼,“到底从哪里开始你就跟在我左右了?”
“从少主潜入天雀皇宫的那天起。”
见他面露不悦之色,艳娘解释,“老主没有别的意思,完全是为了少主的安全。”
“他总是自作主张。”欧阳雨轩一跃而起,来到篝火旁,拉出跳得晕眩的赵蝶衣,“来,跟我来。”然后拉着她一路跑向远方。
这一片草原很大,跑得远了,渐渐没有人影和火光,赵蝶衣气喘吁吁地说:“别跑了,我头疼,头晕,看不清路了。”话音未落,她的脚下一个踉跄,就摔了出去。
随着她的身形坠下,欧阳雨轩也随后而倒,两个人相拥着在草原上滚了几圈,终于停下时,赵蝶衣身处上方,欧阳雨轩则平躺在她的身下。
“好玩吗?”他望着她。
“这里和我想的不一样。”她笑得娇喘连连,“很有趣。”
“开始喜欢东辽了?”他问。
她媚眼如丝地看着他。“就算我喜欢东辽,也依然不会嫁到这里。”
“真的吗?”他挑起眉,突然反身将她压在身下,“你确定?”
“嗯,当然……”她的尾音被他吞没,在星空之下,一望无际的草原之上,这一轮火热的唇舌纠缠,简直像要缠进彼此的咽喉,缠紧灵魂深处。
她的月复部本被烈酒烧得如同一团火焰,而他的激情澎湃更是让这团烈火似被浇上了一捧热油,不消反涨。
这一场烈火不知道燃烧了多久,直到她喘息着,发现自己的肩膀已经在凉风中时,看到欧阳雨轩满是怜惜的眼神,她忽然找回意识,又是羞涩,又是兴奋。
“抱歉,”他将她的衣服重新披裹好,“我会把最美的一刻,留到名正言顺享受的那一天。”
“嗯?”她的脸颊羞得酡红,眼睛都不知道该看哪儿了。“又胡说八道。”
“现在你该睡了。”他轻拥着她,“就这样睡吧。”
“睡这里吗?”她从来没有露天睡觉的经验,“万一下雨了怎么办?”她低喃着,但是抵挡不住酒意、困意和倦意的三重袭击,还是在他的臂弯中找了一个最舒服的位置,阖上了眼。
这是她逃出皇宫之后最舒服的一觉,当她醒来时,先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很满足地翻了个身,但是一翻之下,她忽然察觉到不对劲,昨夜记忆的最后,是她和欧阳雨轩躺在单地上,现在身下的感觉未免太柔软、平整了吧?
她霍然张开眼睛一看,发现她身下铺着一张柔软的鹿皮床垫,身上盖着轻柔的逃陟绒锦被,她躺在一张高而宽大的床上,床下铺满了雪白的丰毛毯。
这是一间圆形的顶帐,帐门口站着两位东辽少女,而欧阳雨轩呢?又不知去向。
“姑娘醒了。”门口的两位少女走了过来,对她躬身,用标准的天雀国话说道:“夫人说,如果姑娘醒了,请到前帐一叙。”
“夫人?”赵蝶衣疑问:“你家夫人是什么人?欧阳雨轩呢?”
