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黪淡万里凝。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朴诔不翻……”
君贻笑默默的吟咏着这首有名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憔悴的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了一抹苦笑。
当年他是如此向往边塞热血的生活,十五岁时,少年轻狂的他就向朝廷请战,希望和当时赫赫有名的拓拔大将军一起出战,未果;如今十年的轻狂岁月转瞬即逝,他终于能真正置身在这边塞苦寒之地,但……他少年的梦早就破碎了。
曾几何时,他这闻名天下的君家大少爷,居然已经沦落到和盗匪、小偷一样的地步了。
“呵呵呵呵……”想起来实在可笑!这昔日连清平馆大名鼎鼎的名伶都比不上的好嗓子,此时只发出了几声破音,不像笑声倒更像是哀鸣了。
“你这死囚,活得不耐烦了吗?还不给老子闭嘴!”
“唰”的一鞭抽在君贻笑的背上。那早就重重叠叠的鞭伤,立刻又添了一道!
文人的身体哪禁得起如此摧残,当下他踉跄的扑跌出几步,正好倒在大路的中间。
大路上正飞奔来一匹神骏异常的大马,猝不及防之下眼看就要踩到君贻笑──
“嘶~~”幸好马上骑士的骑术精湛,在落地的那一-那硬生生的将马止住。饶是如此,一双铁蹄也是仅仅擦过君贻笑的鬓发落下。
“喂!你没有事吧?”马上骑士探来,询问道。
“没、没事。”君贻笑虚弱的道。他的骨头就像是散了似的,虽然大脑发出了起身的命令,但是四肢百骸却没有丝毫要服从的意思。
“你还不赶快滚起来,躺在地上装死人哪?!”押解的差役冲了过来,大声喝斥道。
“死人?呵呵呵呵……”看他这样直挺挺的躺在尘土里的样子,倒还真像是一具尸体呢!
君贻笑扯起了嘴角,干裂的嘴唇也因此扯开了一道血痕。
“你造反啊?”押解的差役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更加怒骂道:“你再死赖在地上不起来,信不信我打死你?”
“赶快打死他!这小白脸,老子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打死他!打死他!打……”
一同被押解的囚犯在一旁鼓噪着。他们大多是凶残之徒,打架杀人就像吃饭似的,这一路上早就憋了很久,眼见有要死人的事发生,噬血的天性顿时就被勾了起来。
啪答、啪答……押解的差役故意将蛇一样的鞭子盘在手臂上,炫耀似的弄来弄去,存心要看他恐惧的样子。
君贻笑已经无法感到恐惧,心里空荡荡的。
原来想在临死前看一眼雄奇的大漠风光,也是奢望呀!早知如此,他还不如在当时就死了干脆呢!
他绝望的闭上了眼,一颗泪珠滑落到尘埃里。
“啪啦”一声,他听见鞭子抽到东西的声音,却意外的没有感觉到丝毫的疼痛。
这是怎么回事呢?
君贻笑疑惑的睁开眼,却看到马上的骑士正慢条斯理的吮去手臂上沁出来的血渍。
“这位爷,对不起您了。”虽然这骑士是因为伸手替死囚挡鞭子才受伤的,分明是活该,但“强龙不压地头蛇”,差役还是客气的道了歉。
“我没事,只是有件事想请差役大哥帮忙。”一边说着,骑士将一小锭明晃晃的银子塞进了差役的手里。
当下,差役乐得露出了满嘴的大黑牙。
“您说、您说,一切都包在小人身上。”他点头哈腰的道。
“子曰:“本是同茎生,相煎不要急”,差役大哥还请不要为难这位兄弟。”骑士关照道。
“好说、好说。”虽然听不懂前一句在说什么,但意思他大概猜得到,差役马上扶起了躺在地上的君贻笑,还重重的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尘。
看到差役这样粗手粗脚,骑士忍不住皱眉。
差役又涎着笑讨好道:“您看他这不是好好的吗?他们这些人呀人坏命贱,受这区区几鞭子是死不了的。”
“记住!我不准你再随便打他了。如果我发现你违背了我的命令,我就叫汉王爷来找你们算帐。”骑士警告道。
“汉、汉王爷?莫非您和汉王爷他老人家认识?”汉王爷可是个当权的大人物呀!没想到这边城的骑士居然认识他?!差役不禁咋舌。
“嗯!不就是那个朱高煦嘛!我们曾经有过接触。”骑士看似随意的道。
其实他只是在当年拓拔雷带兵去救裴清时,曾经跟汉王朱高煦在同一个营地里待过罢了。
差役一听差点没被这话吓破了胆。他竟然和汉王爷交情匪浅……
“原、原来您、您是位贵人哪!”差役擦擦额角沁出的冷汗。
原本他们已经收了人家的钱,要在半路上做掉这个白脸小子。反正在这种千里迢迢的押解途中,死几个人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不过既然这汉王爷的朋友都说要留这小子一命,否则就要告诉汉王爷,他一个小小的差役怎能跟贵人过不去呢?
“怎么?还有问题吗?”骑士有些不耐烦了。
“是是是,小的一切都听爷的。”差役的腰都快弯成九十度了,“咱们这就上路,否则误了到达的时辰可就不得了了呢!”
