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开新十五年正月初一的清晨。
天上的朝阳已经从地平线升起,薄薄的金粉弥漫全部视野,洒亮了天际,洒亮了山头,洒亮了树丛,洒亮了随风摆动的旗海,洒亮了阵容威武的御林军队伍,洒亮了尊贵无比的銮驾,洒亮了尘与土……
清洌的光照下,戴玥感觉到空气里冷布的严寒逐渐暖化,冷锐的目光由近而远扫去,发现草叶上薄薄冻著的一层霜白开始融化滴水,迎面招展的粉红梅蕊在阳光下开得灿烂,似浅笑盈盈的佳人含情凝睇,让人心情也跟著柔软。
这是天上朝阳的慈悲,一露出云端,便公平地为万物带来光明和温暖;人间朝阳呢?
默默将眼光递向他紧紧跟随、保护的銮驾,戴玥思绪如潮。
由四匹赤红色的宝驹驾驶的华丽马车里,坐著一行人愿意以生命来保护的皇帝,那也是他义父——被誉为人间朝阳,天朝第一名将,有“不败战神”称号的叶智阳不惜一切想要护卫周全的人。
可惜,这道人间朝阳无法如愿随行护驾。
大约半个月前,边关传来莽国兴兵寇边的军情,叶智阳在群臣推举下,以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身分紧急赶赴石林关坐镇,戴玥原本也要随行,临行前却被义父叫进书房里密谈。
“虽然我不是迷信的人,可是百黎人对吾朝皇帝下的逢九难过十毒咒,为父亲眼在太上皇身上见到,不得不心怀戒惧。”
这是戴玥头一次从叶智阳口中,听到他对百黎人向天朝皇帝下的逢九难过十毒咒的传说感到忧虑。
半是不解在这种紧要关头,义父为何突然提起这件事:半是意识到义父话中有话,戴玥心情忐忑地询问:“您的意思是……”
“皇上就要十九岁了。”
戴玥不以为然的挑起眉,“皇上九岁时,不也安然度过逢九难过十的毒咒吗?”
“那时他还是个孩子。所谓上天有好生之德,即使是最毒的恶咒,降临在孩子身上也太过残忍霸道。加上皇上福泽深厚,国师才能作法助他避过诅咒。可这次……”
“您是担心……”
“几年前,国师便占卜到皇上的十九岁生辰危机重重,只有找到九命天女立为国后,方能破除逢九难过十的诅咒,却直到今日仍未寻获九命天女其人。”
“说不定世上根本没有这号人物。”戴玥忍不住道。
“你不相信国师的占卜吗?”叶智阳语带讶异。
“我……”他别开视线,心里咕哝著——
相信又没好处,还是不相信比较好吧!
“玥儿,我不怪你不信。”叶智阳眼里有抹了然,俊朗的嘴角噙著容忍的笑意,“一开始我也是半信半疑,但近来发生的事却验证了国师的占卜。”
“怎么说?”戴玥心中一动。
“早在半年前,国师便来信提醒我,越接近皇上十九岁生辰,皇上的运势会越来越弱,而皇上的运势也与天朝国运息息相关。果然,离皇上十九岁生辰还有两个月,太皇太后便染上怪疾,缠绵病榻月余了仍未见好转……”
“太皇太后生病苞诅咒有关?”戴玥很怀疑。
“皇上可以说是太皇太后一手抚育成人的,太皇太后是皇上最亲最敬的人,皇上运势强时,自然能庇护太皇太后身体康健,皇上运势趋弱,便无法顾到太皇太后……”
“爹……”他实在听不下去了,义父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迷信?
叶智阳对他不耐的表情报以苦笑,“不是爹迷信,但群医束手无策,连你娘都诊断不出太皇太后染上什么病……”
“娘的医术虽然一流,但即使是华佗复生,也有治不了的病!拔况,皇上不是依照花朝的建议,委请酉里国贴出告示,希望神农谷主可以进京为太皇太后诊治了吗?”
