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这天上午,两辆车驶离,景未央站在丝柏坡道,脸庞陷在一根根弯曲扳塑成红锚、放射开成苹果花的紫铜大门之后,筛过叶影的缕缕亮泽从她头上移走。天空像铁幕阴了下来,她昂首——原来阳光已经远退,退得不余留半寸明晃,黑鸦一团,似要降雨,湿气速兜眼前。
这雨一下,肯定冲净地上纸纸张张,冲得什么都看不见。
低垂眼帘,景未央徐缓蹲下,幽幽捡着纸张。
“稍晚,让清洁人员过来收拾。”雨未落,一个声音像是阿波罗神的剑辉剖开乌云。
景未央回首,对住说话的伊洛士。他清晨告诉过她,今天湿度不足。她点了点头,站起来,手里捏着一张纸,说:“今天不会下雨。”隐住美眸闪颤的水光,她旋足往坡道高处走。
伊洛士沈了一会儿,跟上景未央,静静走在她后方。
丝柏坡道尽处不是尽处,是开阔、工整的法兰西式前庭,中央草坪修剪得一丝不苟,方正亮绿,这点与父亲生前维持的一样。
大气的玫瑰花坛分缀两侧,添增缤纷,蓝绒铺滑似的宽敞车道穿行其中,尾端斜缓上翘,接合屋宅台基,弧形长阶梯被正门门厅大平台底座喷水池鏊中,隔为左边阶梯、右边阶梯,两只守护雕像——肯陶族半人马与斯芬克斯各占一端。汤舍先生说,这部分结合了罗马的西班牙广场与许愿啧泉概念,还带神话迷人底蕴,一整个古老堂皇。
大平台之上,她住的英式风格建筑,也是辉煌气派。汤舍先生总是赞叹。走一趟她家,像开一扇神奇门,门外景致变化万千,教人惊艳,以为在周游列国。后院禅味十足的日式庭园,种了许多弯曲盘绕的老松,父亲每天在那儿打坐半小时。
她出生前,父亲把事业全交给哥哥,过着退隐生活,一周两次巡视画廊博物馆,已不像年轻时那么热衷打猎。她长到同猎枪等高那年,父亲带着她去打猎,那是她第一次打猎,也是父亲最后一次打猎,从此,老猎犬跟着父亲退役,纯当宠物狗。
父亲总是让它们在屋宇四周各处庭院游走,更常常带它们进屋。父亲在客厅壁炉前看书,几只老狗儿乖伏在父亲脚边。父亲说,比她还撒娇。她蹙鼻吐吐舌尖,回应父亲,这房子给宠物住比给她住值得,她去住狈屋。父亲笑着,说她人小醋劲大,争宠的傻丫头。
景未央登楼踏上顶阶,沿着平台的城垛栏杆走到正中间,俯瞰下方喷水池,池里游鱼活跳,而不是硬币闪耀。没人在此许过愿,也许该许个愿。
“但愿哥哥的宠物棕熊不吃鱼……”嗓音轻柔柔,她说:“伊洛士,哥哥会让他的宠物棕熊在这水池戏水吗?它会不会吃掉这些鱼?”
“不会。”伊洛士随时站在她瞥眸可及的地方。他月兑下外套,往她穿着无袖洋装的身躯披。“风大,进屋吧,未央小姐。”
景未央转头,唇角微微弯提,像在笑,但不是。这女孩心头抹了愁思。伊洛士十分明白。
“别想太多,未央小姐——”
景未央静定的眼神使伊洛士噤了言。他等她做决定。
“我想去港口逛逛,伊洛士,你载我去好吗?”