其中一名少女掩口笑着,“你不用担心他,我们夫人是东辽的贵人,不会伤害你的。”
东辽的贵人?也就是说,有可能和东辽王有关系?赵蝶衣立刻振奋精神,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沉稳地点头。“引我去见你家夫人吧。”
穿过片帐篷群,她们来到了一间紫色馏金的豪华锦帐前,两位少女在帐门外分列两侧,对赵蝶衣躬身摆手,示意她独自走进帐内。
她的心头难免忘忑不安,但此时既然已经在人家的势力范围之内,就没有不进去的道理。眼角余光瞥到周围还有许多提刀守护的东辽护卫,让她心头更添紧张。
这帐里的贵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她心绪复杂的走进去,随后却诧异地站住,原来侧卧在锦帐内那席暖榻上的人是一位东辽贵妇装扮,却有着一张精致美丽容貌的夫人。
美妇看到赵蝶衣进来,露出和蔼的笑容,对她招招手。“赵姑娘是吧?来,走近一些,让我看看你。”
这话听来本是十分古怪,以赵蝶衣平日里的脾气,必然不能接受别人指使她做任何事,尤其是对她呼来唤去。但不知为何,听到这美妇恬静如水的声音,看着她如祥云般温暖的笑容,她的心头忽然一软,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几步。
满帐都是红红的烛火,映照在两人身上,让她们可以更加仔细地看清彼此。
美妇含笑伸出手,赵蝶衣只觉得她的笑容好像有魔力一样,不由自主地将手送到对方的手中。
那美妇握住她的手,将她又拉近一些,说道:“我有许多年没看到天雀国来的人了,尤其是像你这样标致的女孩子,所以见到后就难免觉得你亲切可人,很想亲近,希望你不要见怪啊。”
“难道你也是天雀国的人?”赵蝶衣发现这美妇说话是标准的天雀国口音,不带一丝东辽味道,就连她的容貌都与东辽人有所区别。
美妇点头,“我是天雀国苏刘镇的人,二十多年前嫁到东辽来,然后就长住东辽了。”
“二十多年前?”赵蝶衣不解地打量她,“你那时才多大?”她本以为这美妇的年纪不过三十出头,但对方不该会十岁出头就嫁人了吧?
美妇忍俊不住,“蝶衣,你的话该是对我的恭维吧?”
赵蝶衣一惊,“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美妇依旧含笑,“自然是雨轩告诉我的。”
“他?”不提他还好,差点忘记了,这家伙神出鬼没,现在不知道又潜到哪里去了,“夫人和他很熟?”
“多少年的交情了,的确很熟。”
她更觉得奇怪,欧阳雨轩还真是神通广大,不仅普通的东辽老汉和他相熟,连这样的东辽贵族都和他交情很深,看来经由他见东辽国王之事的确很容易了。
“夫人嫁到东辽这么多年,不会思乡吗?”
美妇怅然道:“当然会想,但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丈夫是天,自然要以丈夫为重。”
“都是屁话。”赵蝶衣月兑口而出一句粗话,见对方用惊异的眼神看着自己,她尴尬地笑笑,“我是说,凭什么我们女人就要任男人摆布?嫁人之前听父亲的,嫁人之后听丈夫的,丈夫死了听儿子的,那要我们做什么?让我们生那些男人做什么?”
见她如此义愤填膺,慷慨激昂,美妇反而笑了。“你这孩子真是与众不同,难怪……”
“难怪什么?”赵蝶衣困惑于对方戛然而止的后半句话。
美妇不答,拍拍她的手背,有些赞许地说:“蝶衣,我觉得和你真是投缘,不知道你许过人没有?”
“啊?”赵蝶衣愣住。怎么突然跳到这个话题上来了?
“若是你还没有许人,我有个儿子,一表人才,文武双全……”
原来是要给自己说亲。赵蝶衣避之唯恐不及,忙道:“多谢你的好意,可惜我早已许过人了,我……有心上人。”
美妇星眸一闪,叹气道:“是我没有那个福份让你唤我一声娘了,真遗憾。”
“不过,我见到你就像见到我去世的娘亲,她原先也是苏刘镇的人。”赵蝶衣惆怅地看着美妇,眼前依稀杯过母妃的身影。
“那……你若是不嫌弃,就把我当作你的母亲吧。”美妇慈爱地看着她。
靶受到久违的母爱,赵蝶衣的胸口涨满了潮热的气息,这口气一直冲到喉咙间,冲到鼻翼里,逸出唇齿,她不由得轻唤了声,“娘──”
在锦帐之外,欧阳雨轩独自伫立在那里,他将帐内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目光眺望着满空的星斗灿烂,漾满他俊美面容上的或是感动,也或是怅然,就如明月一样,阴晴圆缺,难窥真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