“告示贴出已久,并无结果。神师妹个性古怪,就算见到告示,也未必愿意出谷救人……”
“可惜孩儿一不精通医术,二不知神农谷在何处,没法帮得上忙。”戴玥气恼地打断义父的话,隐约意识到义父跟他说这些话的目的了。
他是军人,又不是大夫!
懊去的是战场,不是留在京里担心太皇太后的病情呀!
义父为什么不明白他想追随他上战场杀敌的渴望?
要他留在京中,会害他闷出病来!
“太皇太后生病,只是一个端倪。”叶智阳不以为忤,仍耐心地解释。
戴玥一点都不想理解太皇太后生病为什么是个端倪,父亲大人眼底的恳求却让他无法吼出心里的不满,只能像个委屈的孩子嘟嘴抗议。
“孩子,我知道一名将士渴望上战场杀敌,就像鹰鸟渴望飞翔是一样的,只是事情一波一波的来,为父分身乏术,希望你能替我分忧呀!”
“孩儿就是想替您分忧,才想追随您去边关。”
“爹知道,只是昨晚我接到国师的来信,提到太上皇近日身体不适,他跟太后必须留下来照顾太上皇,无法按期回京。不过,太后已经请宁国公赶去行宫护送宝亲王回宫了……”
“宝亲王?”戴玥心情一沉。
宝亲王天平人如其封号,还真是宝里宝气,天真未泯。虽然只比皇上小两岁,行事风范却差不只十二岁。简单的两个字就是“幼稚”!
“我们必须做最坏的打算。再过半个月就是皇上十九岁的生辰,万一皇上有所不妥,宝亲王随时可以即位……”
“让宝亲王即位?!”听到这里,戴玥再也难以掩饰心里的惊诧、恐惧。除了天真外,他无法想像任何人当他的皇上,就算是天真的亲弟弟天平也不行!
“这是没办法中的办法,总比让皇上因逢九难过十的恶咒出事要好。”
“话是这么说……”他艰涩的开口,最后还是摇头道:“不,我无法想像皇上是别人。”
“我明白你的心情。我们都希望皇上能长命百岁,带给天朝百姓更久远的治安,但有些事……”
“爹!”
“我知道你不想谈……”叶智阳轻喟一声,“这样吧,我们换个话题。玥儿,你认为莽国在这时候来犯,只是凑巧吗?我仿佛嗅到阴谋的气味。”
“您想到什么?”一抹警觉闪过他的心头。
“恐怕莽国是想趁著皇上有逢九难过十的大难出兵,以为能捡到便宜。”
义父的话说中他心坎,“所以孩儿要跟爹上战场,杀得他们片甲不留,再也不敢侵犯天朝!”
“能这么做当然是好,只是外敌易挡,内忧难防。”
听出义父声嗓里的隐忧,他皱眉道:“孩儿不明白。”
“玥儿,你是看著皇上长大的,对皇上应该很了解。太皇太后要是有个万一,皇上一定难以承受,有你在身边,多少可以安慰他……”
说来说去就是要他留下来!他不满地低声咕哝,“这种事续日来做会比我有效吧?”
“续日?”叶智阳狐疑地扬高声音。
“虽然她跟劭杰成亲两年多了,皇上对她的感情仍没有改变。”
“这……”皇帝对女儿的感情,叶智阳虽然从妻子那里听闻过一些,但从来没有往心里放,直到爱子直言说出。
他忍不住再次叹气,揉了揉泛疼的额角,不以为然的道:“让一名有夫之妇去安慰皇上,就算两人有姊弟的名分,还是不成体统。”
“她一句安慰,比孩儿说十句还有效。”戴玥实事求是地回答。
“就算是这样……”叶智阳微皱起眉,“我希望你留在皇上身边,还有别的顾虑。”
“爹的顾虑是什么?”干嘛不一次说清楚?拐弯抹角,让他应付得很累耶!