“我知道了,未央小姐。”伊洛士身形一偏侧,往阶梯走。
景未央也转身,却是将腰背往栏杆靠,仰起脸庞盯看父亲留给她的屋子。
兄长说的没错,这环境适合美丽宠物。
她不是美丽宠物,应该往外走。
平台下,伊洛士已把车开进车道,停在左边阶梯的雕像前。他下车等她,像个有耐心的导师,他从来不会等得不耐烦。但她没让他久等,听见引擎响,就回过头,奔跑下去。
车子滑过港口区尤里西斯街那幢蓝瓦白屋,速度减慢下来,像要熄火停止。站在矮墙里的女子以为访客复返,提起漂亮的波浪裙摆,退了两步,娇柔身躯一个扭转,踩着草地上S小径,快步进了屋。
屋里钢琴声躁郁地猛敲空气分子,无形地震动,让人难受。女子听不出什么曲子,感觉只是男人耍任性的情绪发泄。都说疯癫艺术家不好相处,她真佩服自己能忍受他这么多年。
莫非,这是命定。算了,她才不信男人讲的鬼话,本来嘛,邂逅这种事都得有铺陈。遑论男人是个剧作家,专长编故事唬人。
“潘娜洛碧、潘娜洛碧……”钢琴乱调中,男人也在乱叫。
“祭先生……”她学起他,穿越玄关,下级阶梯,通过客厅入口小厅,再下阶梯,行经拱门楼梯间。“祭先生、祭先生……”
一路喊,来到一楼最低、最内的处所。
这是男人使用最频繁的一间房室,与入口窄门对比的宽阔空间里,有他的桃花心木大书桌、高至天花板的书墙,视听设备花了巨款弄的,好让他检视他的作品被诠释成什么样。他曾经因为选角不合他意,收回作品,不让人演,从此他亲自选角。
“潘娜洛碧——”
“祭先生!”她故意大叫。
“我不在!”他猝地从落地窗边的白色平台钢琴前跳起,赤着脚,走来走去。“我不在、我不在——”
“祭广泽先生,”连名带姓打断他,她不满地捡着波斯毯上杂七杂八的稿件、乐谱,抱怨地说:“你不在,就不要一直叫我——”
“潘娜洛碧?”他又出声,停下步伐,背后的丝纱薄帘飞了飞。他中年俊气的脸庞泛漾笑容,看起来神经质又狡猾。“这是你第一次承认自己是潘娜洛碧。”转眼就自鸣得意起来。
女子叹了口气,拉顺长裙,双腿斜放,坐在地毯上,把纸张分类迭好。“你很无聊,祭广泽先生。”
潘娜洛碧不是她的名字,他却老爱这么唤她,有时“潘妮”、有时“小碧”、有时“洛碧”、有时发的音像在对小孩说尿尿似的……随他心情变化来昵称她,真的很烦人呢!
“你现在越来越无礼了,”祭广泽双手环胸,歪头看着他的高贵女奴。“当初你可是对我毕恭毕敬,再不恢复你该有的态度,我会——”
“是,祭先生。”整理好乐谱与稿件,她起身走到钢琴边,柔顺有礼地放好东西,轻声细语问道:“您午餐想吃些什么?”
她很习惯他的威胁了,更经常被他赶出门,每当他稍有不如意,他就把她的行李箱丢到外头,要她滚,几个小时过去,再到旅店恳求她回来。记得有一次,她走远了,男人找到她时,一脸疯狂,命令她以后不准走出尤里西斯街区外的范围。
真是莫名其妙的男人,赶她走还限制她的自由。
“随便你准备。”语气宽大,两、三秒钟闪换一次情绪,难怪他得离群索居,成为孤爵,到现在都娶不到妻。
潘娜洛碧惋惜地看着她的老板。祭广泽年轻的时候很帅很帅很帅,她见过的男人里,没有人比他更英俊潇洒。
最近,她发现他眼角下垂了一点点,鱼尾纹若有似无,发鬓在阳光下似有零星的白,幸好他身材没走样,衰老方式勉强算得上跟钱宁戴普那种脸颊胶原蛋白流失的凹陷一样。
“那——”她想着菜单。“我炖个红酒牛蹄筋,前菜柠檬鱼皮冻、浆果山药凉面……”一面移动身形,转向门口。“富含胶原蛋白的食物还有……”喃喃念,徐行两步,蓦然回首。
祭广泽已坐回钢琴椅上,但没弹琴,眼神若有所思盯着她。“小洛碧——”
“那个帅气的酷男孩不相信你不在,徘徊大门外。”她抢快说道,免得他又要她做奇怪的事。“我觉得你见他一面,延宕的问题就能烟消云散。”他这阵子卡陷新剧选角迷雾里,经常对她提出不合理要求,这会儿,轮到她把握机会提建议。
“帅气的酷男孩?”坐在钢琴椅的男人冷冷扯一下唇,右手食指敲按几个键,发出硬邦邦的音。“我现在需要什么帅气酷男孩?”整只大掌用力拍压琴键,不和谐噪音传递他粗暴的破坏行为。“你给我听着,潘娜洛碧,我现在需要一个年轻少女,她坐在这架钢琴前,必须有ToriAmos那种轻巧睥睨、悄然嘲弄人间同时清灵的气质,最好还能亲身给小猪哺乳!”