“嗯!去吧!”骑士点点头。
差役如蒙大赦一般,搀着君贻笑就回到押解的队伍里。他对着喧闹的队伍叱骂几声,囚犯们立刻就安静了不少。
“起程上路-!”押解人犯的差役吆喝一声。
“你这小子倒还真是走了狗屎运!”君贻笑旁边的囚犯向他啐了一声。
“还不给我闭嘴赶路!”差役骂道,“啪啦”一声,鞭子又打过来,只是这回打的不是君贻笑,而是旁边这个麻脸犯人。
尘土四起,脚步蹒跚,一干衣衫褴褛的囚犯在差役的带领下,又一次走向他们的目的地。
烈日高高的挂在他们的头顶上,热辣辣的阳光就像要把人晒出油来。脚丫子踩在地上,隔了层鞋底还觉得滚烫。
君贻笑越走越觉得胸口闷得透不过气,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了,嘴巴里更是干得要发火一样。
他心里有数,恐怕自己的极限就在这几天了。
这一路上,走着走着就有人忽然倒下来死了。人死了也没有棺木,随便挖了个坑就给埋了。
死他倒也不怕,只是就这么毫无意义的死了,他实在不甘心哪!
“喂!等一等~~”君贻笑才这么想着,后面忽然传来了那熟悉的脆声。
“爷,您还有什么吩咐?”差役本来不想理,但又想到人家可是汉王爷的朋友,得罪不起,立刻停下了部队,老老实实的等着骑士赶上来。
“嘶~~”一双小麦色的手臂一拉缰绳,伴随着一声轻快的嘶鸣声,一匹骏马帅气的停在君贻笑的身边。
“喏!这是给你的。”
一只水袋-到了君贻笑的臂弯里。
“-?”他目光呆滞,瞪着手里的水袋半晌没有动作。
“你傻了呀?”骑士看见他这副呆样,忍不住噗哧一笑,“这是给你喝的,不是给你看的。”
“喝?这……可以喝吗?”他已经被大太阳晒得有些胡涂了。
“当然了,这里面是水呀!”骑士啼笑皆非,“你的嘴唇都已经裂了呢!惫不快喝点水?”
这北方地区常年干燥缺水,尤其在靠近沙漠的边陲地带更是干燥少雨,说是“雨水贵如油”也不夸张。
这一路押解途中,囚犯们只有在停下来吃饭的时候才有一点水喝,每个人的喉咙早已干得受不了。
君贻笑渴极了,也顾不得举止,他一把抓起水袋,扬起头就咕噜咕噜的喝起来。
“你慢慢喝吧!没有人会抢你的。”骑士看得笑起来,笑声清脆极了。
君贻笑才喝了一大口,就听见耳边也传来咕噜咕噜的声音,转头一看,却是一干人犯在旁边羡慕得直吞口水呢!
他看看手里仍然满满的水袋,犹豫了一会儿,终于递了出去。“喏!傍你们喝吧!”
囚犯们看着水袋的眼睛都快泛出绿光了,伸手夺过去就是一阵猛喝。水少人多,往往是一个才喝了几口,就被另一个抢去。不一会儿,一袋水就见底了。
“看不出来你的心肠倒好,喏!这个也给你吧!”骑士解下了马鞍边的另一个水袋,递给了君贻笑,随即拍马离去。
“这位兄台──”君贻笑忽然扬声道。
“什么?”骑士远远的转过身来。
“那句话不是孔子说的,而是出自于曹植的“七步诗”。”君贻笑慢声吟道:“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毙然间,他似乎又回到了江南,似乎自己还是那个翩翩的浊世贵公子……
“呃?”马上的骑士有一种幻觉,似乎自己看见的不是一个-脏困顿的囚犯,而是一个气质清高的书生。
这、这是怎么回事呢?
骑士揉揉眼睛,书生不见了,眼前还是那个憔悴消瘦的囚犯。
“谢了。”骑士──裴菁一抱拳,双腿一夹,骏马就载着她哒哒哒的远去了。
君贻笑怅惘的望着骑士远去的身影。
“水、水呀!”众囚犯你抢我夺的。
“妈的,抢着去投胎啊!”差役在一旁叫骂,却无法阻止这些快渴疯了的人。
“你这小子真好运,老天爷派了个仙女来救你的急。”君贻笑身边的囚犯喝完了水道。
“仙女?”君贻笑怔了一怔。
“-!别看老子长得没你这个小白脸好看,女人我可碰得多了。是男是女老子不用模,一眼就能看出来。”囚犯吹嘘道。
“女……”那个骑士……居然是女的?君贻笑看着骑士远去的瘦小背影,久久无法转开眼睛。
“想当年老子在登州称霸的时候,哪个骚娘们不想上老子的床……”这个聒噪的男人开始说起了他的光荣岁月。
“喂!你们还有完没完啊?都给老子上路!”差役霹哩啪啦的一阵乱鞭。
“哎哟!痛死人啦……”囚犯的队伍乱了一阵,终于又再一次缓慢的往前面挪动。
阳光还是那么炽烈,身体还是那么干渴,脚步还是那么蹒跚……
可是君贻笑许多天来一直冷绝的心,却因为这陌生女子的出现而平添了一种叫做“温暖”的东西。
自从入狱之后,他第一次有了活着的感觉。