“就像我先前说的,莽国拣这时机兴兵来犯必有玄机。如果真是阴谋中的一环,我们就必须防范对方的下一步。”
“爹的意思是?”他心念一动,但怎样都无法相信某人在这两年来能长进到想出什么了不起的阴谋。
“皇上两次遭遇刺客,不能不提防还有第三次。”
“爹认为对方会趁皇上有逢九难过十的危厄下手?”这倒像某人会做的事。戴玥的表情凝重起来。
自兵部尚书唐庆龄两年前在校阅水师返回途中遇刺重伤后,某人再没有其他行动,眼看半个月后就是皇帝的十九岁生辰,胸怀狼子野心的那位大爷居然沉得住气,不露一丝动静,实在不像他的作风。
学乖了吗?
这跟猫不偷腥一样让人难以置信,而显然地,义父与他的看法相近。
“可能性极大。”
“爹刚才不是说宁国公会陪伴宝亲王返宫吗?”所以还是没他的事,戴玥轻松地耸了下肩,“有他在宫中坐镇,加上关宁、花朝,谁有本事伤得了皇上?”至少他不相信某人有这种本事。
“若是平常时候,有他们保护,皇上当然不可能有事。可在百黎人对吾朝皇帝下的逢九难过十的诅咒下,我就不这么乐观了。”
“难道爹认为孩儿留下来,可以挡下诅咒吗?”戴玥难以置信,他没那么厉害吧?“孩儿又不是九命天女!”
若不是时机非常,叶智阳可能会被爱儿的神情语气给逗笑。
但现在——他只抖了一下嘴角,表情严肃地看著戴玥说:“玥儿,你留下来自然不是为这用途,而是……万一皇上真的出了事,有你在朝中主持军队调度,我在边关会放心多了。”
“爹想太多了吧,朝中自有丞相和兵部尚书……”他一向不爱自我膨胀,认为什么事都非他不可。
“唐庆龄自从两年前遇刺后,体力大不如前。丞相是文官,对军队的了解还不及武将出身的你。如果你能在朝中坐镇,即使皇上出事,有驻守在河西、河东两郡的天龙军为你的后盾,必能镇住镑方势力……”
“爹不带天龙军上战场?”他意外地问。义父虽有“不败战神”之称,但身边没有自己一手训练的子弟兵,难免教人担心。
“我已经让祁将军率领三万精兵赶赴石林关跟我会合,其他人留在原防地不动。宫中若生变,你随时可以调度,护卫吾皇。”
“爹都想到这里了,为什么不亲自坐镇京城,而要孩儿代替您呢?”戴玥不解。
“我也想留在朝中。”叶智阳流露出既渴望又为难的神情,语气一沉,“但莽国来势汹汹,显然是有备而来,要是我们不能在第一时间击溃他们,让莽国有机会鼓动西域各国联合造反……”
“安国公和岳翕不是也警觉到这点,已经对邻近各国展开恩威并施的外交手段,阻止他们和莽国连成一气吗?”