潘娜洛碧美眸一眨不眨,瞠瞪着男人。“所以你说要猪是真的要一只小猪?”他昨晚喝醉,语意不清说什么猪猪猪事很重要,要她今天得办好,她以为他指的是种香草——他喝酒常会加的料。
“好吧,我现在知道我白种了……”她说,转变自我呢喃的语气,慎重负责地道:“我会去帮你找一只可爱的小猪当宠物——”
“宠物?”祭广泽眼底埋着浓浓愠色。“我是要吃烤乳猪。”声调狠狠地,他站起身,踢出钢琴下的鞋子,脚跟踩塌斜边后衬,穿拖鞋一样,走往落地窗门。“我回来前,你如果没弄好我要吃的,就滚出我的房子!”猛地将飘摆的窗帘全扯下,走出敞开的落地门外。
“我知道了。”潘娜洛碧走过去,捡起地上被拉坏的丝纱薄帘,拢披在身上,体贴地说:“你要去码头散步,直接从后门走沙滩过去,别绕到前门,那里只有酷帅少年等你,没有你要的仙女精灵美少——”
砰地巨响让她闭了嘴。从不随手关门的男人这会儿不但将落地门关得用力、严密,更杵在门外走廊掏钥匙锁门。
“干么锁——”她出声,这才想起他的屋子对外采用隔音良好建材,关了门什么都听不见,即便是玻璃。
眼神透过白格框中的玻璃互瞅对视,她身上的窗帘像婚纱,那当然,他就是特地剪婚纱料子来装窗帘!恍惚之间,他回头走人。
她在门里忍不住地嘀咕:“要人滚,干么锁门……”
当她是宠物还犯人?
讨厌的家伙!
祭广泽走在攀附屋宇外墙而建的楼梯,从后院登上前院。
屋角边,他站定潘娜洛碧种满香猪殃殃的大瓦瓮旁,冷眼查看她说的访客。
是有辆车停在大门前,正确来说,不单一辆车,整个尤里西斯街的巷巷弄弄路边车位可能都停了车。邻居家前也堵了一辆高级轿车,乘客下车,走在紫阳花影镶贴的碎石步道,朝港口而去。
阳光很好,调了蛋汁似的油亮橙晕,打得天赛蓝、云赛白,足胜海洋和雪峦。那少女——穿着珊瑚色洋装、绑着公主头、耳朵在阳光下闪着蔷薇色的少女——如梦似幻,行过矮墙外。
走出大门,他跟了上去。
一路跟到港口码头。今天似有管制,没见车行,难怪人们把车停进尤里西斯街,这街是港口区最长的街,夹藏多条密径通达各号次码头,当地人清楚哪号码头该走哪条小径。
祭广泽没见过这个当地人——她刚刚走那道白色高墙旁、差不多快被九重葛掩埋的猫咪路子。墙的一边是他走过的楼梯道,没错,那条他家庭园围墙外的小坡道,不是猫咪不是当地人,还不见得走得通。
少女的目标明确,并非迷惘选择,走来0号码头。这座离他家最近的私人码头,昨夜泊进一艘升着蓝色罗盘旗帜的船艇,今早又陆续有多艘大型特殊船艇靠岸,桅灯杆顶端同样挂着蓝色罗盘旗帜。
少女停在一根繋缆桩前,观看这些船艇。
祭广泽止住尾随的脚步,离她五公尺,眼光定瞅着她。瞬然,他看到——
天地合搭一座牧野舞台,清泉淙淙,溪流潺潺,鸟飞鱼跃,少女旋转轻舞,悠唱甜美小曲,间或呢喃吟诗——
毒蛇来了、毒蛇来了……
奥菲欧带我回家……
就是她!回过神,记忆影像在脑海降下,祭广泽暗暗自喜地挑动唇角。
就是这女孩!人间气质清浅、走猫咪路子、精灵一般的美少女!她肯定清楚他跟踪她,却也不回头看一眼人世间的痴愚。
他笑了起来,心情大好。“宁菲——”
她肯定听见他的声音了,这会儿没鸥鸟鸣啼、没汽笛尖响,0号码头尚处沉睡。
“宁菲,”他的嗓调清晰优雅,好听得很。“我在叫你,就是你,宁菲——”
风卷裹而来的陌生男音,不是伊洛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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