“外交手段虽有效果,然而一旦我方露出空隙,再大的恩惠别人都只会乘隙而入。爹最担心的是,万一皇上在这时候出事,朝中必然大乱,各地方势力跟著蠢蠢而动,到时候我们头尾难以兼顾,那就糟糕了。”看出他想反驳,叶智阳以眼神暗示他稍安勿躁,继续道:“爹知道你绝对有击溃莽军的能力,但是否能在皇上十九岁生辰前控制住情势,却未可知吧,至少我有信心办到这点。”
戴玥无法辩驳。
义父有“不败战神”之称,仗还没开打,便足以震慑住敌人,先赢了一半。不像他,得真枪真刀跟对方干上,对方才晓得他有多厉害。
“玥儿,皇上和天朝我都交托给你了。”
最后一顶大帽子压下来,戴玥再也无法推辞,只得听从义父的安排留在京中。
十日之后,边关传来捷报。
叶智阳抵达石林关后,不但没让莽军越雷池一步,还击溃他们的前锋军队。一切就像他先前发的豪语,不愧是战神。
留在京城里替代他坐镇的戴玥,也加紧监控各方势力,保护皇帝,不让阴谋者有机可乘。
他相信只要皇帝留在宫中,百黎人下的逢九难过十的诅咒再厉害,也决计伤不了他。
谁知皇帝却在除夕一早向群臣宣布,生辰当天循往例到天坛祭天后,要前往报恩寺为太皇太后的病情祈祷。
尽避各亲王、丞相、六部大臣轮番上奏请求皇帝让已返京的宝亲王代替他去,就连戴玥都劝过皇帝留在宫中,免得大家替他提心吊胆,皇帝却力排众议,坚持要亲身前往,认为如此方能感动上苍,保佑天朝国泰民安,太皇太后身体康健。
“朕知道这个决定会给大家带来麻烦,可太皇太后病这么久了,朕如果再不为她做点什么,朕……无法心安……”他说得声嗓俱哑,眼泛泪光,令御座下的众大臣心都拧紧,再也不忍心阻止他一片孝心。
戴玥也阻止不了。
不管皇帝想做什么,他都愿意为他办到,何况这件棘手事最忙的人不是他,而是御林军统领花朝。
笔帝临时说要到报恩寺祈福,只有一天的准备时间,忙得花朝焦头烂额。但元旦当天,天色仍冥冥未亮,他还是精神奕奕地准备妥当,带领御林军簇拥著皇帝的马车浩浩荡荡地赶赴天坛,当晨曦露出脸来时,皇帝顺利地奉上第一炷香。
金黄色的朝阳迅速升上天际,晴朗的天色仿佛是个好预兆,为众人投下一颗定心丸。
隆重的仪式结束后,御林军护送皇帝前往东郊山麓的报恩寺。
平时香客络绎不绝的道路,因为皇帝要来上香的关系,一路上只看得见御林军队伍,任戴玥左顾右盼、前瞻后瞧,都找不到一个可疑人物。然而,半个月来沉沉压在他心上的不安仍是挥之不去。
应该不会有事。
宁国公就坐在马车里贴身保护皇帝,车夫身边还坐著关宁,花朝带著唐劭杰等副指挥使前后照看,这样的阵仗,刺客根本无机可乘。
即使如此,戴玥还是心烦意躁。
他捉不住自己在烦什么。
总觉得太平静了点。
今天是入冬以来难得的好天气,可是在转过一个弯后,往前的道路渐趋狭窄陡峭,远方的浓翠景致弥漫著雾气,天色显得阴沉。
先前还可听见鸟鸣,此刻除了身边的少年呶呶不休的埋怨外,仿佛停滞的空气里就只剩下单调的马蹄声和辘辘的车轮声而已。
“可不可以闭上嘴巴?”他机伶的耳朵不是用来听人讲废话的,有更重要的讯息需要他全神贯注的倾听,正如他一身傲人的武艺应该用来保护更重要的人,而不是浪费在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身上。
“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心中的苦闷!”
戴玥睨他一眼,明明和皇上的长相有几分神似,个性为何差这么多?
“你知道有多少人想当你吗?”他咬牙切齿地提醒他。
“谁?谁?谁?!是你吗?戴哥,如果是你的话,我很乐意给你当!”
相对于他的热情,戴玥的回应是冷淡地别开脸。
“我就知道!我的处境有正常人想要才怪!”他忧郁的垮下脸。
“也没那么糟吧?”戴玥横他一眼。
“就是很糟很糟!”他悲观的强调,以为这一瞬间,世上再没有比他更倒楣的人了。
彬许不知情的家伙会羡慕他身为御弟,如果他的皇帝哥哥有个三长两短,他就是下一任天朝皇帝了,可是天平一点都不羡慕自己这一点。
自幼随著父皇、母后远离宫廷,居住在自由自在的海岛上,早就让他不习惯拘谨的宫廷生活了。尤其是回宫期间,看到他的皇帝哥哥不但每日得批阅奏章,而且每一本的厚度都不逊于他避之唯恐不及的圣贤书,他便觉得好辛苦。
他不要当啦!
“皇兄也真是的!都说我可以替他来了,还要亲自跑这一趟,害大伙一路上提心吊胆,连只苍蝇飞过都紧张个半死。”
“没人叫你来。”戴玥冷笑道。
“我怎能不来呢!”天平好烦恼的说,随即骄傲的挺起胸膛,“我得保护皇兄的安全呀。”
“凭你?”戴玥冷嗤出声,很想告诉他,他才是欠人保护的那个。
“戴哥,你不要瞧不起我喔。”他气鼓鼓的,“虽然比起关师兄我是有所不及啦,但在母后、国师和宁国公共同教下,我的功力也是深不可测的!”
“喔,是吗?”戴玥听得嘴角抽搐。
“当然是!”他信心十足的说,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放射出万丈豪情,“所以你放心好了,有我在皇兄身边,皇兄一定没事的!”
“那你刚才嘀嘀咕咕、埋怨什么?”戴玥马上给他漏气。
“呵呵……”被说中要害,天平以傻笑带过,“我只是……咳!那个逢九难过十的诅咒实在是太厉害了,看到父皇被它整得那么惨,尽避我武功高强,有夺天地造化之能,难免还是会担心嘛。”最后仍不忘捧一下自己。
“担心?”
“我担心皇兄有个万一,我就惨了。我一点都不想当皇帝呀。”他愁眉苦脸的道。
我也不想你当呀!
戴玥冷冷一哂,阴沉的向他保证,“放心,你没这个命。”
“我也这么认为。”天平还颇有自知之明,“你不知道刚才祭天的时候,我可是拚命祈求上苍保佑皇兄平安度过十九岁生辰,让百黎人的诅咒变成笑话,这样我就会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那你肯定是了。”身为身分尊贵、无责一身轻的宝亲王,天天吃喝玩乐、海阔天空的任他遨游也没人管,世上还有比天平更幸福的人吗?戴玥认同地直点头,“放心,百黎人的诅咒再毒,也害不了皇上。”
“可是国师说……”天平年轻的脸庞上掠过一抹疑虑。
“圣天子百灵护身,皇上有我们这么多人保护,定能平安度过。”
“呵呵,戴哥这么说,我就放……”
他“心”字还未及吐出,便见戴玥脸色一变地拿起挂在腰间的弹弓,但已经来不及阻止同时擦过他听觉那细微的轻响投向前方十几丈外的草丛处,砰訇砰訇地炸出一朵朵黄色的浓烟,阵阵狂风跟著大作,加速了浓烟扩散的速度,很快就吞没了前行的御林军队伍,往他们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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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等等我呀!”娇女敕女敕的嗓音气喘吁吁的在寒风中颤动,然而,空林不见人,但闻自个儿的回声,阵阵恐慌袭上扶桑心头。
小姐不管她自己跑了吗?
她急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呼喊的声音更形无措,“小姐,小姐……呜……小姐……”
她不要一个人啦,这里离家好远好远,她不晓得路回去啦。
呜呜……捉紧身上的藏青色披风,扶桑心里好哀怨。
小姐怎么可以这么没有义气,明晓得她会迷路,还丢下她自己逃命去,太没义气了!
“呜呜……小姐……呜——”无助的悲泣被外力陡然隔断,突兀地掩住她小嘴的柔荑泛著一股熟悉的药香,令人心安的缓和了扶桑的情绪,却将豆大的泪珠带出她湿润的眼眶。
“干嘛哭?我又还没开始骂你。”神仙梅迅速将贴身侍女带到一株三、四个人才合抱得起来的松树后,黑白分明的眼眸机伶的四处张望,没看到有人追来,才放开她。
“小姐,呜……小姐……”
扶桑嘴巴重获自由,立刻哭给仙梅看,后者头疼地命令道:“闭嘴!你想把那批人引来吗?”
“人家不是……”扶桑委屈的嘟高嘴,“人家找不到小姐,心里急嘛!”
“著急也要看场跋!我们是逃命耶,你当游山玩水吗?”
“人家……”呜……当游山玩水的人不是她啦!
“好了,我知道不能怪你,有什么话等确定我们安全后再说。”
当小姐和颜悦色的哄人时,足以迷死人的!
扶桑满月复的委屈登时在她的安抚下化为绕指柔,乖乖的缩在她身边,等到仙梅确定甩开追兵,吐了口长长的气,伸展僵硬的四肢,她才跟著放松。
“对方没有追来,我们走吧。”
“走?”扶桑跟在她身后,嗓音里尽是忧虑,“我们要走去哪里?爷爷……”
“你放心。”仙梅轻轻拍抚著侍女纤弱的柔肩,澄澈如赤子般的黑眸里绽放著柔柔的光芒,“凭霍爷爷的身手,那些人还难不住他。”
“可是……”
“霍爷爷知道我们会去找花朝,到花朝家就能碰上面了。”
“喔。”扶桑应了声,目光怯怯的左顾右盼,发现她刚才紧跟著小姐逃命,从天未亮,逃到此刻朝阳升起,竟不知不觉的来到一处树林。
只见每棵树上的叶子都很稀疏,露出光秃秃的枝哑,看起来都差不多,教人一时间也分不清楚来时路在哪个方向了。
“我们现在就要去找花朝吗?”她不确定的问。
“还不成。”
“小姐也迷路了?”她眼里再度染上一抹惊慌。
“谁跟你也迷路了?”仙梅掷给自幼一块长大的侍女一个白眼,神气的挺直腰身道:“虽然从来没有到过这里,可我很清楚京城的方向,闭著眼也找得到路去!”
这么说是有点夸张,不过扶桑没有计较,她只想知道——
“既然没有迷路,为什么不能现在去?”
她一点都不喜欢这里。
虽然生长在神农谷里,不时跟随小姐在附近的山林采药,什么毒蛇猛兽都见过,但平常看到时,都是一条、两条,不像天将亮时出现那么一大群,令她回想起来,全身都还会起鸡皮疙瘩呢!
究竟是谁有本领把一大群应该在冬眠的蛇召集在一起?
若不是他们身上佩带有神农谷特制的防虫蛇香囊,令群蛇不敢靠近,就算他们能逃过黑衣怪客们的追杀,恐怕也要成为群蛇的早餐了。
想到这里,扶桑更觉得所处的树林好阴森。
“小姐,我们快点离开这里。”她害怕的挨近主子。
“现在不行。”仙梅对她摇头,眼中放出兴奋的光芒。“你没有注意到吗?”
“注意到什么?”她惊慌地左顾右盼。难道蛇又来了吗?
“你瞧这是什么?”仙梅不知从哪里模来一株绛紫色的花草,一双眼因兴奋而晶晶发亮。
“呃……”扶桑眯眼看了一下,立刻辨认出来。“这个是绛珠草嘛。”
虽然不常见,倒也不是什么名贵花草。
“看见了绛珠草,桂樱花便在不远处了。走,我们去找!”
“啊!”小姐遇药便采、遇病即看的老毛病又来了!扶桑好烦恼地皱起弯弯的柳眉,“都到这种时候,小姐还有心情找桂樱花?”
“扶桑,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仙梅为自己辩护。“桂樱花可是种奇药,不但有清血解热的作用,与绛珠草一块使用,还可以治疗蛇毒。你刚才也看到了,那群蛇……”
“小姐别说了,我现在想起来还怕著呢!”扶桑隔著层层衣物搓揉手臂上的疙瘩说。
“怕又不能解决问题。”虽然比自幼一起长大的侍女年长两岁,仙梅可是端足了倚老卖老的架式。“只有勇敢面对,才能找出解决的办法。”
“解决的办法?”办法不就是逃到不会有蛇出现的地方吗?
“只要我们能解蛇毒,还需怕蛇吗?”
天呀,对她而言,怕被咬到还是其次——何况她身上佩带著神农谷特制的防虫蛇香囊,蛇类不至于靠过来——而是光看到一大群蛇在地上、树上蠕动,就够她作好几晚恶梦了!
扶桑不由得哀怨的瞪著她家小姐,为什么她就是不明白她的心情?
“我们去找桂樱花吧。”
“等等,小姐。你没忘记夫人让我们出谷是干啥的吧?”
仙梅精致的小脸泛起可疑的红晕,晶莹的美眸迅速转开,敷衍道:“我没忘。等采到桂樱花,我们就……”
“可是先前在吴家村为了救治村民就耽搁不少时间了,我担心天朝的太皇太后等不及小姐到就……”
“呸!你不要乌鸦嘴好吗?”仙梅故意忽略心里的罪恶感,投给她一个谴责意味浓厚的白眼。“前天我们住客栈时,不是还从掌柜那里打听到太皇太后还没死吗?”
“那不代表继续拖下去……”
“我知道,所以这几天才会日夜兼程地赶路。”仙梅边说边往前走。“我明白太皇太后的病情重要,但既然拖这么久了,表示她应该还撑得下去。如果连一时半刻都耽搁不得,那我现在赶去也没用。你放心,我一采到药,立刻去救人。”
“那……”扶桑拿她没辙,只能叹了口气,默默跟著她,心中思潮起伏。
原本以为这趟跟小姐出谷,千里迢迢的到天朝的京城,定然有好吃好玩的——几年前花朝在神农谷里做客,一提起天朝京都里的繁华,便笑得好甜蜜,害小姐跟她不禁心生向往,发誓有一天一定要去天朝的京城找他,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完成梦想,哪里晓得小姐的任性会把他们害得这么惨!
小姐好像忘记自己的使命,一遇到病奔伤者就非救不可,不但把她操得手脚酸软、睡眠不足,还害他们延宕行程,甚至为了赶路,错过宿头,昨晚才不得不露宿山林。
那可是个大寒夜呀!
当家家户户都窝在温暖的家中团圆守夜,他们却得缩在一个树洞里取暖。这还不打紧,天未亮,三人突然被一股腥膻的臭味惊醒,窸窣声里,赫然发觉满地满树被只能以成百成千来计算的蛇群所包围。
幸好他们身上佩带著神农谷特制的防虫蛇香囊,小姐怀里更揣著神农谷世代相传的宝贝蛇珠——据说是好几代前的神农谷主从蛇精那里得来的内丹,才让蛇群不敢接近,但她的一声惊叫,却引来好几个黑衣人。
爷爷为了掩护她们逃走,挡下那群黑衣人的攻击,不晓得是不是月兑险了?
扶桑好担心,恨不得现在就能赶到花朝府里,确定爷爷的安危;可是小姐……
“找到了!”
兴奋的叫嚷吓了扶桑一跳,她惊愕的回过神,发现她们不知何时走出了树林,来到一片乱石磊磊、蔓草丛生的谷地,而她的小姐就站在前方不远处一株密布著羽状叶片、开著星状小报的灌木丛前。
她心神微定,缓缓的走过去。
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扶桑正打算向主人确认那是否就是桂樱花时,忽然感应到什么似的,目光朝对岸看去。
那里有处峭壁,陡峭的斜坡上布满耐寒的植物,扶桑可以辨认出其中有柽柳和松树。她使尽目力,却无法看清上面的风景,只觉得天色阴沉,隐约传来的阵阵骚动,好似风雷嫌诏,又有马嘶、人吼、兵器交接混合的声音,还仿佛嗅闻到血腥气味。
她登时全身发冷,小脸上满是惶惑、恐惧,接著便看到一道下坠的黄影,将自斜坡上横生出去的松树给撞成两截,并带著其中一截往下落向另一株枝叶茂密的老松。
“搞什么!”仙梅不像侍女看呆了,带著刚摘下的桂樱花使出家传轻功,一下子就越过深窄的小溪,身法似猿般灵敏的往上攀爬,几个起落,来到那株松树,很快把人救下来。
但当她落回实地,迫不及待的想检视对方的情况,赫然看到一张自己的脸,吓得险些失手将人摔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